第3章 死牢嘗百饈
- 鼎沸:臨安十二時辰味覺錄
- 渡江橋下的孩子
- 3564字
- 2025-06-24 15:51:48
破陶碗里那半碗渾濁的餿粥,散發著令人作嘔的酸腐氣,像一團凝固的絕望,擺在林三娘面前。沈墨帶來的卷宗陰影和那句“像,就對了”如同沉重的枷鎖,幾乎將她壓垮。然而,昨日舔舐粥水時捕捉到的那一絲詭異甜味,卻像黑暗中的磷火,微弱卻執拗地灼燒著她的神經。
那不是尋常的甜。帶著草木的腥氣,混在濃烈的餿味里,像一條陰冷的毒蛇,潛藏在淤泥之下。鉤吻?她昨日脫口而出的名字在腦中回響。鉤吻斷腸,甜如蜜,入口鎖喉吻,銀針難驗……金使完顏胥抽搐暴斃的模樣、父親當年被拖走的背影、沈墨冰冷的話語、卷宗上的蠟痕……無數碎片在腦中瘋狂旋轉。
“不能死……不能像父親一樣……”求生的本能和對真相的渴望,如同瀕死的火種,在她心底頑強復燃。她需要證據,需要確認!而這死牢之中,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她天生異稟的舌頭,這把刻在骨血里的“廚刀”。
沉重的腳步聲再次響起,伴隨著一陣劇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不是獄卒王頭兒那粗暴的踢踏聲,而是虛浮、拖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帶著肺部破風箱般艱難的喘息。
牢門小窗被拉開一條縫,一個破舊的木桶遞了進來,里面是幾塊顏色可疑、硬得像石頭的雜糧餅,還有半碗同樣渾濁的粟米粥——這是給整個死囚區“加餐”的份額,由另一個更底層的犯人負責分發。
遞桶進來的手,枯瘦如柴,布滿老人斑,指甲縫里嵌著烏黑的污垢,手背上青紫色的血管虬結凸起,伴隨著咳嗽不住地顫抖。一張同樣枯槁、眼窩深陷的臉出現在小窗后,渾濁的眼睛毫無生氣地掃過牢房,目光在三娘身上停留了一瞬,又麻木地移開。這是個行將就木的老囚犯,人稱“老韓頭”,據說因偷盜御酒被判了重刑,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熬了十幾年,染了一身癆病(肺結核),已是半只腳踏進棺材的人。
“吃……咳咳……吃吧……”老韓頭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說完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幾乎要把肺咳出來,瘦弱的身體佝僂著,扶著牢門才勉強站穩。
三娘的心猛地一跳!就在老韓頭劇烈咳嗽、張嘴喘息的那一瞬間,一股極其熟悉、卻又讓她渾身血液幾乎凝固的氣味,混雜著濃重的血腥和腐敗氣息,猛地鉆入了她的鼻腔!
苦杏仁味!
雖然極其微弱,被濃重的病氣和牢獄的惡臭所掩蓋,但三娘那過鼻不忘的味覺天賦,如同最精密的機括,瞬間捕捉到了這致命的信息!這味道……和豐樂樓天字閣里,金使完顏胥倒下時,她捕捉到的那一絲清冽苦澀的梅花杏仁味,其核心的苦杏仁底韻,如出一轍!
老韓頭咳出的氣息里,怎么會有鉤吻(或類似劇毒)殘留的苦杏仁味?!他只是一個等死的老囚!除非……他接觸過毒源?或者……有人想用同樣的方法,無聲無息地毒死他這個“廢人”?
一個瘋狂的念頭瞬間攫住了三娘。她需要更多的“樣本”!需要確認這味道的來源!
