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小石婚訊,是在高中班級群里。一張電子請柬的紅,突兀地跳在沉寂已久的灰藍色對話框里。瞬間,死水微瀾。恭喜、打趣、張羅著湊份子、討論著穿什么衣裳……熱鬧得有些不真實。我點開鏈接,目光只在那行“山城·云頂酒店·10月18日”上停留了一瞬,便按滅了屏幕。去,是必然的。十年了,那個藏在少年心底、關于她披上嫁衣模樣的模糊想象,像一枚生了銹卻依然固執的釘子,總得親眼看看它最終釘在了何處。
云頂酒店水晶吊燈的光芒過于璀璨,投射在深紅色地毯上,有種不真實的華麗。不大的宴會廳塞滿了喧囂與喜慶。我沒有走向同學聚集的那幾桌,而是在最末排、燈光最曖昧的角落,尋了個空位。一桌陌生人,談論著股票和育兒經。另一端,熟悉的舊日同窗推杯換盞,笑鬧聲浪隔著人群傳來,無人向這幽暗的角落投來一瞥。等待新人出場的間隙,空氣里彌漫著香檳、香水與菜肴混合的甜膩氣息。這與我曾無數次構想的、屬于小石的婚禮相去甚遠——她該是在某個海濱城市的草坪上,陽光、微風、白紗,有樂隊低吟淺唱,而不是眼前這霓虹流轉、金粉浮華的喧囂。聽說在老家辦,是為周全禮數,方便長輩。另一場更“正式”的,會在他們定居的都市補辦。也好,至少,她會有她想要的。目光掃過那些堆疊的鮮花和飄搖的氣球,胃里一陣莫名的翻攪。
起身離席,穿過鼎沸的人聲,走向走廊盡頭相對安靜的洗手間。關上門,隔絕了外界的喧騰,世界陡然安靜下來,只剩下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坐在隔間里,并非生理上的不適,而是一種更深沉的淤塞感,仿佛十年的時光都在此刻淤堵在心口,沉重得讓人透不過氣。馬桶沖水聲轟鳴而過,像一聲徒勞的嘆息。該沖走了吧?該結束了?可當我想站起來,雙腿卻像灌了鉛,沉得抬不起分毫。自嘲在心底泛起微瀾:終究是……不敢直面她成為他人新婦的那一刻么?這些年的刻意疏離,繞了那么遠的路,最后竟將自己困在了她婚禮的洗手間里。罷了,就這樣坐著吧。等儀式結束,等曲終人散,這副軀殼大概就能找回它該有的力氣。小石,這個名字,纏繞了十年,像一道無解的方程式,時間沒能給出答案,只讓它沉淀得更加晦澀難明。
宴會廳的喧鬧似乎達到了頂峰,又漸漸平息,新人該出場了。洗手間里徹底安靜下來,只有不知何處水管細微的滴答聲。然而,在這近乎真空的寂靜里,另一種聲音被放大了——急促、壓抑、帶著細微顫抖的呼吸聲,從隔壁隔間傳來。
是誰?在這種時刻,躲在這里,情緒如此失控?我屏息凝神。那呼吸聲很近,帶著一種近乎痛苦的焦灼。不,不止呼吸,還有……筆尖快速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急促而凌亂。
“……不對……還是負值……加上‘成家’這個變量,權重應該足夠抵消Y了……為什么Y的負向影響還是這么大……”一個低沉的男聲自言自語,聲音里的煩躁幾乎要溢出來,但更深處,分明裹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悲愴。
原來是在演算。我無聲地牽了牽嘴角,帶著點苦澀。竟能從一道數學題里聽出悲傷,大約是我自己心里那潭死水,起了共鳴吧。
“你還好嗎?”我終究沒忍住,隔著薄薄的隔板,輕聲問了一句。猜想隔壁或許是個被家長帶來的半大孩子,受不了冗長的儀式,躲進來和難題較勁。
“天天。”一個有些喑啞、帶著明顯疲憊感的成年男聲回應,打破了“孩子”的猜想。“你呢?”
