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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川映晚霞

  • 剪成瑣碎
  • 麥迪爾
  • 15261字
  • 2025-06-30 01:03:17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場罕見的強臺風橫掃粵西沿海,裹挾著漫天風雨,一路撲向內陸。雨水在山川間匯集成流,又順江奔騰而下。綏江的一條支流,流經山城時河道驟然收窄。渾濁的河水咆哮著,失去了宣泄的去處,化作洶涌的洪水,漫過堤岸,無情地淹向縣城、鎮村。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雨水如瓢潑般傾倒。一輛公交車停在半路,前方的低洼處已成澤國,車輪再也無法向前。司機無奈,只得調轉車頭,將乘客一一送回。車在一個泥濘的村道路口停下,兩條同樣泥濘的土路,分別通往東村和西村。

兩個提著大包行李的年輕人下了車,一男一女。他們本是這天要去縣里高中報到的新生,卻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洪水阻斷了行程,只能回家。男孩是東村的陳川,女孩是西村的阮紅霞。他們在同一個初中讀了三年書,彼此認得,卻幾乎從未說過話。兩個村子之間那看不見摸不著卻沉甸甸的隔閡,像一道無形的墻,橫亙在他們中間。下了車,陳川扛起行李,撐開傘,頭也不回地往自家村子的方向走去。阮紅霞卻立在原地,雨水猛烈地抽打著她的傘面,傘骨歪斜,雨水濡濕了她的肩頭。

“你咋還不回?”一個聲音穿透雨幕。阮紅霞驚愕地抬頭,只見陳川撐著傘又折返回來,雨水順著他年輕的臉龐滑落。

“你不是走了么?咋又回來了?”阮紅霞的聲音帶著雨水的清冷。

“走出一截,回頭看你還在雨里站著,不放心。這雨沒個停的意思,這路眼瞅著也要淹了。”陳川抹了把臉上的雨水。

“已經淹了。”阮紅霞抬手,指向通往西村的那條土路。

陳川順著望去,白茫茫的雨霧中,那條路果然已被渾濁的洪水吞沒了一大截,路旁樹的樹干在水里若隱若現,水深怕是不止一米了。他抬頭看看鉛灰色的、仿佛要壓下來的天,又看看身旁濕透的女孩,只猶豫了一瞬:“這雨一時半刻停不了。你先跟我回我家避避吧。”

阮紅霞聽了,沒應聲,眉頭卻蹙緊了,腳步也沒動。

陳川看出了她的顧慮,立刻說:“你放心,我不跟家里人說你是西村的。就說你是同路的同學,路淹了回不去,在我家避避雨。”

阮紅霞緊鎖的眉頭這才稍稍松開,輕輕點了點頭:“好。”她提起沉重的行李,跟在了陳川身后。

雨勢更大了,兩個年輕的身影在茫茫雨霧中跋涉,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濘的古道上。

陳川把阮紅霞帶回了家。他對家里人只說,這是同車去上高中的同學,叫阿霞,回村的路被洪水斷了,來家里避避雨。

陳川的母親是個淳樸的農家婦女,見兒子的同學來避雨,連忙熱情招呼。她翻出幾件干凈衣裳——那是陳川姐姐的舊衣,遞給阮紅霞:“姑娘,快換上,濕衣裳裹著要受涼的。衣服是舊的,可都漿洗得干凈,別嫌棄。”

紅霞道了謝,到里屋換好衣服出來,渾濁的洪水已經涌到門口,正順著門檻往屋里灌。門外已是一片汪洋,水位還在肉眼可見地往上漲。

兩人趕緊把地上的家什往高處搬,桌子、椅子,能挪的都挪上去。水還在漲,天漸漸黑透了,電也停了。一樓的灶臺進了水,沒法生火做飯。陳川媽點起煤油燈,三人圍坐在桌旁,就著微弱的燈火,吃著陳川媽原本給兒子路上準備的干糧——幾個硬邦邦的米餅。

“頭一回見這么大的水哩。”陳川嚼著餅,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這水……不會一直漲吧?把屋子都淹了可咋辦?”阮紅霞幽幽地問,燈影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動。

“可不敢說這話,”陳川心里也緊了一下,“我還沒邁進高中的門檻哩,可不想叫水卷走。”

“我……還沒跟我爸說,是東村的同學幫了我呢。”阮紅霞的聲音低得像耳語。

這時,陳川媽在里屋招呼:“娃們,吃點熱乎的。虧得柴火搬上來了,我在閣樓搭了個小灶,熬了點粥,墊墊肚子。”

兩人挪到閣樓,就著昏暗的油燈,一人捧了一碗熱騰騰的雜糧粥。窗外,風雨交加,洪水拍打著墻面,發出沉悶的轟響。整個村莊仿佛成了黑暗汪洋中的孤島,點點昏黃的燈火在風雨中搖曳。小小的屋子里,三個人圍坐在一起,就著粥,竟也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家常,仿佛外面的滔天洪水與己無關。生活有時就是這樣,猝不及防的風雨會淹沒一切,但只要身邊還有一盞燈,一口熱飯,一點人間的暖意,那希望就還在,日子就能過下去。

吃了粥,陳川媽年紀大,熬不住,囑咐兩個孩子留心水勢,便先歇下了。陳川和紅霞則坐到窗邊,守著油燈,看著窗外。洪水還在上漲,但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到了后半夜一兩點,水勢基本穩住了。兩個年輕人沒了睡意,開始低聲聊起即將到來的高中生活。

