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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喪鼓(一)

屋里冇有點燈,屋外冇得月亮,房里深黑空寂,像千里之外的長陽深山里的山洞。

我和衣躺在床上,心亂得麻團一般。一會兒,我摸黑起床,雙手拉開大門。像把石子丟進門前寬闊的長川河里一樣,咚的一哈,我把自己丟進茫茫的夜中。夜只得擠擠搡搡了幾哈,騰出小小的空隙容納我的身體,厚厚地將我包裹起來。

我憋悶著,有些喘不過氣來。

東邊天的夜空,大片烏云包裹住了月亮,云層薄一些的地方,透出被染污了的暗淡的光——這是月亮好不容易從烏云里透出來的一點點亮色。這亮色就像一洼渾濁的淺水灘,因失去了本該有的清亮,叫人像是心里塞上了用過幾十年的舊棉絮一般,感到十分憋悶和煩躁。

夜空又像是一鍋烏灰色的高粱粥,密實得透不過一絲絲兒風。一切都仿佛凝凍著了,房屋和樹木們都被凝凍得沉默無語。

長川河的水倒還閃著些微的亮光,河水仿佛是濃稠的鉛色泥漿,流得緩慢又滯重。時間也仿佛如這滯重的泥漿,走得極其笨拙,就像挑著極重擔子的人,隨時都要停歇下來似的,叫人心里沉悶而又焦躁。

間或有魚兒躍出鉛色的水面,發(fā)出輕微鈍啞的擊水聲,似乎這河里流淌著的真是一河的泥漿,因為濃稠與黏糊,使魚兒躥起得極低,低得連它的尾巴還被細小的浪頭膠汁一般粘扯著似的,因而也跌得黏糊糊軟塌塌,所以聲音顯得異常低沉。不過,河里終歸是一河的水,魚兒躍起和跌落的時候,鉛色的河水便像晃動的長刀一般,閃動兩片灰暗的亮光,很快又歸于濁重晦暗的平靜。

我心里極為煩躁和苦惱。

我想,在這個躁悶的夜的世界里,心里不平靜的肯定不止我一個。

鼓癡將要與侉老東比鼓,這么大的事,這個犟造瘟竟還是那么倔拗,連德高望重的厚基族長也拿他冇得辦法,他實在太過分了!

算了,不管這個犟造瘟了!

我又從烏水一般的夜中縮回屋里,砰的一聲關(guān)上房門。

我摸黑探進空寂的房里,賭氣似的往床上一倒。木床發(fā)出極不舒服的咯吱聲,咯吱得我心煩意亂。

我人雖然和衣挺躺著,眼睛卻大大地瞪著漆黑的屋頂。雖然冇有點燈,但屋上一行行一塊塊的瓦片,我卻似乎看得清清楚楚。這是我前三天剛撿鋪過的屋瓦,我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掌與指頭一般,對它們十分熟悉。每到深秋時節(jié),進行一年一度的撿鋪屋瓦,是家家必做的事兒。

從十五歲時,我便開始包攬家里的撿鋪屋瓦的活兒。這是一個臟活兒,不僅兩手沾滿泥巴黑煙,渾身也都要弄得像幾十年冇有洗澡的瘋子一般。在這之前的很多個年頭,都是鐵叔幫我們家撿鋪屋瓦。驕哥長到十五六歲之后,也子接父班,承接了我們家撿鋪屋瓦的活兒。以至于人們笑話他們父子倆,說他們是生就的長工命。于是就有人說我也跟鼓癡一樣,是天生的少爺命,說我這輩子,又會像鼓癡享鐵叔的福一樣,會接著安享驕哥的福。可笑的是,以前鐵叔在我們家當長工時還有工錢可拿,后來他脫了長工的身份,為我們家干的活兒反倒是白干了。還有人嘲笑驕哥,說他這么勤快地幫我們家干這干那,是想女大三抱金磚。這都是些么子屁話!從那時起,我便開始主動地在家干這干那,盡量不讓鐵叔和驕哥幫忙。但他們總是說,等我長大了,他們就不幫了。鐵叔還說,不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起碼我們兩家還是世交,力氣又不要錢買,去了它又回來。鐵叔說,想當初……他見我的臉繃起來了,便打住了要說鼓癡如何如何厚待他的話頭,他曉得我最不喜歡聽這些話。喪歌里不是總唱“男兒十五奪父志”嗎,瞿春雷是五尺高的男將了,可以頂門立戶了。于是在十五歲那年,我開始自己上屋撿鋪屋瓦。