“老丈!”三娘掙扎著撲到牢門邊,聲音因急切而嘶啞,“您……您桶里的粥……能……能給我一點嗎?我……我快餓死了……”她故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虛弱不堪,帶著絕望的哀求。
老韓頭渾濁的眼睛瞥了她一眼,沒什么表情,只是又劇烈地咳了幾聲,才費力地彎下腰,用顫抖的手從桶里抓起一塊最硬、顏色最可疑的雜糧餅,又舀了小半勺渾濁的粥水,一起從門縫下塞了進來。動作機械而麻木,仿佛只是完成一項無關緊要的任務,隨即又拖著沉重的腳步和不斷的咳嗽,蹣跚著走向下一個牢房。
三娘如獲至寶!她顧不上骯臟,立刻抓起那塊硬邦邦的雜糧餅,湊到鼻尖深深吸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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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蒙太奇開啟:
·嗅覺:濃烈的霉味、谷物陳腐的酸氣、還有一絲……草果的辛甜?不對!這甜味更隱晦,更陰冷!混雜在霉味里,像毒蛇吐信!
·觸覺:餅塊堅硬、粗糙,表面甚至有些濕滑的粘膩感。
·視覺:借著牢房高處小窗透入的微弱天光(也許是正午?),她死死盯著餅塊表面。顏色深褐不均,似乎摻雜了麩皮、豆渣,甚至……一些可疑的深色碎屑?
·味覺(舔舐):她伸出舌尖,極其小心地舔了一下餅塊最硬、顏色最深的一角。首先炸開的是極度的苦澀和難以言喻的土腥味!緊接著,那絲熟悉的、詭異的草木腥甜再次浮現!比昨日餿粥里的更清晰!像蜜糖裹著砒霜!鉤吻的特征!她幾乎可以肯定!這餅里,被摻了東西!
·聽覺:隔壁老韓頭那撕心裂肺、仿佛永無止境的咳嗽聲,此刻在她耳中如同催命的鼓點。每一次咳嗽的間隙,那若有若無的苦杏仁氣息,都像冰冷的針,刺穿著牢獄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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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的目光死死鎖定了那半勺渾濁的粟米粥。粥水表面漂浮著可疑的油花和未煮爛的谷殼。她屏住呼吸,湊近碗沿,小心翼翼地啜飲了一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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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覺風暴再次席卷:
·濃烈的酸餿味是主調。
·粟米粗糙的顆粒感摩擦著舌尖。
·但在這令人作嘔的基底之上,那絲陰冷的草木腥甜如同跗骨之蛆,再次頑固地滲透出來!甚至……比餅里的更濃郁?是因為液體更容易溶解和傳遞?
·等等!不對!三娘猛地皺眉!這粥里的甜味……似乎和餅里的甜味,在細微的“尾韻”上,有極其微妙的差別!餅里的甜帶著更明顯的土腥和燥氣,而這粥里的甜,在腥氣之下,似乎……多了一絲極其隱晦的、類似某種花蕊的清苦?這感覺轉瞬即逝,混雜在復雜的味道里難以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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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通!”隔壁牢房傳來重物倒地的悶響,接著是老韓頭更加微弱、如同拉風箱般的喘息,咳嗽變成了斷斷續續的、瀕死的嗚咽。
三娘的心沉到了谷底。下毒!有人在給這死囚區的食物里下毒!目標是誰?是她?還是所有“無用”的囚犯?老韓頭……恐怕熬不過今天了!這毒……是鉤吻嗎?為何粥和餅的味道有細微差異?
她閉上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父親的聲音在記憶深處響起:“毒物萬千,性味各異。鉤吻甜如蜜,雷公藤苦似膽,烏頭麻舌,砒霜無味……然天下奇毒,總有蛛絲馬跡可循。廚者之舌,辨百味,亦可辨生死。”
她開始在腦中瘋狂“拼盤”。像在豐樂樓后廚處理最復雜的宴席,將混亂的食材分門別類,追溯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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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使癥狀:抽搐暴斃,喉間白沫,苦杏仁味(核心),銀針驗不出。
·老韓頭癥狀:劇烈咳嗽(癆病加重?毒發肺水腫?),氣息帶苦杏仁味。
·可疑食物味道(餅/粥):均含詭異草木腥甜(疑似鉤吻主調),但粥中多一絲清苦尾韻。
·自己昨日餿粥:詭異甜味(草木腥甜),無清苦尾韻。
·豐樂樓記憶:清冽苦澀的梅花杏仁味(苦杏仁核心+梅花冷香+清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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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圖!一個關鍵的拼圖碎片猛地嵌入!