“上了高中,我想多看點書,長長見識。”陳川望著窗外的黑暗說。

“聽說高中課業緊得很,哪有功夫看閑書哩?”紅霞嘴角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

陳川側過頭,看著她的笑容。在同一個教室坐了三年,他似乎從未真正看清過她的模樣,更從未見過她這樣笑。昏黃的燈光映著她的側臉,那笑容竟讓他一時忘了言語。

“我臉上……有啥東西?”紅霞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了頭。

陳川這才回過神來,有些慌亂地移開目光,也笑了笑:“沒……我是琢磨著,再忙總能擠出點時間。擠擠總會有的。”話出口,自己都覺得有點底氣不足。

“那……你要想到了好法子,也告訴我一聲。”紅霞抬起頭,眼睛里閃著光,“聽說縣里的圖書館可大了,書多得看也看不完,真想去瞧瞧哩。”

“好啊!”陳川立刻應道,“到時候,咱們一起去。”他的目光又不自覺地落在了她帶著憧憬的臉上。

窗外的雨聲漸漸稀疏,屋檐水滴落在水面上,發出單調而清晰的“嘀嗒”聲。

“說起來……這還是咱倆頭一回說這么多話哩。”陳川把油燈挪到窗臺邊,微弱的火苗映著窗外黑沉沉的水面,泛起細碎的光。他想起小學到初中的九年時光,兩人明明近在咫尺,卻仿佛隔著千山萬水。

“不是不想……是……”紅霞的聲音低了下去,“你也知道兩個村的事。我要是在學校跟你搭句話,回村怕是要挨說的。”

“都是些老黃歷了!”陳川的語氣里帶著一絲少年人的不平,“等上了高中,在縣城里,就不怕了。我……想跟你做朋友,真正的朋友。”

“好呀!”紅霞的臉上又漾開那溫暖的笑容,像黑夜里的燭光,“那咱倆就是東村和西村頭一對朋友了!”

兩個從小生活在彼此視線里卻形同陌路的年輕人,在這個被洪水圍困的雨夜,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向對方伸出了友誼的手。那橫亙在村莊之間、由過往恩怨堆砌而成的高墻,在歲月的風霜里早已布滿裂痕。而這一夜的風雨洪流,似乎正沖刷著那最頑固的根基。

“你看!水在退了!”陳川突然指著窗欞下靠近水面的墻壁,興奮地壓低聲音。他把油燈湊近,昏黃的光線下,原本浸在水里的土墻上,清晰地顯露出一條被水浸泡后顏色變深的泥印子,并且這條泥印子在緩慢地向上移動——水位在下降。

“雨也小了!”紅霞抬頭,透過窗欞縫隙,看到墨黑的天空里,已許久不見閃電。

兩個年輕人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盯著墻上那道越來越寬的濕痕,臉上交織著緊張與激動。兩張專注的臉龐幾乎同時轉向對方,目光相接的剎那,一種奇妙的默契油然而生,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這一夜的風雨同舟,早已悄然拉近了他們的距離。信任的種子,已經在這洪水的浸泡中,悄然發了芽。

洪水退去的速度越來越快。

“天快亮了,”陳川望著窗外水面反射的、越來越淡的油燈光暈,輕聲說,“等天亮了,我送你回去。你家里人怕是要急壞了。”

“還沒來電呢,想先給家里報個平安……”紅霞看著窗外漸漸顯露的狼藉景象,“等水退干凈了,我幫你家把淤泥清干凈再走。”

“你家也得收拾啊!我家這點活,我和我媽能行。天一亮你就趕緊回吧。”陳川轉過頭勸道。

“就當是……謝謝你收留我。”紅霞抬起頭,明亮的眼睛直視著陳川,語氣認真,“要不是你,我困在路口,真不知會怎樣。謝謝你,陳川。”

陳川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咳,這有啥謝的,趕巧碰上了嘛。”

“那就說定了,”紅霞臉上又綻開暖暖的笑容,“天亮了,你先陪我去小賣部打電話,然后一起收拾。”

當東方的天際泛起魚肚白時,渾濁的泥水終于徹底退出了屋子,留下滿地厚厚的、黏膩的淤泥。沉寂了一夜的村莊開始蘇醒,各家各戶都響起了清掃的聲音。電,依然沒來。

“水是退了,可沒電還是打不成電話。”陳川看著窗外漸亮的天光,“要不……你還是先回吧?家里人肯定等急了。”

“先把你家收拾利索。”紅霞語氣堅定,站起身,“來,咱們動手。”說著就要去拿掃帚。

“小心!地上滑得很!”陳川急忙提醒。

兩人找來掃帚和臉盆。陳川媽也起來了。陳川屋外積水的洼處舀水,一盆盆潑向屋內的淤泥。紅霞和陳川媽就用掃帚奮力將泥漿和水掃向門外。三個人干得熱火朝天。這勞動中,有共度患難后的溫情,更有災后重建家園的韌勁兒。尤其對陳川和阮紅霞而言,意義更不尋常。他們用年輕的心和質樸的善意,在那堵隔絕兩村的高墻上,鑿開了一個小小的豁口。

清理得差不多時,村長來了。他簡單詢問了家里的損失。陳川媽忙說多虧水來時東西都搬上了高處,沒啥大損失,家里也清掃得差不多了。村長點點頭,正要轉身離開,目光掃到了屋里的紅霞。

他腳步一頓,看向陳川媽:“這女子是……?”

陳川媽回頭看了一眼紅霞,笑著對村長說:“是川娃子的高中同學。昨兒個不是開學么?半路讓水給截回來了,這同學回她們村的路也淹了,川娃子就帶家里來避避雨。”

村長的臉色沉了下來,銳利的目光盯了紅霞一眼,語氣生硬地說:“水退了就趕緊回吧!”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紅霞那句剛出口的“是……”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她轉向陳川:“那我……先回去了。”

陳川媽走進來:“阿霞姑娘,是該回了。這沒電,電話也打不成,家里肯定急。”

紅霞禮貌地婉拒了留下吃飯的邀請:“謝謝姨,不吃了。我得趕緊回去。”她理解母親的心焦。

陳川媽對陳川說:“川娃子,送送阿霞姑娘。”

“嗯!”陳川應著,提起紅霞的行李,“我送你。”

