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序 做一個風俗的留守人
- 江漢謠歌(全兩冊)
- 趙照川
- 3059字
- 2025-06-26 10:45:35
一想到小說,我總對作品中的風土人情充滿神往與感動。我甚至認為,在停筆二十年后再度開始寫作,正是出于對風俗的迷戀,它就是我再次來寫小說的動力。
中國有那么多厲害作家在寫作,我這個整整二十年沒再看文學書刊的人,又疲于經營一個小工廠,還只有初中學歷,為什么要湊這個熱鬧?更何況,在文學式微的當下,這個熱鬧還二十分的不好湊!其實這個問題很好回答:在那縱橫千里的江漢平原上,那些被我們世代傳承的風俗,很少有文學作品來展現!如此豐富而鮮明的人文地理與風俗人情,就像江漢平原的稻田一樣無邊無際,卻少有人彎下腰來看一看水稻的長勢,嗅一嗅稻花與稻谷的芳香!于是,我這個年輕時寫過幾年小說的人,不禁又重戴斗笠,挽起褲腳,深入靈魂中的鄉鎮村街,去品咂風俗的殘韻。
我是多么希望能有更多的人了解我們江漢平原的本真模樣啊!
又或者說,我想讓人們知道,江漢水鄉的兒女,是在怎樣的風俗下長成的!
所以,我并不是為寫作而寫作,而是為了讓人們了解那個以九頭鳥聞名的地方,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所在。我寫她,也并不是單純地想成為一個作家,而是要把我所知道的九頭鳥的真實性情告訴人們。
江漢平原的人,他們不是帶著貶義的九頭鳥,而是以九鳳鳥為圖騰的古楚國的傳人!
唯楚有材,于斯為盛。江漢平原的人自古就是公認的聰明人。如今,這些聰明人都去做聰明人該做的事去了,只好由我這個笨人勉為其難地來做這個本不該由我來做的“蠢事”——用小說的方式來告訴人們,千里江漢平原上的事兒,以及她所藏著的暗語與密碼。
當然,我也希望以這種方式拋磚引玉,引起江漢鄉黨們的注意——尤其是想引起那些成名作家與文壇新秀的注意,由他們來寫江漢平原的風俗人情,自然比我這個沒讀過幾年書的人要好得多。
讓漢江平原人以文學的形式,留住江漢平原的風土印跡。
也許,因為我前面所說的各種不足,加之本來練習寫作的時間就很短,而我又有些慌不擇路,所以,我寫的可能是一部不像小說的小說。但我相信,它也有著它與眾不同的意義。如果沒有這個意義,我根本就不必寫它。
在當下的現實中,風土人情與民風民俗的消逝速度,比數據化時代新生事物出現的速度似乎更快。
當下的作家,談論起風土人情的淡化與消逝,常發感慨,然而等到寫作之時,卻往往又忽視了這舉手之勞,丟棄了風土人情與市井百態,紛紛往現代潮流方面涌。寫現代潮流當然是必要的,只是有些作家在寫過去的時代時,也把風土人情給忽略掉了。
我剛開始學習寫作時,還常見到地域文化小說,評論家也時常討論地域文化,到了我重新寫作的現在,這樣的文學作品卻并不多見,評論家們自然無從著墨,以至于時下的文學作品,難見方言,難見地方習俗。文學似乎是進化到了高級階段,抹去了生活的原始氣味,十分“講究衛生,講究文明,講究國際化”,成了統一的“普通話文學”。無論是東北還是西南,無論是中原還是閩粵,所有地方的人都說一樣的話,吃一樣的菜,用一樣的器物,說一樣的口頭禪,爆一樣的粗口,舉行一樣的婚禮與葬禮……無論什么時代和什么地方的人,一律叫父親為爸爸,叫母親為媽媽,叫祖父為爺爺,叫祖母為奶奶……一些小說作品中,過去年代的人——甚至是深山野嶺的人,一口普通話式的稱呼,一口書面的話語。這當然沒有什么不可,但是,可不可以有極少部分的文學不是“普通話文學”呢?