“和你一樣,來參加……一個很重要的人的婚禮。”我斟酌著字眼,聲音放得更輕,在這密閉空間里卻異常清晰。
隔壁沉默了幾秒,呼吸似乎平緩了些,但那份沉重感并未消散。“重要的人……是啊。一個我喜歡了很久,久到以為能習慣,卻終究沒能習慣失去的人。”
心底那根弦被輕輕撥動了一下。原來,這滿堂的喜氣之下,并非只有我一人咀嚼著陳年的苦澀。一種近乎荒謬的“同病相憐”感悄然滋生。
“多久了?”我問,語氣放得平和,像對一位久未謀面的舊友。
“八年。”他吐出這個數字,聲音里沉淀的重量,仿佛那八年光陰具象成了磐石。
八年。比我少兩年。高中?大學?我在記憶的迷宮里快速檢索著與小石相關的名字,沒有一個叫“天天”的。“九九”——這個名字倒是熟悉,那是小石大學時開始用的筆名,她喜歡寫點東西,帶著點文藝青年的小矯情。那么這位“天天”,或許是她的讀者?筆友?甚至……某個不為我們所知的、她人生另一面的參與者?小石啊,你的人生劇本里,到底有多少個未被標注的角色?
“想說說嗎?”話出口,才驚覺這近乎本能的探詢。這些年,關于她的零星消息,總是不自覺地收集,像個偏執的情報員。其實,想聽的只是關于“她”,而非“他們”。
“嗯。”他應了一聲,長長的沉默在隔間里彌漫開來,幾乎能聽見空氣流動的聲音。良久,他才再次開口,聲音像蒙著一層霧氣:“認識她……是在高中。高三那年,分到一個班。”他的敘述方式有些特別,帶著一種疏離的、第三人稱般的視角。
“分班?”我微怔,“我們班高三沒分過班。”而且,記憶中確實沒有“天天”這個人。
“天天就是天天。”他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固執,“九九那時候……還不是九九。”
筆名的解釋合理。至于他……或許是我們班某個被時光和距離模糊了輪廓的同學?高三兵荒馬亂,埋頭書本,除了幾個死黨,與其他人交集甚少。畢業后各奔東西,許多人連名字都淡忘了。小石的模樣,若非照片,單憑記憶,也已有些模糊。一個“天天”,出現在此刻此地,似乎也并非全無可能。
“天天……不太合群。”他繼續說,聲音低沉下去,“家境普通,性格也悶。只有九九……會主動和他說話,問他題,或者只是分享一塊餅干。”他的話語里,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珍視,“不知什么時候起,就……不一樣了。像種在角落里的種子,自己發了芽。但他藏得很好,沒人知道,包括九九。”
暗戀的滋味,我太懂了。十年前那個午后,排隊時她不經意的回眸,那雙盛著陽光和好奇的眼睛,便在我心底鑿開了一個無法填補的洞。三年同窗,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那些醞釀了無數次的話語,最終都消弭在高考的壓力和少年的怯懦里。后來在QQ上那句半真半假的試探,被一笑帶過。再后來,在大學那個飄著雪的平安夜,電話那頭她帶著歉意說“我有男朋友了”時,心口那遲來的鈍痛,至今清晰。這些年斷斷續續聽說,當年暗戀過她的,不止我一個。那些未能宣之于口的心事,成了各自青春里隱秘的碑文。
“為什么……不說?”沉默在狹小的空間里發酵,我終是問道。
“害怕。”他的聲音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怕說出口,連站在她身邊看她笑的資格都沒了。所以……每次沖動涌起,他就開始計算,用他能想到的所有變量,構建一個模型,計算‘告白成功且關系維持’的概率。”他發出一聲短促的、近乎自嘲的笑,“可笑吧?可每一次……結果都是負值。那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開口,只會讓現狀變得更糟,失去更多。”
“感情……不是數學題。”我輕聲反駁,覺得這行為既荒誕又透著一絲令人心酸的執著,“沉默的期望值是零。開口,至少還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我對他的公式毫無興趣,只想引他多說些關于她的事,“說說你們的事吧。今天之后,這里的一切,都與我無關了。你可以把我當作一個……路過的樹洞。”
“待會……我先走。”他忽然說,語氣帶著一種下定決心的急促,“五分鐘……你再出來。”
我瞬間了然。他不想暴露身份,不想在現實里與這段往事有任何牽連。這心思,與我何其相似。“好。”我應下,聲音平靜,“謝謝你的信任。”
他似乎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再開口時,語氣平緩了些,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天天家境一般,有點書呆子氣,在原來的班級,總顯得格格不入。高三進了那個尖子班,環境好了些,但……孤獨感還在。只有九九,像一道光照進來。高三很苦,但體育課上看著她的背影,課間分享她帶來的熱豆漿,周末……他甚至攢錢買了個二手相機,陪她去拍那些其實拍得并不怎么樣的花花草草。那些細碎的時光,是他貧瘠青春里最亮的光。”他的敘述里,帶著一種沉湎于回憶的溫柔。