撿鋪屋瓦其實很簡單,搭梯子爬上屋頂,先將山墻邊上的兩路瓦抄起來,一疊一疊放在旁邊的屋頂上,再將抄起的瓦從下到上,一塊壓一塊地均勻地重新鋪上,先瓦片朝天瓦頭朝上鋪好底瓦,再瓦片朝地瓦頭朝下鋪好蓋瓦,這樣,平常被老鼠或者大風弄亂的屋瓦,就被重新鋪得像魚鱗甲一般整齊平順,在接下來的冬天刮老北風和下大雪的時候,不會透風進雪。

我第一次爬上屋頂撿鋪屋瓦的時候,鼓癡拄著雙拐虬著右腿立在屋下,他駝著背,赳著腦殼,吊起眼珠,擠出滿額皺紋,用棉花一般軟乎的目光望著我。我看見他平時泥塑小鬼似的黑臉,竟然變得從未有過的軟和。我從高高的屋頂上俯看他這副樣子,忽然覺得平時精神氣十足的他,其實已經(jīng)真的老邁了。

這個時候,姆媽和姐姐也站在地上望著我,一家人像遇上了多大的事兒似的。不就是十五歲的我上個屋子撿鋪個瓦片嗎?

我見鼓癡也跟旁邊站著的姆媽一樣,眼睛里漲起兩點閃亮的東西。我曉得那是他的眼雨。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眼里有眼雨。我趕緊低下腦殼認真撿瓦。我雖然一直想氣他一氣,但仍是不忍心看這個一向冷硬的家伙,突然露出女人一般的溫情。我怕這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曉得我看出了他的脆弱。因為他的這種溫情與脆弱,仿佛是我這個兒子故意用勤快吃苦硬逼出來的,這樣顯得我十分殘忍,叫我很不習慣。我雖然不喜歡鼓癡,也怨恨他,但我的心還冇得這么冷這么硬。心冷心硬,本是我對鼓癡的怨恨,我自己可不想成為跟他一樣的人。我不想讓他看出,他的兒子已看出他的老邁。

我覺得,讓他曉得我看出了他的老邁,這似乎有些乘人之危,甚至有些下作。

我長到十幾歲,那次在屋頂居高臨下地看鼓癡,不小心看到了這個總愛沉著臉的人物的眼雨,看到了他脆弱的內(nèi)心,這使我自己反而有些心虛,仿佛做了不該做的事,至少是起了不該有的念頭。那一刻,鼓癡到底意識到了他的失態(tài),他裝著眼花的樣子說,這秋天的太陽,還是那么的刺眼。接著他就揉起眼睛來,好像太陽真的像酸棗樹上帶著綠皮的刺兒,刺著了他蒼老的眼睛,甚至是戳到了他渾了的眼珠。我裝著糊涂,不再看他,只管在高高的屋頂上接受冷風無情的吹刮。

人在屋頂,受到的風特別大,可能比在地上受到的風要大出好幾倍。冷風像好幾條冰冷的蛇,順著我的褲腰直往身上鉆,它包裹我單瘦的身體,使我產(chǎn)生冇有穿衣服的感覺,讓我曉得了它的狠辣。這時我才明白,人們在屋頂上撿鋪屋瓦的時候,為么子腰間都要扎一根草繩子。等鼓癡架著拐杖出了門,我也叫姐姐給我扔上來一根繩子,是麻繩,我覺得草繩太老氣,我這個十五歲的半糙子扎上它,會顯得有些裝模作樣。我像一個種田的老把式那樣,將麻繩扎在了腰間,這使我顯得至少有了十七八歲的氣象。這麻繩還真管用,蛇一樣的冷風立刻失敗,它只能在我的腰下那兒無奈地拱動了。我腰部以上的身體,不久就暖和起來。

那時,我就顯出了一副成人的模樣。

“窮人的伢子早當家”,這不是鼓癡常唱的喪歌嗎?

那一刻,我真正感到自己成了一個男將。

也是從那天起,鼓癡就很少對我發(fā)號施令了。他像一個失去了士兵的光桿司令,開始十分不習慣,當然到現(xiàn)在他也依然不習慣。這使我想到斗敗了的雞公,或是打敗了的牯牛,它們灰溜溜地低頭害臊,以及往冷寂處溜的狼狽,讓人覺得可憐又好笑。我想,鼓癡離開村坮上的家,搬到冷寂孤涼的堤山,不正像斗敗的牲畜往冷寂處溜一樣嗎。這使我對這個狠了一輩子的犟人,不禁生起幾分同情。只是盡管這樣,我還是對他好不起來。

這個鼓癡,實在無法讓人喜歡。不然,我也不會在心里叫他的諢名——鼓癡,也不會說他是犟造瘟。

現(xiàn)在,鼓癡遇上了從未有過的大麻煩。我本是懶得替他操心的,可又管不住自己。

我用被子將腦殼蒙住,但是在黑暗之中,屋頂上的瓦片仍被我看得清清楚楚,它們一片壓一片地鋪在我的頭頂上方,仿佛看得比白天更加清楚。這瓦片像是鋪到我的眼睛里去了。我閉上眼睛,還是清清楚楚地看到它們。

我是大人了,我該像個大人的樣子了,所以我無法不管鼓癡的事兒。

現(xiàn)在,仿佛我是一個大人,而鼓癡則是一個不懂事的惹了禍的半糙子。仿佛是我跟他換了身份,而我又懷了大人不計小人過的仁慈之心。

鼓癡,他也確實是一個一輩子老不懂事的人!