粥里的那一絲極其隱晦的清苦尾韻……與豐樂樓記憶里那縷揮之不去的梅花冷香下的清苦,何其相似!難道……
一個大膽得近乎荒謬的推測在她腦中炸開:毒,不止一種!或者說,毒物的載體,并非只有菜肴!那苦杏仁的核心是劇毒本體(很可能是鉤吻堿),而那清苦……是某種掩蓋物?是……被處理過的梅花蕊?!
就在這靈光乍現的瞬間!
“呃——!”一聲短促的、仿佛被無形之手扼住喉嚨的悶哼從三娘自己喉間擠出!一股突如其來的、撕裂般的劇痛猛地攫住了她的腹部!那感覺像是無數燒紅的鋼針在肚子里瘋狂攪動!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囚衣,眼前陣陣發黑。
毒……發作了!
是昨日舔舐的那口餿粥!那里面果然被下了東西!量不大,不足以致命,但足以讓她痛苦不堪,甚至……摧毀她的意志,讓她無法思考!這就是幕后黑手的目的?讓她在痛苦和恐懼中無聲無息地死去,或者崩潰認罪?!
劇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襲來,幾乎要將她的意識撕碎。她蜷縮在冰冷骯臟的地上,指甲深深摳進掌心,試圖用肉體的疼痛對抗腹內的翻江倒海。嘴里還殘留著雜糧餅的苦澀土腥和粟米粥的酸餿,那詭異的草木腥甜和一絲清苦,在劇痛的沖擊下反而更加清晰地烙印在味蕾深處。
不能暈過去!不能!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的咸腥。卑微如螻蟻,但她的舌頭,她浸淫廚房二十載磨礪出的本能,是她唯一的武器!
父親的話如同驚雷在腦中炸響:“鉤吻雖毒……河豚毒可解!青魚膽!硝石!”
青魚膽?這死牢之中,哪來的青魚膽?!硝石……硝石?!
三娘布滿冷汗的臉上,右眉那道疤痕因痛苦而扭曲。她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在昏暗的牢房中瘋狂掃視!墻壁!青磚砌成的墻壁!在潮濕的牢獄角落,那些長年累月滲出白色或淡黃色結晶的地方……
硝!那是硝石(硝酸鉀)結晶!廚子都知道,硝石是制冰、保鮮的材料,更是……解河豚毒的重要配伍!它雖不能直接解鉤吻毒,但其性寒,能清熱、解毒、瀉下!或許……能緩解這穿腸劇痛?!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像一頭瀕死的野獸,手腳并用地向牢房最陰暗潮濕的角落爬去。那里,青磚的縫隙間,果然凝結著一層薄薄的、灰白色的硝石結晶!
腹中絞痛更甚,仿佛有把鈍刀在反復切割。她顫抖著伸出手指,用力刮下那些粉末狀的晶體,看也不看,猛地塞入口中!
硝石粉末入口,一股極其強烈、難以形容的咸、苦、澀、涼混合的怪味瞬間在口腔炸開!如同吞下了一口寒冬臘月的冰渣混合著苦澀的咸土!這味道霸道至極,瞬間壓過了腹中的絞痛,也沖淡了口中殘留的食物怪味。就在這冰火交織、味蕾幾乎麻木的瞬間,那粟米粥里一絲極其隱晦的清苦尾韻,卻如同被淬煉過的精粹,在硝石的強烈刺激下,反而變得異常清晰、純粹地浮現出來——那是被冰雪浸透、碾碎后的梅花蕊,特有的寒冽苦香!與豐樂樓金使倒下時她捕捉到的味道,完美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