小石確實喜歡幫人帶早餐,人緣極好。她問過我要不要帶,我婉拒了。現在想來,那份被接受的善意,對某些人而言,或許有著遠超食物本身的意義。至于拍照……她的技術確實不敢恭維。但這些細節,在此刻聽來,卻有種別樣的真實感。
“他的人生,習慣了選擇最優解。唯獨高考填志愿那次,他放棄了更好的學校,填了九九要去的那所。這是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大一次的任性。”他的聲音里聽不出后悔,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大學四年,他像個沉默的影子,陪著她上課、自習、在陌生的城市里穿街走巷找小吃。他知道她心里有人,一個在遙遠南方城市的人。她的喜怒哀樂,都會第一時間分享給那個人。他看得清楚,所以更沉默。”
大學……跟小石同校的男同學?記憶模糊成一片。我倒是記得大學初期的某個清晨,約她晨跑。冬日清晨的湖邊,冷冽的空氣,潔白的運動服,并肩跑過時沉默的默契,還有她呼出的白氣……那是離她最近、又最遠的一段時光。直到那個平安夜,電話里傳來的宣判。
“你還在聽嗎?”他的問話將我拉回現實。
“嗯。”我應道。
他頓了頓,聲音染上一層更深的疲憊:“大四,九九保研了。他需要盡快工作支撐家里,放棄了深造,考回了老家縣城。那個暑假……他第一次去了九九家。認識那么多年,第一次踏足她的世界。她家在縣城,他家在鄉下,她留他住了兩天。晚上……一起玩網游,玩到很晚,就……在她房間的小沙發上湊合了一晚。房間里……有她常用的洗發水和面霜的味道,很淡,但他記得很清楚。”
“你們……”我的呼吸一窒,喉嚨有些發緊,“在一個房間過夜?”
“嗯,只是……在沙發上。”他解釋了一句,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后來再去,她家換了新房子,我也在縣城買了房,就再沒那樣了。”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有些悶。即便知道那或許只是朋友間的留宿,即便知道小石一向待人真誠毫無芥蒂,但聽到這樣的細節,關于她的、我不曾參與的片段,心底那早已結痂的舊疤,還是泛起一絲隱痛。那些被歲月沖刷得泛白的畫面——教室窗邊她低頭做題的側影,走廊燈光下她明快的笑聲,木棉樹下她曾認真許下的某個愿望——又變得鮮明起來,帶著酸澀的溫度。
“九九研究生畢業后,很少回縣城了。她和那個‘遠方的人’,終于在同一座城市扎根,結束了漫長的異地。從高三開始,”他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耗盡心力的沙啞,“他就在算那道題。不斷地調整變量:共同經歷的時間(T)、性格契合度(C)、家庭背景(F)、現實可能性(R)……他試圖找到一個最優解,一個能讓結果變成正值的完美組合。他幻想著當那個‘正值’出現時,就是他鼓起勇氣的時刻。可是……無論怎么調整,無論加入多少正向的變量,最終那個巨大的負系數‘Y’,總能將一切努力歸零,甚至拖入更深的負值深淵。永遠……沒有可能。”
長久的沉默在隔間里彌漫開來,沉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那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隔著隔板也能清晰地感知到。小石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在她走向幸福紅毯的這一天,有一個人,躲在無人知曉的角落,用一道冰冷的公式,為他們的過往寫下了一個永恒的負值判決。這份沉默的、近乎偏執的情感,比任何喧囂的告白都更令人心悸。
“何必……執著于一個公式的結果?”我開口,聲音有些啞,不知是在勸他,還是在勸慰自己,“告訴她吧。就在今天。在你徹底失去所有可能性之前。讓她知道,她的存在,曾如此深刻地照亮過另一個人的生命。也讓那個即將擁有她的人知道,他握在手中的,是怎樣一份被珍視過、甚至被計算過卻依然無法企及的珍寶。讓他明白,他需要付出怎樣的珍惜,才配得上這份幸運。”這話沖口而出,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曾預料的激動和悲涼。洗手間里一片死寂,隔壁那急促的書寫聲也停了。
“這樣……”他沉默了許久,久到以為他已經離開,才聽到他近乎嘆息的聲音,“會不會……打擾她?毀了她的好日子?”