幾番坐起,幾番躺下,我還是重新走出了屋子。

我企(站)在屋后的村坮上,望著兩里遠的西北方向,在那渾水一般的天光下面,一大團墨黑的樹影時而從天色中分離開來,時而又融進天色里去,它影影綽綽,若有似無,沉沉浮浮,就像冇有吃飽的鴨子生下的鴨蛋,因為蛋清冇有長滿而空著小半個頭,它在水波的蕩漾下,一時浮出水面,一時浸到水下。在那時有時無的樹影的上方,鼓樓四分水的人字形的尖頂看得倒是分明。

鼓樓!

唉……

遇上這么一個鼓癡,這么一個犟造瘟,我這個兒子算是倒了八輩子老霉!

這鼓樓正面臨著災(zāi)禍,它很有可能保不住了。如果它也有心肝,肯定也會跟面臨大禍的人一樣惶惶不安。它畢竟不是活物,還一無所知地立在堤山上面,全然不知世間的險惡。

說來,這座鼓樓也是瞿趙兩家兩代人的心血!

唉,保不住就保不住吧,還有鼓癡的另一條命根子——金絲楠烏木大鼓。它們失去也好,毀掉也好,都聽天由命吧!

我倒認為,冇得了這兩樣煩人的東西,我跟驕哥兩人一起,把所有的過往一頁揭過,新起新發(fā),種好田,打好魚,當好家,日子肯定會越過越好。厚基族長說過,人生一輩子,說長也長,說短也短,吃不了多少,穿不了多少,也住不了多少。我冇得過高的期望,只想跟驕哥再上長陽放上兩三趟排,置上幾畝田地,娶上一個像幺姑嫂子那樣的堂客,那就是大好的日子了。我們這湖鄉(xiāng)草地的人,不都是這么過下來的嗎?富的如垸董老爺和厚基族長,他們祖祖輩輩,其實也是一天三餐飯,一身衣,一張床,頭上一片瓦,腳下兩尺地,窮人不也是這樣的一輩子嗎?所以說,窮富并冇得根本的差別,都是一樣越活越老,最后都同樣是被黃土蓋住,而不是被黃金蓋住。只是像幺姑嫂子這樣的堂客,并不是哪個都能找得到的,這才是人與人之間的區(qū)別。不過,桂妹子,我應(yīng)當娶得到她。

桂妹子啊,原來說好去找你的,可是我們與覃老二結(jié)下了那樣的冤仇,不曉得你的父母會怎么看你的終身大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第三年,我卻還冇有去找你。我說過的話,是不是無法兌現(xiàn)了?現(xiàn)在,等石柱哥來傳你的信,我等得好苦。石柱哥說,入冬封山之前一定會來,可是,我這邊現(xiàn)在又遇上了麻煩事兒,不曉得會不會又出現(xiàn)新的變故。

唉,桂妹子,這兩年,不順的事兒接二連三,我真擔心你那邊也會有么子變故。

好啦,我暫時不能想你了,我得把眼前的這件事兒過去了再想。

這兵荒馬亂的年頭,所有的事兒都變得冇得了定數(shù),叫人心中難有一個底兒。

我望著鼓樓尖頂?shù)暮谟埃谙铝舜鍒r,向黑蒙蒙的堤山走去。田間小路上的馬絆根草在我腳下嗖嗖地向后退去,它們身上浸染了夜里的霧氣,變得軟柔了不少,退得不像白天那樣有勁兒。

我在心里狠狠地說,鼓癡,犟造瘟,你還不如馬絆根草,它白天再硬,也有夜里軟柔的時候。既然侉老東是想要金絲楠烏木鼓,你把它交出去不行嗎?交出去后,你就不用跟他們比鼓了,他們也不會來村子里騷擾了。你要跟他們比,你比得過嗎?據(jù)說侉老東的鼓又是擂又是舞的,你見都冇有見過,你怎么跟他們比?你以為你是江漢平原的鼓王,也會是全世界的鼓王?你比了一輩子的鼓,這次不比會死了你嗎?你自作自受無所謂,但你不該連累整個垸子都不得安寧!你難道不曉得侉老東是一群如虎似狼的惡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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