兩人走出院門。陳川只把阮紅霞送到了村口那條分隔東西村的上溪邊。溪水依舊渾濁湍急。紅霞也沒邀請陳川過溪,接過行李,低低說了聲“再見”,便轉身,踩著溪邊濕滑的石頭,小心地涉水向對岸的西村走去。

上溪,一條自北向南流淌的河流,滋養著兩岸的土地,是沿岸大小村莊賴以生存的母親河。東村陳姓居多,西村則多姓阮,兩村隔溪相望。這條母親河,卻也成了世代隔閡的源頭。每逢大旱之年,溪水銳減,為了爭奪灌溉水源,兩村常常發生爭執。長年累月,積怨漸深。雖一溪之隔,卻互不往來,溪上也無橋相通。傳說祖上曾因爭水發生過激烈沖突。自那以后,兩村便立下規矩:后世子孫不得交往,更嚴禁通婚。這規矩像一道無形的枷鎖,牢牢鎖住了兩岸。

幾十年來,大規模的沖突少了,但那沉甸甸的祖訓和彌漫在村民間的隔閡并未消散。兩村同屬一個大隊,共用一所小學。村里雖不能公然鼓勵孩子斗毆,卻反復告誡:決不可與對岸村的孩子有任何接觸!孩子們從小耳濡目染,那道無形的墻,早已深深砌進了他們的心里。

因此,陳川和阮紅霞,從開蒙識字到初中畢業,同窗近十年,卻如同生活在兩個世界。若非這場滔天洪水,他們的人生軌跡,或許永遠不會有交集。

送走阮紅霞的第二天,陳川收拾好行李,再次踏上前往縣城高中的路。遠遠就看見阮紅霞站在昨日那個路口。公交車來了,停靠,又開走,她依舊站著。

待陳川走近,問道:“剛才車來了,咋不上去?”

阮紅霞低著頭,手指用力地絞著行李的背帶:“剛才……遠遠瞅見你了,就……等等你。”說完,她的頭垂得更低了。

陳川把行李放在腳邊:“謝謝啊。”這時,東村的村長騎著輛半舊的自行車,吱吱呀呀地從村道拐上了大路,正好經過路口。兩人幾乎是同時,下意識地向旁邊各自退開一步,拉開了距離。陳川趕緊揚聲打招呼:“村長!”

村長捏住車閘停下:“川娃子,今兒去報到?”

“嗯,村長,今兒去學校。”陳川臉上掛著慣常的笑容。

村長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幾步外的阮紅霞,又轉回陳川臉上,語氣嚴肅:“到了學校,好好念書!別忘了你是咱村考出去的娃,全村都盼著你有出息!要爭氣,別跟……不相干的人攪和,耽誤了前程!”他刻意加重了“不相干”幾個字。

“村長放心,我記著村里的話哩。”陳川依舊笑著,又不動聲色地往遠離阮紅霞的方向挪了半步。

村長這才嗯了一聲,蹬上自行車走了。等那身影消失,陳川才轉向阮紅霞,帶著歉意:“剛才……是應付村長的,你別往心里去。”

阮紅霞抬起頭,臉上沒有委屈,反而露出一絲理解的微笑:“沒事。這些年,不都這樣過來的么。我懂。”

“那……咱還是朋友?”陳川看著她清澈的眼睛。

“嗯,”阮紅霞用力地點點頭,笑容在清晨微亮的天光下綻開,“咱還是朋友。”

兩人站在路口,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直到下一趟開往縣城的公交車,卷著塵土,緩緩駛來。

高中的日子在書頁翻動中鋪展開來。陳川和阮紅霞分在了不同的班級。遠離了村莊的視線,在這小小的縣城高中,他們很自然地成了要好的朋友。

每個周末,陳川都會早早來到學校正門約定的陶然亭,等著那個熟悉的身影。紅霞來了,兩人便并肩走向縣圖書館。那里,仿佛為他們打開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窗戶。他們為書中的悲歡離合深深吸引。兩個年輕人都有著寫作的愛好。陳川寫了新的故事,總是第一時間拿給紅霞看。紅霞心思細膩,文筆優美,常常逐字逐句地幫他推敲潤色。陳川數學好,紅霞遇到難題,他便耐心細致地講解。

又是一個周末,陳川在陶然亭的石凳上等著。紅霞來了,裹著件厚棉襖。

“昨兒個我新寫了個故事,一會兒到圖書館你給瞧瞧。”陳川遞過去一個厚厚的筆記本。

“行是行,”紅霞接過本子,“可眼看期末了,你得緊著復習哩。故事啥時候不能寫?等放了寒假吧。”說著,她朝校門口走去。

“靈感來了,擋都擋不住,”陳川快步跟上,“不寫出來,心里憋得慌。”

“就你寫的這些……”紅霞抿嘴笑了,壓低了聲音,“要是讓老師看見,怕是要說你不務正業哩!”

“我又不往考卷上寫!”陳川佯裝生氣。

圖書館里,剛找到座位,陳川就迫不及待地看著紅霞翻開他的本子。紅霞讀得很認真,時而點頭,時而凝眉。陳川特別喜歡看她專注閱讀自己作品的樣子。高中以來,紅霞是他唯一的讀者,既是益友,也是良師。

“這里,”紅霞用筆尖點著稿紙,“湖邊,兩個人心里都藏著話呢。你用了好些華麗的詞兒寫波光柳影,其實可以更簡潔些。”她輕聲說著,“柳樹不用細描,一筆帶過就好——‘湖邊成排的柳樹,枝條在風里糾纏,像他們心里那些理不清、說不透的心思。湖面起了微瀾,一圈圈蕩開,也悄悄漾進了他們心坎兒里。’從這往后,多寫寫他們心里的變化。”

