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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未涼灶

運河的水汽混著晨霧,濡濕了臨安城灰白的晨曦。一艘舊篷船靜靜泊在拱宸橋下不起眼的岔灣里,船頭掛著的青布幌子被水風吹得微微鼓起,露出三個墨色淋漓的字——“未涼灶”。

三娘蹲在船尾的泥爐前,右手長柄勺在陶鍋里緩緩攪動。爐膛里的炭火是昨日從豐樂樓后巷撿來的碎銀炭,燒得穩,沒什么煙。鍋里青碧色的羹湯滾著小泡,騰起一股奇異的味道——濃重的魚腥氣下,藏著一股直沖天靈蓋的苦,苦得人舌根發麻,卻又奇異地勾著人再嘗一口。這便是“青魚膽解毒羹”。

左肩的傷還在隱隱作痛,那是御膳庫烈焰中阿速臺彎刀留下的印記。每一次攪動,肩胛骨縫里都像有根銹針在磨。她咬緊后槽牙,將痛楚和那半冊焦黑毒典帶來的徹骨寒意,一同攪進這翻滾的碧濤里。父親的血書秘方烙在心上:“青魚膽三滴,混入冰露,可緩其毒三日。”這救命的苦,如今成了她們安身立命的根。

船篷掀開一角,小勺鉆了出來。她瘦小的身子裹在過于寬大的粗布襖里,顯得空空蕩蕩,臉色卻比剛從相府逃出來時好了許多。她麻利地將幾只粗陶碗在船頭小案上一字排開,又捧出一小笸籮蒸得暄軟、透著麥香的炊餅。做完這些,她安靜地蹲到三娘身邊,指了指鍋,又指了指自己空癟的肚子,嘴角努力向上彎了彎,露出一個無聲的催促。那雙曾盛滿恐懼的大眼睛里,如今映著爐火,終于有了一點屬于活人的暖意。

“就快好了,”三娘的聲音有些啞,是煙火熏的,也是連日奔逃喊啞的,“苦是苦了點,可這苦能保命。”她舀起一勺濃稠的碧羹,對著熹微的晨光看了看。羹體清亮,懸浮著極細的、幾乎看不見的褐色沉淀,那是青魚膽汁精華所在。她將勺子遞到小勺唇邊。小勺毫不猶豫地低頭嘬了一小口,整張小臉立刻皺成一團,苦得直抽氣,卻還是豎起大拇指,用力點頭。這苦,比她們吃過的所有苦都值得。

運河蘇醒了。運糧的漕船吱呀搖櫓而過,滿載著江南新米的清香。叫賣早點的梆子聲、漁夫收網的號子聲、婦人浣衣的搗杵聲,織成一片嘈雜卻生機勃勃的市井交響。臨安城像個巨大的胃,開始了一日的蠕動。

“未涼灶”的青布幌子,成了這片喧囂里一個不起眼的注腳。

最先被這奇異苦香引來的,是橋頭扛包的力夫王老五。他赤著精壯的上身,汗珠在古銅色的脊背上滾動,像剛從水里撈出來。“小娘子,這賣的什么湯?苦得老子在橋上就聞見了!”他吸溜著鼻子,聲音洪亮。

“青魚膽羹,清毒敗火,祛濕解乏。”三娘聲音不高,卻清晰。她舀起一勺,碧瑩瑩的羹湯在粗陶碗里微微晃動。“三文一碗,送炊餅一個。”

“嚯!夠勁兒!”王老五摸出幾枚汗津津的銅錢拍在案上,端起碗,也不怕燙,仰脖就灌了一大口。“呃啊——!”他眼珠子瞬間瞪圓,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好半天才緩過氣,長長吐出一口帶著腥苦味的氣息,“娘的…夠苦!可這苦完…肚子里那點子宿醉的翻騰勁兒,還真給壓下去了!舒坦!”他抓起炊餅,狠狠咬了一大口,含糊道,“再來一碗!給老劉也捎上!”