“就這一次。最后一次。”我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說完,給她最純粹的祝福,然后轉身。和你的公式,和你的十年,徹底告別。放她走,也……放過你自己。”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也許我們永遠學不會真正放手,”我再次開口,聲音緩和下來,帶著一種疲憊的通透,“但至少,可以換一種方式去‘愛’——祝福她。真心的祝福。把那道題……扔了吧。給她一句祝福,也給你自己……一個解脫。”
隔板那邊再無回應。只聽到一聲極輕、仿佛卸下千斤重擔的呼氣聲。
“謝謝。”隔壁的門栓發出“咔噠”輕響,腳步聲急促而決絕地遠去,消失在門外。
我沒有等待五分鐘。推開門,隔間空蕩。一張被揉捏得有些發皺的A4打印紙,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磚上。我彎腰拾起。紙上密密麻麻布滿了字母、符號、數字,一道冗長而復雜的公式,像一張絕望織就的網。公式旁邊,用蠅頭小字標注著變量:
——T (Time):相識相伴時長
——C (Compatibility):性格契合度
——F (Family):家庭背景契合度
——R (Reality):現實可能性(地域、工作等)
——S (Shared Experience):共同經歷強度
——H (Habits):生活習慣相似度
——……
——M (Marriage -對方):對方成婚狀態(極高負權重)
公式的最后,一個被反復圈出、筆跡幾乎戳破紙背的巨大負系數:
——Y (You):自身價值評估(自卑/不配得感)——絕對主導負權重
那個碩大的、孤零零的“Y”,像一個冰冷而殘酷的句號,終結了所有關于可能性的幻想。
我攥著這張紙,指尖冰涼。推開厚重的洗手間門,重新踏入那片喧囂的喜樂海洋。司儀高亢的聲音正調動著氣氛。然后,我看到一個身影,撥開人群,有些踉蹌地走向舞臺中央,從錯愕的司儀手中近乎搶奪地抓過了話筒。
是天天。他的背脊挺得筆直,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脆弱。他顯然已經說了些什么,臺下賓客的表情從疑惑轉向驚訝,司儀尷尬地想圓場。我站在人群的最后,只清晰地聽到他最后幾句,聲音嘶啞,像繃到極限的弦,帶著摧毀一切的決絕和深不見底的悲傷:
“……我想念那些一起刷副本到天亮的夜晚!想念在舊城區巷子里找到一碗地道小面時的驚喜!想念城郊廢棄鐵軌邊荒草瘋長的夏天!那些……是我貧瘠生命里最奢侈的光!從前是!以后……再也不會有了!”他深吸一口氣,目光似乎穿透人群,落在某個虛無的點上,“九九!就今天!我必須說出來!我喜歡你!喜歡了整整八年!以后……這份喜歡也不會消失!以前不敢說,怕說了,連像影子一樣跟著你的資格都沒了!現在……”他聲音哽咽了一下,隨即爆發出一種近乎悲鳴的力量,“我把這喜歡……變成一句祝福!真心實意地祝你幸福!在我們一起長大的地方!說出來……真他媽痛快!我走了!走了……就再也不回頭了!”
最后一個字落下,話筒被他重重地撂在臺上,發出刺耳的嗡鳴。他轉身,幾乎是跌撞著沖下舞臺,頭也不回地扎進人群,像一滴水匯入大海,瞬間消失在那片華服與驚愕交織的迷宮里。
水晶吊燈的光芒依舊璀璨,照在深紅色的地毯上,那刺目的紅,像一道剛剛凝固的、無人察覺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