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場休息的十五分鐘，像沙漠里的一杯水，瞬間蒸發(fā)。

更衣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沒有人說話。

每個人都在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順著下巴，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

揚科維奇沒有進行任何復雜的戰(zhàn)術(shù)布置。

他只是走到朱彥臣面前，遞給他一瓶水。

“還能撐多久？”

老人家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打磨過。

朱彥臣擰開瓶蓋，灌了一大口。

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暫時壓制住了胸腔里那團灼燒的火焰。

他眼中的世界，比上半場結(jié)束時，又多了一層揮之不去的毛玻璃。

“撐到你把我抬下去為止。”

他回答。

揚科維奇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幾秒，那雙渾濁的眼睛里，似乎看透了什么。

但他什么也沒說。

只是再次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

“那就……繼續(xù)。”

……

下半場開始。

局面，愈發(fā)焦灼。

日本隊顯然也意識到了，從中路強攻久保建英這個點，等于一頭撞在朱彥臣這塊鋼板上。

森保一，這位以沉穩(wěn)和狡猾著稱的日本隊主教練，做出了調(diào)整。

進攻的重心，開始向兩條邊路轉(zhuǎn)移。

尤其是左路。

那里，有一個剛在英超大放異彩的身影。

三笘薰。

那個被譽為“一毫米過人藝術(shù)家”的男人。

他的盤帶，不華麗，卻致命。

像一把鋒利的手術(shù)刀，總能以最刁鉆的角度，劃開對手的防線。

華夏隊的右邊后衛(wèi)，幾乎要被他折磨到崩潰。

每一次，他都以為自己防住了。

每一次，三笘薰都能用一個最簡單的加速和變向，在他以為絕不可能的空間里，硬生生地趟過去。

“頂住！別讓他輕易起腳！”

蔣光太在后防線上聲嘶力竭地吼叫。

但沒用。

足球，仿佛是三笘薰身體的一部分。

整個華夏隊的右路防守，被他一個人攪得天翻地覆。

比賽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第七十分鐘。

第七十五分鐘。

記分牌上的“0:0”，像一把懸在所有人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

空氣中的壓力，已經(jīng)濃稠到讓人無法呼吸。

朱彥臣的體能，也正在被飛速消耗。

他不僅要繼續(xù)像影子一樣盯防回撤拿球的久保建英，還要時刻分神，去協(xié)防被三笘薰撕開的右路缺口。

他的跑動距離，全場第一。

他的精神，也繃緊到了極限。

那股針扎般的刺痛，在他眼球深處，如同定時的鬧鐘，一次比一次猛烈。

每一次劇痛襲來，眼前的世界，就變得更加混沌。

草皮的綠色，球衣的紅色和藍色，都開始融化，變成一團一團模糊的色塊。

他正在失去他賴以生存的武器。

他的眼睛。

……

第七十八分鐘。

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來了。

三笘薰在左邊路再一次接到了傳球。

他面前，是已經(jīng)拼到雙腿抽筋的華夏隊右后衛(wèi)。

沒有絲毫猶豫。

三笘薰啟動了。

一個極其簡單的，人球分過。

但他的步頻太快了！

重心壓得太低了！

足球就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牽引著，始終離他的腳尖，不超過二十厘米。

華夏隊的右后衛(wèi)，奮力地伸出腿去攔截。

但只鏟到了一片空氣。

過掉了！

三笘薰殺入了底線！

整個東京新國立競技場，瞬間沸騰！

六萬五千名日本球迷，全部從座位上彈了起來，他們張開雙臂，準備迎接一粒即將到來的進球！

“危險——！！！”