“哎呀!”陳川一拍腦門,“我就總覺得這段啰嗦,不得勁兒!霞老師一點撥,茅塞頓開!”上了高中,陳川就常戲稱紅霞為“霞老師”。

“還有這兒,車站離別,”紅霞指著稿紙末端,“寫得太簡單了,情緒沒出來。得多加點環境和人物的描寫,烘托那離別的愁緒。可以寫‘天陰得沉,怕是要落雨了。他木然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落落的,像那片沒著沒落的云。北風從山坳里刮過來,帶著刺骨的涼氣,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是身上冷,還是心里疼?她也分不清。她走了,迎著風來的方向。空氣里還殘留著她身上淡淡的氣息,卻再也尋不見往日的暖意,只剩這冷風,刀子似的割著人。’這樣寫,或許更能讓人感到那份不舍和無奈。”紅霞說著說著,眼圈竟微微泛紅了,“為啥……不給他們個好結局呢?離別太苦了。”

陳川見她眼眶濕潤,頓時慌了神:“哎,別,別難過呀!這就是個故事……悲劇不是更能打動人嘛!要不……我改改?讓他們在一塊兒?”

紅霞吸了吸鼻子,抹了下眼角,反而笑了:“算了。真在一塊了,這故事怕就沒味道了。”她頓了頓,目光落在陳川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陳川,你說……我們以后也會分開嗎?到那時……你會難過嗎?”

“傻話!”陳川心頭一緊,臉上卻綻開笑容,仰頭故作輕松地說,“咱倆哪能分開?我還要一直寫故事呢,你是我唯一的讀者,走了誰看?我發誓,永遠不讓你傷心!”

在縣城高中,陳川和阮紅霞是公認的好朋友。然而,每次放假回家,當車子駛近那個熟悉的路口,陳川總會提前站起身,走到離紅霞遠遠的車廂另一頭。下了車,更是沉默地各走各路。

然而,關于他們的風言風語,還是像野草一樣在村里悄悄蔓延開了。源頭,或許就是那場洪水過后,村長在陳川家撞見紅霞的那一刻。村里開始議論紛紛。這些閑話對大部分時間在學校的陳川影響不大,卻讓陳川媽承受了不小的壓力。陳川每次看到村里那些婆姨嬸子圍著母親竊竊私語,母親臉上強裝的笑容,心里就涌起一陣無地自容的愧疚。

等旁人散了,陳川走到母親跟前,聲音低沉:“媽,對不住……那天雨太大了,她一個人困在路上,洪水來了太危險……”

陳川媽停下手中的活計,慈愛地看著兒子,語氣平和:“傻娃,別往心里去。嘴長在別人身上,讓他們說去。咱們做人,自己心里有桿秤,問心無愧就好。”

母親的寬厚和理解,像一股暖流涌進陳川心里。

可村里幾位長者,還是專門找陳川“了解情況”。為了平息風波,也為了母親在村里的處境,陳川不得不違心地說:“那天雨太大,路上遇見個回不了家的新同學,情況緊急,就帶家去了。哪曉得她是西村的!知道了之后,我立馬就跟她劃清界限了,在學校也絕無來往!”這番“表態”之后,明面上的議論少了些。陳川只能充耳不聞。他對那陳腐的規矩,內心是抗拒的,但他深知,幾百年沉淀下來的隔閡和村民心中根深蒂固的觀念,非他一人之力可以撼動。這里是生他養他的土地,是他的根。

然而,他絕不愿真正與阮紅霞斷絕往來。回到縣城,遠離了村里的眼睛,他們依然在每個周末相約圖書館。他們已是彼此最信任的朋友,是唯一能真正理解對方內心世界的人。這份默契和陪伴,早已成為他們青春歲月里不可或缺的光亮。

那場洪水過后的第二個年頭,老天爺像是換了副面孔,吝嗇得不肯灑下半點甘霖。一場罕見的大旱,席卷了這片土地。上溪的水量銳減,露出了大片干涸龜裂的河床。兩岸的莊稼地,像被抽干了血,蔫頭耷腦,減產甚至絕收已成定局。農人望著焦渴的土地,眼里是深深的絕望。水,成了比金子還金貴的東西。為了爭奪那有限的水源,上溪兩岸的村莊,矛盾像干柴遇到了火星,一點就著。田埂邊、水渠旁,常常可見為了一瓢水而爭執的村民。有時沖突升級,演變成兩村青壯年的集體對峙。

暑假來臨,正是農忙搶收搶種的時節,陳川即將升入高三。母親本想讓他留在學校專心備考,陳川卻執意要回家幫忙。除了惦記家里的農活,更深的緣由,是紅霞回家了。

水源的爭奪,讓東西村這對鄰居的關系更加緊繃。陳川卻從未參與過村里的“護水”。他內心深處對此充滿厭惡,更害怕在那混亂的場合遇見阮紅霞。干旱同樣讓陳川家的田地近乎絕收。他每天下地,收割回的卻多是枯瘦的秸稈。好在家里的光景還不算最糟。陳川父親這些年一直在城里做工,雖然收入微薄,但省吃儉用,勉強供得起陳川的學費。學費有著落,但口糧卻成了大問題。村里比陳家困難的人家更多。那些全靠地里刨食的家庭,面對這場大旱,簡直是滅頂之災。于是,這些最困難的人家,成了水源爭奪中最積極的一群。

這場大旱,不分東西,煎熬著兩岸。上溪兩岸,日夜都有人值守,緊張的氣氛彌漫。

陳川厭惡這種原始的爭斗。他不參與“護水”,本就招致了一些村民的不滿。背后的閑言碎語傳進了耳朵:有人說他考上高中,讀了點書就忘了本;更有人將他與紅霞的“舊事”聯系起來。按照村里的規矩,年滿的男丁都要輪流去上溪值守。陳川縱然有萬般不愿,迫于村里的壓力,輪到他時,也只能拿起一把農具,心情沉重地走向上溪岸邊。