有了王老五這一嗓子,“未涼灶”前漸漸聚了人氣。碼頭管驗貨的小吏,被賬目熬得眼底發青,捏著鼻子灌下一碗,苦得直跺腳,半晌卻咂咂嘴:“咦?這頭倒是不那么沉了…”趕早市賣完菜的婆子,揉著酸痛的老寒腿,小口啜飲著,嘟囔著“苦死個人”,臨走卻又包走兩碗,說是給家里挑河泥的老頭子也去去濕氣。

苦,是真苦。但這苦里帶著一股奇異的回甘和力量,像一把無形的掃帚,將身體里積攢的沉疴暗疾掃蕩一空。苦名不脛而走,苦羹卻供不應求。銅錢叮叮當當落入船頭那只豁了口的粗陶罐里,沉甸甸的,是她們從未奢望過的安穩。

小勺忙碌著收錢、遞餅、擦桌子,動作越來越利索。偶爾抬頭看向三娘,眼中閃著亮晶晶的光。三娘攪動著鍋里的碧波,看著小勺穿梭在簡陋食攤前的身影,看著那些被苦得齜牙咧嘴卻又心甘情愿掏錢的食客,一種久違的暖意,混著青魚膽的苦澀,悄然在胸腔里彌漫開。這小小的船頭一隅,爐火未涼,便是她們在滔天巨浪后,抓住的一方浮木,是劫后余生的煙火人間。

然而,這暖意之下,運河深沉的暗流從未停止涌動。三娘的目光,總會在不經意間掠過河面。那些停泊在遠處、掛著陌生商號旗子的大船,船身吃水線深得可疑;那些在岸邊貨棧間穿梭、穿著宋人服飾卻步履沉穩健碩如北地軍漢的腳夫;還有人群中偶爾投來的、一觸即離的視線,冰冷,探究,如同水蛇滑膩的鱗片擦過皮膚。

她知道,賈似道的手或許暫時被沈墨的獬豸令和端平舊案絆住,但那頭來自草原的狼,阿速臺和他背后的蒙元鷹犬,絕不會放過那半冊毒典,更不會放過知曉其中秘密的人。這運河上的每一縷風,都可能帶著監視的腥氣。她舀羹的動作依舊平穩,只是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這“未涼灶”的煙火,是她們的新生,也是懸在刀鋒上的誘餌。

日頭漸高,早市的人潮稍歇。船頭的陶罐里已積了厚厚一層銅錢。三娘剛直起酸痛的腰,準備添些炭火,一個穿著體面青綢直裰、管事模樣的人,分開三三兩兩的食客,徑直走到了船頭小案前。此人面皮白凈,留著兩撇修剪整齊的小胡子,眼神精明,笑容可掬,開口卻是一口略顯生硬的官話,帶著難以磨滅的北地腔調:

“這位娘子,叨擾了。鄙姓金,乃是‘北地祥瑞’商行的管事。”他拱了拱手,目光在冒著熱氣的羹鍋和簡陋的招牌上掃過,最后落在三娘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好奇與贊賞,“貴鋪這‘青魚膽羹’,苦名遠揚,功效神奇啊。我家主人聽聞,甚為心喜。”

三娘心頭警鈴微作,面上卻不露聲色,只淡淡應道:“小本營生,粗陋羹湯,不敢當貴主謬贊。金管事有何見教?”

金管事笑容更盛,從袖中摸出一錠分量十足的雪花銀,輕輕放在案上,發出“嗒”一聲脆響,引得旁邊幾個食客側目。“見教不敢當。我家商行行商四方,伙計們風餐露宿,難免積下些濕熱勞乏之癥。主人心善,想為底下人謀些福利。特命鄙人前來,向娘子訂上一百碗這‘解毒羹’,明日卯時初刻,送到拱宸橋東第三座貨棧‘隆昌號’前交割。不知娘子…可能接下這筆買賣?”他特意加重了“解毒羹”三字,細長的眼睛微微瞇起,像在審視一件貨物。

一百碗!小勺正在收拾碗筷的手猛地頓住,驚訝地看向三娘,眼中又透出熟悉的憂慮。尋常食客三碗五碗已是極限,誰家商行會一次訂百碗苦死人的解毒羹?

運河的水汽氤氳升騰,模糊了遠處的桅桿。三娘的目光掠過那錠刺眼的銀子,落在金管事看似誠懇的臉上。她沒說話,只是拿起長柄勺,緩緩攪動著鍋里碧沉沉的羹湯。苦腥氣被攪得更加濃郁,彌漫在小小的船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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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舀起一勺青碧羹湯,

熟悉的苦腥直沖鼻腔。

可當勺沿觸及唇舌的剎那,

一股極其細微、卻冰寒徹骨的清甜,

如同臘月梅蕊初綻的第一縷香息,

猛地刺破苦味壁壘——

是梅花冰露的味道!

她指尖一顫,滾燙的羹汁濺落手背。

抬眼望向金管事含笑的臉,

那眼底深處,分明是阿速臺彎刀般的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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