我以前在小說中用方言還盡量加括號說明,現在則盡量少加了。我相信,即使完全不懂他地方言的讀者,稍一思索,或對照上下文,自然就懂得了,或者用手機一搜,還能了解到更多作品以外的東西,從而使閱讀延伸開去了。
我一直認為,肯德基之類的標準化生產的快餐食品,它們絕對不是美食,因為它們缺少風俗人情的配料,也是一種“普通話”食品。而真正的美食,是世界各民族各地域的民間食物。這樣的食物,才緊緊連著一方水土的地氣和人氣,而不僅僅是簡單的肚皮填充物。所以,“普通話文學”雖然普世,但卻缺乏一些風味與文化底蘊。
我發現翻譯成中文的大多數世界名著,大都有一種缺憾,那就是難見方言,難見地方風味,我想這些世界名著,因為需要“推廣普通話或者世界語”,也“榮幸地”變成了中國的“普通話文學”。當然,外國名著譯成“普通話文學”,倒是可以理解,但中國的文學作品如果都搞成“普通話文學”,就沒這個必要了。韓少功的《馬橋詞典》、李銳的《厚土》、曹乃謙的《到黑夜想你沒辦法》,還有閻連科的所有重要作品,這些都是方言與風俗分量極重的文學佳作,它們也都有不少的外文版。這些帶著大量俚俗土語的作品,外國讀者都不擔心看不懂,我們還擔心中文版的國人看不懂?
而在過去,魯迅、汪曾祺、沈從文等名家,他們的作品也不全是“普通話文學”,好像也沒有人讀不懂。我更喜歡的《百年孤獨》的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以及《大埋伏》的作者若熱·亞馬多,他們作品中濃烈的地方風情,為他們的作品增添了出色的藝術魅力。他們的作品盡管譯成了“普通話文學”,但仍然充滿地方風情,而他們的原著,則更應是濃得化不開的文學原礦!我想,他們的作品能獲得讀者的廣泛喜愛,作品中的風土人情無疑功不可沒,甚至如果沒有這些“不普通話”的東西,他們作品的成就也不會這么高。
我們在國內各地旅游,發現各地的民俗民居與街道日漸雷同,如麗江古城的模式,幾乎被大部分以古城古鎮為主題的景點復制克隆,也成了“普通話式”的景點,以至于人們參觀時越來越覺得沒意思。我們的文學作品呢,題材相同,場景相似,人物語言相同,表現手法相仿,卻鮮見方言,同質化應當遠甚于麗江古城式的景點。
文學作品不是快餐,不是純凈水,更不是推廣普通話的工具,它尤其不能缺少個性,更不能多了共性,否則它就會缺乏應有的魅力,使讀者離文學越來越遠。
我們可能是跑得太快了,落腳的跨度過大,而腳未踩實又急忙抽腳,于是我們的腳印綴成的文字,可能只需要自己的衣袂帶出的那一點點風,就可以把它們如吹灰一樣地拂得不見形跡,從而與不朽沾不上邊。因此我們可能要試著倒回去,在紅樓聊齋水滸三國那兒反復流連,在魯迅沈從文汪曾祺那兒多繞幾圈,再去創新,可能腳力更足。
我并不是說所有小說都要用方言來寫,都要融入風俗,那也是極其錯誤的。我只是希望對風俗比較了解的作家,盡可能地多寫一點風俗,用文字,用書,留下一些我們生活過的地方的原始基因,留下一個地方的風俗印記。這樣,至少我們的作品還可以多一點點史料和資料的價值,有人讀到它,也就有所受益。
真的,只要若干年后,讀者能從我們的文字中有一點點的受益,它們就可以稱為有一點點的不朽了。一點點不朽,這對一個寫作的人來說,就已經足夠安慰自己一生了。
我自己呢,愿意像眼下留守鄉村的老人們一樣,把自己的思想放在殘缺不全的風俗中,踽踽而行,或癡癡而坐,默默地浸淫其中,任風吹雨漂,看時光慢流,安受天命,做一個風俗的留守人。
還要做點說明的是,在出版程序確定之后,我又在原本的故事前后各增加了一部中篇,新的故事包括九部中篇,但新增加的兩部中篇此次不上書了,若今后有機會再版,那時再加上去吧。所以此次出版的小說仍由七部完全獨立的中篇組成,每部中篇的人稱、視角、手法、敘述方式、語言節奏等各不相同,人物與故事也各有側重。
這部小說中,我在江漢平原的抗日故事中融入了端午、龍船、鬼節、喪鼓、哭喪、小年、七夕、婚俗、宴席、早酒、風水、地理等文化,以及當地的民風民性,使作品更像一部風俗文化志。書中的民謠民歌、龍船號子、鼓詞哭詞、歌訣咒語,以及水鄉風味美食,展現了一地的民俗文化,它們是江漢平原重要的文化遺產。
我在創作時,各部中篇未完全按照時間的順序寫作,因此讀者可按任意順序進行閱讀,從而獲得不同的閱讀感受與體驗。
2024年7月12日 于惠州大亞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