上溪本就不寬。此刻,兩岸都搭起了簡易的窩棚。陳川這邊一共五人:他和另一個年紀相仿的后生;兩個年長些的漢子;領頭的叫阿龍,約莫三十出頭,生得虎背熊腰,是村里有名的力氣大、熱心腸的人,誰家有事隨叫隨到。這次農忙爭水,阿龍破天荒地在家待了兩個月沒出門,專門幫著村里“護水”。有他在,村民們心里踏實不少。此刻能和阿龍分在一組,陳川心里多少有點慶幸。阿龍手里握著一根粗實的木棍。

從清晨到晌午,兩岸雖然偶有幾句叫罵,倒也無事。日頭毒辣辣地炙烤著大地。天氣實在太熱,兩邊的人都縮回了窩棚。

日頭漸漸西斜,熱度稍減。兩岸的人又鉆了出來,隔著小得可憐的溪流互相嗆了幾句。眼看太陽就要落山,換班的人快來了,陳川心里暗暗松了口氣。

西邊的天空被夕陽染得通紅。對岸來了幾個人,看樣子是換班的。陳川也盼著早點交班回家。

對岸新來的領隊是個中年漢子,他走到自家引水口看了看,又回頭望了望身后大片干涸龜裂、奄奄一息的田地,眉頭擰成了疙瘩。他忽然抄起一把鐵鍬,動手把西村這邊的引水口挖寬了一些。這個動作,立刻像火星濺進了油鍋,引爆了東村這邊的怒火。

阿龍低吼一聲,將那根粗實的木棍猛地往干硬的河床上一頓,震起一片塵土。他的聲音帶著怒意:“干啥?想找事?”

對岸的漢子也梗著脖子:“剛我們這邊水小得多!挖寬點才公平!”

阿龍眼睛死死盯住對方,猛地將木棍舉起,指向對岸:“我看你是找打!問問老子手里的棍子答不答應!”他身后的兩個漢子也立刻上前一步。陳川和另一個后生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舉起了手中的農具。

對岸也瞬間炸了鍋,剛換完班,他們人數占優,足有十來個,紛紛抄起家伙。

“陳川!回村喊人!其他人,跟我上!”阿龍一聲暴喝,竟一步踏進渾濁淺薄的溪流泥漿里,揮舞著木棍就朝對岸沖去!對岸的人也怒吼著迎了上來!陳川腦子一片空白,只記得“回村喊人”四個字,轉身就朝著村里沒命地狂奔!

他跑得肺都要炸了,狼狽不堪地沖進村口,扯開嗓子嘶聲大喊:“打起來啦!上溪打起來啦!快來人啊——!”

這喊聲像驚雷一樣在村里炸開!無論男女老少,只要能動的,抄起鋤頭、鐵鍬、扁擔就往上溪方向涌!陳川挨家挨戶拍門喊了一遍,也抓起一根木棍,跟著人流往上溪跑。

等他氣喘吁吁跑到上溪岸邊,眼前的一幕讓他驚呆了:兩岸黑壓壓圍滿了人。原本渾濁的上溪淺灘,泥漿翻騰,一片混亂。兩邊都有人受傷,痛苦地呻吟著。溪流中央的泥濘里,只有阿龍一個人還站著。他右手緊握著那根沾滿泥污的木棍,身上沾滿了泥漿,臉上也泥血混雜,一道傷口正順著手臂往下淌血。他喘著粗氣,木棍遙指著對岸的人群,聲音嘶啞地咆哮:“還有誰?!不怕挨揍的,再來啊——!”

對岸一片怒罵,卻無人敢再上前。陳川從未見過如此慘烈的場面,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一股沉重的壓抑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阿龍用木棍逼退對岸,一邊在泥漿里艱難走動,一邊用腳奮力將西村那邊的引水口用泥漿堵上,只留下細細一線。大部分渾濁的溪水被強行引向了東村這邊。他依舊橫棍而立,對岸的咒罵聲更響了,卻依舊沒人敢下來。

做完這一切,阿龍拖著沉重的步伐,開始往東村這邊挪動。每一步踏在泥漿里,都濺起泥點。他眼中的兇光未退,卻似乎帶上了一絲茫然和疲憊。東村這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息看著這個為了保護村子水源豁出力氣的人。陳川心里五味雜陳。

正當所有人都以為這場慘烈的沖突將以東村的“勝利”告終時,對岸的人群突然一陣騷動,一個身影分開眾人,踉蹌著沖了下來!

是阮紅霞!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把割草的鐮刀,這武器和她單薄的身形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陳川一眼就認出了她,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她怎么會在這里?!

紅霞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粘稠冰冷的泥漿里,身體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悲痛而劇烈顫抖,聲音帶著哭腔,尖利地劃破空氣:“是誰?!是誰傷了我爹?!”

阿龍聽到喊聲,猛地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紅霞。

陳川只覺得一股熱血沖上頭頂,他失聲大喊:“紅霞!別過去!快跑——!”聲音因恐懼和絕望而撕裂變形。

紅霞仿佛沒聽見,只是死死盯著阿龍,一步步艱難地向前挪動,泥漿沒過她的小腿。

阿龍喉嚨里發出低吼,提著木棍,也一步一步朝紅霞迎了上去!

“血債……血償!”紅霞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淚水混著泥水滑落。

“呵……”阿龍咧開嘴,笑容猙獰,“老子倒要看看……你拿啥償!”

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陳川在岸邊急得快要瘋了,嘶聲力竭地哭喊:“紅霞!跑啊!求你了!跑——!”那絕望的呼喊,成了這血色黃昏里唯一的悲鳴。

紅霞舉起了鐮刀!阿龍也揚起了沉重的木棍!

時間仿佛凝固了!兩岸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一聲悶響!

不是棍棒相撞,而是阿龍手中的木棍,脫手砸進了泥漿里!

阿龍魁梧的身體猛地一僵,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頭,臉上充滿了極度的震驚、茫然和不解。他的左肩胛骨下方,赫然插著一把陳川帶來的柴刀!刀柄還在微微顫動!鮮血正從傷口處汩汩涌出!