直播間里，解說員的聲音已經(jīng)完全變形。

所有華夏球迷的心，都沉入了谷底。

完了。

這是所有人心同的想法。

禁區(qū)內(nèi)。

日本隊的中鋒，以及后插上的中場大將遠藤航，已經(jīng)包抄到位。

這是一個絕殺的黃金機會！

三笘薰抬起了頭，他的眼角余光掃向中路。

他準備傳中了。

而此時此刻。

球場的中圈弧附近。

朱彥臣正在與久保建英糾纏。

當三笘薰突破的瞬間，久保建英立刻做了一個反向的無球跑動，試圖將朱彥臣徹底釘在原地。

這是一個陽謀。

一個讓你無法選擇的陽謀。

跟防久保，右路就會徹底被打穿。

去補防右路，中路就會門戶大開，久保建英將獲得無人盯防的遠射機會。

死局。

然而。

就在三笘薰擺動小腿，即將送出傳中的那一剎那。

朱彥臣做出了一個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選擇。

他放棄了久保建英。

他甚至沒有再看那個日本天才一眼。

他的身體，像一頭發(fā)瘋的公牛，猛地轉(zhuǎn)向，朝著本方禁區(qū)的肋部空當，沖了過去！

為什么？

他要去哪里？

沒有人知道。

那一瞬間，朱彥臣的大腦里，已經(jīng)沒有了戰(zhàn)術(shù)，沒有了位置。

只有一樣東西。

——預判。

那超越人類極限的，幾乎是魔法般的預判！

眼球深處的劇痛，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轟！

仿佛有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穿了他的視網(wǎng)膜！

眼前的一切，徹底化為一片灰白色的虛無！

他看不見了。

他什么都看不見了。

絢爛的燈光，沸騰的觀眾，奔跑的隊友和對手……全都消失了。

世界，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黑暗。

和耳邊，那越來越清晰的聲音。

風聲。

三笘薰腳腕發(fā)力時，帶起的風聲。

草屑聲。

足球被他用內(nèi)腳背搓起時，與草皮摩擦的“呲啦”聲。

還有……

遠藤航。

那個從中場高速插上的身影。

朱彥臣“聽”到了他沉重的呼吸，“聽”到了他釘鞋踩踏草地的節(jié)奏，“聽”到了他即將迎球搶點時，那瞬間爆發(fā)的吶喊！

傳球路線……不是前點！也不是后點！

是罰球點！

是給后插上的遠藤航的！

就是那里！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放慢了無數(shù)倍。

在所有人的視野里。

三笘薰的傳中球，如同一道銀色的彎刀，劃出一道致命的弧線，精準地飛向了禁區(qū)中央。

而遠藤航，也心領神會地拍馬趕到。

這是一個完美的傳跑配合。

一個無法防守的進球！

然而。

一道紅色的身影，如同一顆隕石，從斜刺里橫空出世！

是朱彥臣！

他根本不是跑過去的！

他是把自己整個人，朝著那個預判中的落點，扔了過去！

在空中。

他的身體舒展到了極致。

像一桿標槍。

他看不見球。

但他能感覺到球。

他能感覺到那顆白色精靈，帶著死亡的氣息，正在急速靠近！

就是現(xiàn)在！

他猛地一甩頭！

用盡全身的力氣！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

足球，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了他的額頭上！

飛來的皮球，軌跡被硬生生改變，高高地彈起，越過橫梁，飛出了底線！

解圍了！

一次匪夷所思的，從地獄門口完成的解圍！

“我的天啊！！！”

解說員發(fā)出了不似人聲的咆哮！

“朱彥臣！！！是朱彥臣！！！他預判了這次傳中！！！他拯救了華夏隊！！！”

整個世界，在這一刻，仿佛都靜止了。

所有人都被這充滿英雄主義色彩的一幕，震撼到無以復加。

但是。

悲劇，往往發(fā)生在英雄最高光的瞬間。

完成了頭球解圍的朱彥臣，身體在空中失去了平衡。

他開始下落。

他依舊看不見。

他的右腳，朝著地面，胡亂地踩了下去。

他只想找到一個支撐點，重新站起來。

然而，他踩到的，不是柔軟的草皮。

而是一個堅硬的，帶著鞋釘?shù)奈矬w。

是遠藤航的腳面。

剛剛沖過來準備搶點的遠藤航，根本來不及收腳。

兩只腳，在空中，以一個最詭異的角度，撞在了一起。

下一秒。

“咔嚓！！！”

一聲清脆到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骨裂聲，響徹了寂靜的禁區(qū)。

聲音不大。

但附近的球員，都聽到了。

朱彥臣的右腳腳踝，以一個完全違背人體構(gòu)造的角度，向外側(cè)，翻折了九十度！

整個腳掌，幾乎與小腿，形成了一個觸目驚心的直角！

“啊——！！！”

一聲凄厲的慘叫，劃破了球場的夜空。

朱彥臣重重地摔在地上。

劇痛！

無法形容的，如同潮水般，瞬間吞噬了他所有神經(jīng)的劇痛！

比眼睛的刺痛，要猛烈一萬倍！

他抱著自己的右腳，身體蜷縮成一團，像一只被丟進開水里的蝦，劇烈地顫抖著。

汗水，瞬間濕透了他的球衣。

不是熱的。

是疼出來的冷汗。

剛剛還在為他歡呼的整個世界，瞬間死寂。

遠藤航呆立在原地，他低著頭，看著朱彥臣那不成樣子的腳踝，臉上寫滿了驚恐和歉意。

華夏隊的球員們，瘋了一樣沖了過來。

“彥臣！”

“彥臣哥！”

李航?jīng)_在最前面，當他看到朱彥臣腳踝的慘狀時，這個年輕的小伙子，眼淚“唰”地一下就流了出來。

主裁判尖銳的哨聲響起，他一邊沖向事發(fā)地，一邊瘋狂地對著場邊，做出換人和隊醫(yī)進場的手勢。

場邊。

揚科維奇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他死死地攥著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了肉里。

朱彥臣躺在草地上。

鉆心的劇痛，讓他幾乎要昏厥過去。

而他的眼前，那片灰白色的世界，正在被劇痛撕扯得四分五裂。

模糊的光影，重新回到了他的世界。

他看到了隊友們焦急的臉。

看到了遠處，日本球員們震驚的表情。

看到了頭頂，新國立競技場那巨大的，如同怪獸之眼的穹頂。

視力，好像恢復了一點點。

他用光明的代價，換來了預判。

現(xiàn)在，他又用健康的身體，獻祭給了這次預判。

他為華夏隊，守住了那道通往地獄的大門。

而他自己，卻掉了進去。

他咧開嘴，想笑一下。

卻只牽動了滿臉的痛苦。

疼。

真他媽的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