阿龍的眼睛瞪得溜圓,似乎想看清身后是誰,但視線已經開始模糊渙散。他只聽到身后傳來粗重急促、帶著劇烈顫抖的喘息聲。

陳川渾身像篩糠一樣抖著,臉上的淚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他手里空空如也,那把柴刀,在他自己都沒完全意識到的時候,用盡了全身力氣,脫手飛了出去!

“跑——!!!”陳川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朝著泥潭中呆住的紅霞嘶吼!

這一聲,如同點燃了炸藥桶!

有人在身后追打,他感到背上、胳膊上傳來劇痛。他顧不上疼,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帶紅霞離開!離開這個地獄!

他拖著紅霞,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漿里跋涉,紅霞的哭喊聲在耳邊忽遠忽近。他的力氣在飛速流逝,視線開始模糊。不知走了多遠,身后的喊殺聲似乎小了,他終于支撐不住,雙腿一軟,重重地向前撲倒在冰冷的泥水里。

世界瞬間安靜了。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在下沉,意識像斷了線的風箏飄遠。朦朧中,似乎聽到紅霞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在呼喚他的名字,那聲音溫柔又凄厲,迅速被無邊的黑暗吞沒……

陳川在醫院醒來,身體尚未痊愈,便被帶上了法庭。庭審后,他因在沖突中致人重傷,被判處九年有期徒刑。

陳川是后來通過母親探監時的講述,才知道了事情的經過,那天他暈倒后,警察及時趕到,朝天示警控制了局面,帶走了幾個領頭鬧事的人,幾天后大部分人被放回,最終判刑的只有陳川和阿龍——阿龍被判了十五年。后來聽說,阮紅霞的父親命是保住了,但一只手落下了殘疾,干不了重活。

三年過去,東西村為爭水源,依舊偶有摩擦,但再沒發生過那樣大規模的沖突。也是在那一年,阮紅霞考上了大學。整整一年,每個月的探監日,她都會準時出現在縣城監獄,然而陳川一次也沒見她。

時光荏苒,外面的世界風云變幻,世界日新月異。然而,對陳川而言,他的世界只有監獄那四壁高墻,以及母親風雨無阻的探望。父親覺得愧對鄉親,除了年節回來看看兒子,很少再回縣城,更沒踏進東村一步。他在外打工,骨子里還是那個眷戀土地的農民,如今卻背負著沉重的壓力。他心疼兒子,也感到抬不起頭。陳川的母親為了能每月探監,九年如一日守在村里。她在東村的日子并不好過,村里人有意無意地疏遠她,言談間總帶著對陳川的失望和指責。陳川成了村里人心中一道難以愈合的傷疤。父親和姐姐們常勸母親離開,去外地生活,但她執意留下。兒子是她最大的牽掛,她要等到陳川出來,一起離開這個傷心地。

阮紅霞大學畢業后,回到縣城,在縣一中當了老師。這正是她和陳川當年讀書的地方。校園變化很大,他們曾上課的教學樓已拆掉重建,唯有校門口附近的陶然亭還在,亭角飛檐,默默承載著舊時光。每次走過,她恍惚覺得有人在亭中等她,走近了,卻只見幾張青春洋溢的陌生面孔。她常去圖書館,坐在他們曾并肩讀書的位置,翻看那些舊書。有些書,直到現在她才真正讀懂。九年里,每個探監日,她依然堅持去看陳川,卻總被拒絕。常常遇到陳川母親,阮紅霞便急切地打聽他的近況。起初,陳母總是嘆氣勸她:“紅霞,別來了。你們……不是一個道上的人,陳川也不會見你。”她不愿兒子再和東西村的恩怨扯上關系。日子久了,看著阮紅霞眼底的執著和期盼,陳母的心也軟了,漸漸會告訴她些陳川的情況,有時還收下她帶來的東西,悄悄遞進去。

九年光陰,在鐵窗的陰影里緩緩流過。陳川終于等到了出獄的日子。那天,陽光格外刺眼,天空藍得晃眼,這是他九年來未曾見過的明亮。走出監獄大門,父母早已在門外等候多時。看著父母佝僂的身影和刻滿風霜的臉,陳川的淚水再也止不住。這些年,他虧欠他們太多了!三人緊緊相擁,無聲的淚水沖刷著積壓多年的委屈和辛酸。

按老輩的習俗,父母在地上點了一小堆干草,讓陳川跨過去,又用竹葉沾了清水,在他身上輕輕撣拂,寓意祛除晦氣。做完這些,一家人才踏上歸途。父親和陳川都是九年后重回東村。村里人的目光復雜,有冷漠,有疏遠,也有低聲的議論。但這一切對他們來說,都已不重要了。這或許是最后一次回東村,他們只想盡快收拾好,永遠離開這片浸滿苦澀記憶的土地。

父母的行李不多,他們對這里已無留戀,只想帶著團聚的兒子遠走他鄉。然而陳川卻遲遲不愿動身。一連幾天,他大部分時間都獨自待在房間里,望著窗外。

回到東村的第五天傍晚,陳川坐在窗前看日落。漫天的晚霞瑰麗無比,將半邊天空染得通紅。每次看到這樣的霞光,他總會想起阮紅霞。如果說過去隔著現實的距離,心還能遙遙相望,那么現在,他感覺自己真的永遠走出了她的世界。她就像天邊那燦爛的云霞,美麗,卻遙不可及。陳川癡癡地望著那片紅霞,臉上帶著一絲恍惚的微笑,淚水卻悄然滑落。

這時,身后傳來開門聲。陳川擦去眼淚,沒有回頭,對著窗外的晚霞輕聲說:“媽,晚飯這么早?紅霞還沒散盡,我不餓,你們先吃吧,我想再看看。”

“娶我吧。”一個熟悉得令他心顫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陳川瞬間僵住,仿佛空氣都凝固了。這聲音,曾是他夢寐以求的溫暖。他猛地回頭,那張無數次縈繞在夢中的臉龐,此刻真真切切地出現在眼前。阮紅霞站在昏黃的光影里,眼中淚光點點。陳川的聲音抑制不住地顫抖:“你……你怎么來了?”

阮紅霞帶著濃重的哭腔,向前一步:“娶我吧,陳川!”她直視著他,又重復了一遍:“娶我!”

一股巨大的沖動幾乎要將陳川淹沒,他想不顧一切地將她擁入懷中。但理智的堤壩瞬間筑起,他強壓下翻涌的心潮,猛地轉回頭面向窗外,聲音刻意冷硬:“你走!你不該來這兒。”

阮紅霞走到他面前,淚水洶涌:“難道我們經受的還不夠嗎?難道九年還不足以證明我的心?陳川,我等了你九年!九年里,我上課、吃飯、走路,醒著夢里都是你!你知道嗎?”說到最后,她泣不成聲。

夕陽完全沉入西山,天空只剩一片燃燒的暗紅。阮紅霞因哭泣而顫抖的身影在暮色中顯得模糊而脆弱,與天邊的霞光融在一起,讓陳川的心痛得揪緊。他的眼淚也決堤而出,聲音哽咽:“我何嘗不是?在那四面墻里,唯一支撐我的,就是想著你……想著關于你的一切……”他終于再也無法克制,一把將阮紅霞緊緊擁入懷中。

天光微亮,陳川在阮紅霞耳邊,聲音輕柔卻無比堅定:“嫁給我吧。”

阮紅霞在他懷里用力點頭,淚水浸濕了他的衣襟:“好。我早就認定了你。”

陳川更緊地抱住她:“我們離開這里,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

阮紅霞抬起頭,眼中充滿渴望卻又帶著現實的沉重:“陳川,我做夢都想跟你走。可是……我爸的手……他現在只剩一只手能干活了,我……我不能走太遠。”淚水再次滑落。

陳川抬手,用粗糙的指腹為她擦去眼淚,嘴角努力扯出一個寬慰的笑:“那就不走遠。我們留在縣城。只要跟你在一起,旁人的眼光算得了什么?我早就不在乎了。”

阮紅霞將臉埋在他胸前,聲音悶悶的,卻帶著釋然:“謝謝你,陳川。”

當天,陳川就對父母表明了要娶阮紅霞的決心。父母看著兒子眼中久違的光彩,深知這兩個年輕人歷經磨難的感情已無法割裂。他們將陳川拉到一邊,語重心長:“娃兒,你們的心意,爹媽都看在眼里。什么老規矩,我們也不在乎了。只是……你現在這境況,紅霞又是個有工作的老師……我們只怕……只怕你給不了她好日子,到頭來苦了你也苦了她。”話雖含蓄,擔憂卻明白——門第和現實的差距。

陳川看著父母憂慮的臉,語氣堅定:“爹,媽,不能在一起,才是我們最大的苦。在一起了,就算日子緊巴,心也是暖的,總還有奔頭。”

父母見他心意已決,嘆息一聲,終究還是送上了祝福。

此后,阮紅霞一到周末,家都沒回就直奔陳川家。她自然而然地融入這個家,幫陳母洗衣做飯,收拾屋子。時光仿佛倒流回十二年前那場洪水,正是那場災難,讓兩個少年少女的命運有了交集。如今相似的場景重現,阮紅霞心中充滿了踏實感。

陳川要娶阮紅霞的消息,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上溪,在兩岸掀起了巨大的波瀾。年輕一輩私下里卻暗暗佩服他們的勇氣。老一輩則反應激烈,怒斥兩人“壞了老規矩”。兩邊村子的長者輪番上門做工作。陳川一家早已對村里心灰意冷,任憑村長說破嘴皮也不為所動。見陳家說不通,老人們便指使人在村口攔阮紅霞,不讓她進村。阮紅霞到了村口就給陳川打電話。陳川大步流星地趕來,阮紅霞挽住他的胳膊,兩人并肩走在村道上。那些奉命阻攔的年輕人面面相覷,終究沒人敢上前。

老人們見攔不住,就把一腔怒火撒向對岸的西村,隔著上溪指責西村不守規矩。

西村這邊,阮紅霞的父親原是村中有威望的人,九年前為村里利益傷了手,更受敬重。加上女兒成了縣一中的老師,他臉上一直有光。萬沒想到女兒竟鐵了心要嫁給一個坐了九年牢的東村人!這讓他又氣又急。村里人的閑言碎語也多了起來。這讓一貫要強的他顏面掃地,越想越氣,竟糾集了一批村里的青壯年,氣勢洶洶地來到上溪邊,隔水向東村要人。

誰能想到,九年之后,上溪兩岸再次站滿了手持農具的村民。場面與當年驚人地相似。兩邊都動員了全村的力量,隔著溪水互相叫罵指責,聲浪震天。憤怒的情緒在空氣中彌漫。

東村的新任村長首先高聲斥責:“你們西村還要不要臉面?自家閨女沒人管了,硬往我們這兒塞!”

這話立刻激怒了西村的人:“胡說!明明是你們那個剛放出來的禍害拐騙我們閨女!快把人交出來!”

“禍害”二字像火星濺入油鍋,東村人群情激憤。“跟他們拼了!”不知誰喊了一聲,東村的青壯年們紛紛舉起手中的農具,撲通撲通跳進及腰深的溪水里,奮力向對岸趟去。

西村的人見狀,也怒吼著跳下溪水,迎頭沖上。

兩岸的婦孺老人則高聲吶喊助威。溪水中,兩股人流猛烈地撞擊在一起,瞬間水花四濺,怒罵聲、擊打聲、痛呼聲混雜一片,場面混亂不堪。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陳川和阮紅霞趕到了溪邊。眼前這似曾相識、一觸即發的混亂景象,讓他們心驚肉跳!歷史仿佛要重演!陳川眼尖,看到岸邊有面用于召集村民的大銅鑼。他猛地沖過去,一把奪過旁邊老者手里的鑼槌,鉚足全身力氣,朝著銅鑼的中心狠狠砸去!

“咣——!!!”

一聲震耳欲聾、穿云裂石般的巨響猛然炸開!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聲響,如同驚雷般瞬間劈開了混亂的喧囂!

“咣——!!!咣——!!!”

陳川不顧一切,又連續奮力猛敲了兩下!巨大的鑼聲帶著一種原始的、震懾人心的力量,回蕩在溪谷兩岸。

所有人都被這震天的鑼聲驚住了!溪水里扭打推搡的人停下了動作,岸上吶喊助威的人也瞬間失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驚愕地投向鑼聲傳來的方向——陳川高舉著鑼槌,站在岸邊,胸膛劇烈起伏。

陳川迎著上千道目光,用盡全身力氣嘶喊:“我陳川!今天當著上溪和兩村父老的面發誓!我今生今世,絕不娶西村的姑娘!我跟阮紅霞,從此一刀兩斷!生死各不相干!”他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像從胸腔里硬擠出來。說完,他猛地轉頭,壓低聲音對身旁早已淚流滿面的阮紅霞急促地說:“紅霞,走!不能再鬧下去了!快走!”然后,他再次提高聲音,對著眾人喊道:“阮紅霞這就回西村!從此再不踏進東村半步!”

阮紅霞痛苦地望著陳川,眼中交織著絕望、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種深切的悲憫和理解。為了阻止眼前這場即將爆發的災難,她必須離開。她深深地、最后看了陳川一眼,毅然轉身,一步一步走入溪水,朝著西岸走去。水流打濕了她的褲腳,每一步都沉重無比。

陳川將鑼槌指向溪水中僵持的人群,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都散開!馬上!誰再敢動手,別怪我不客氣!”這嚴厲的警告和他剛才敲鑼的震懾力,讓對峙的人們開始互相拉扯著、攙扶著傷者,緩緩地向各自岸邊退去。

陳川的目光緊緊追隨著溪水中那個越來越遠的、單薄卻挺直的背影。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心底無聲的吶喊:“紅霞,對不起!對不起我沒能護住我們的情分!對不起我不得不推開你!別了,我的愛人……”

阮紅霞一步一步走向西岸,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不敢回頭,怕自己看到陳川的臉就會崩潰,更怕陳川看到她眼中的淚會動搖決心。她在心底一遍遍默念:“陳川,我愛你!我懂你!就算今生無緣相守,這份情,也會一直在我心里!我愛你!”

阮紅霞直到走上西岸,匯入人群離開,也沒有再回頭。陳川一直站在東岸,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直到天邊最后一抹紅霞也褪盡了顏色。

那一夜,阮紅霞的淚水浸透了枕頭。九年的等待,換來的相守竟如此短暫。

那一夜,陳川沒有合眼。他找來了一卡車的木料,點著馬燈,在上溪邊徹夜忙碌。他揮汗如雨,將一根根粗壯的橋樁深深打進河床,將厚實的木板牢牢釘上。當東方天際泛起魚肚白時,一座嶄新的木橋,像一道沉默的脊梁,穩穩地橫跨在了上溪之上,連接起東西兩岸。

橋建好了。陳川坐在橋頭,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晨霧彌漫在溪面上,帶著河水的清冽氣息。他望著對岸的村莊輪廓,直到第一縷霞光刺破云層,染紅了東方的天空。他掐滅最后一支煙,起身,和早已收拾好簡單行裝的父母一起,踏著晨光離開了東村。此后再無音訊。

阮紅霞回到了她的講臺。她把所有的心血都傾注在那些年輕的學子身上。歲月流逝,她依然獨身一人。她的心,早已被一個叫陳川的男人和他的那座木橋填滿。

時光的河流沖刷著古老的村莊。隨著法律的普及、年輕人的外出、視野的開闊,東西村之間那延續了幾代人的堅冰,終于在新時代的暖陽下漸漸消融。雙方摒棄前嫌,舉辦了一場隆重的和解儀式,正式宣告兩村和平共處,互通婚嫁。陳川當年建的那座木橋,成了連接兩岸最重要的紐帶。每逢兩村有喜事聯姻,新人們必定要攜手從這座橋上走過,接受兩岸鄉親的祝福。后來木橋年久失修塌了,兩村共同出資,在原址上建起了一座堅固的鋼筋水泥橋。為了紀念那段由血淚與和解交織而成的歲月,也為了銘記那個在黑暗中點燃微光的青年,新橋被命名為“連理橋”。

兩村通婚后,看著一對對新人幸福地走過連理橋,人們總會想起當年被世俗和沖突生生拆散的陳川和阮紅霞。大家自發地多方打聽陳川的下落,希望能找到他,彌補當年的遺憾。然而,陳川一家如同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又是九年過去了。又是一個夏天。阮紅霞依然獨身。她并非拒絕幸福,只是她心中的愛情,早已定格在了一個叫陳川的人身上。她守著縣城,守著講臺,也守著自己心中的那座橋。她相信,如果愛意如同那奔流不息的上溪水,那么終有一天,命運會指引漂泊的人歸來。

古老的村莊在上溪水的滋養下,生生不息。那座“連理橋”靜默地橫臥溪上,見證著歲月的變遷。而一個關于勇氣、犧牲、和解與守望的故事,如同溪畔的風,在村頭巷尾,在代代人的口耳相傳中,低回婉轉,歷久彌新。晨光熹微中,橋影映入溪水,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有些分離,是為了更深遠的連接;有些遺憾,終將在時光的長河里,沉淀為和解的基石。而那份穿越苦難、不曾熄滅的愛與期盼,如同天邊的紅霞,永遠燃燒在守望者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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