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枯骨焚雷音
藥州,云滄山脈。
這片蜿蜒如龍蛇的巨嶺深處,凡人難至的云霧之間,藏著一座幾乎與山石融為一體的古寺——雷音寺。
寺非大寺。山門傾頹半塌,檐角掛滿風鈴般的陳舊金剛杵,銹跡斑斑。殘垣斷壁間雜草叢生,斷裂的石碑掩埋在厚厚的苔蘚下。歲月的氣息在這里濃得化不開,沉重、寂靜,帶著某種被時光遺棄的蒼涼。
寺名雷音,卻并非取佛教浩瀚雷音之意。而是源于寺中那口深不見底的枯雷井。井口以某種暗沉的墨石圍砌,石上銘刻的祛邪符文早已模糊不清。井內終年向外逸散著一種無形無質、卻能凍結骨髓的陰寒煞氣。這煞氣,是“陰雷”,專破生機魂魄。傳說雷音寺鼎盛時,曾用以鎮壓山腹深處一尊禍亂天下的絕世大魔,引動九天陽雷劈之,魔滅而余雷糾纏不散,深積于井,化為至陰蝕髓的“枯雷”。后大能削峰為寺,筑井封印,以梵音佛力化解。
久而久之,枯雷井成了某種不祥的象征,此地佛力也被陰雷侵蝕,日漸凋敝,終至荒棄。唯有一個不知來歷的啞僧苦玄,獨守于此,年復一年地擦拭著寺中斷裂的法器,也守護著那口越來越不安分的枯雷井。
此時,正值初冬深夜。
窗外寒風呼嘯,帶著山中特有的濕冷,穿透窗紙的破洞,卷動著殿內佛龕前長明油燈的微弱火苗。殿內陳設簡樸到極致,一榻、一桌、一盞燈,墻邊角落堆放著一些枯枝,那是苦玄每日上山拾來,用以維持這唯一的燈火與些許暖意用的。
苦玄僧盤坐在蒲團上,枯槁的手指握著一塊磨刀石,正一下下、極其認真地打磨著一柄斷成兩截的戒刀。刀身銹跡斑斑,刃口更是崩缺無數,顯然早已廢棄多年。火光搖曳,在他溝壑縱橫、布滿風霜刻痕的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他低著頭,專注于手中的磨礪,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與他無關。
突然!
“滋啦啦——!”
殿外院落深處,那口沉寂了許久、只偶爾溢出絲絲陰煞氣息的枯雷井,毫無征兆地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劇烈摩擦聲!緊接著,井口那沉重的墨石封蓋縫隙里,陡然噴涌出大股粘稠如墨、夾雜著絲絲電火的暗紅濁氣!
這濁氣出現得極其詭異,瞬間彌漫開來,帶著刺骨的腥膻和一種扭曲、混亂、褻瀆的氣息。它無視空氣的流動規律,如同擁有意識般,瘋狂地吞噬著山中本就稀薄的靈氣,甚至……開始侵蝕雷音寺殘存的那一絲佛性!瓦礫間的苔蘚被染上污濁的暗紅,斷壁殘垣下那些枯死的藤蔓如同活物般蠕動起來,發出“咯吱咯吱”令人心頭發毛的聲響!
“嗯?”苦玄猛地抬頭。那雙原本平靜如古潭的眼睛,瞬間爆射出駭人的精芒!他幾乎是瞬間就拋開了手中的斷刀和磨石,干瘦佝僂的身形如離弦之箭沖出破敗的佛殿,沖進院子里!
刺骨的寒意瞬間包裹了他,并非冬夜的寒,而是那種從枯雷井中涌出的、滲入靈魂的陰冷!
苦玄臉色劇變,死死盯著井口翻涌噴薄的污濁紅霧。他的瞳孔深處,似乎倒映出無數扭曲掙扎的微小蟲豸影子!他雙手下意識地在胸前結了一個極其古老、隱晦的佛印,口中雖不能言,喉嚨深處卻發出低沉、急促的“嗬嗬”聲,干枯的手指掐訣點向井口,試圖引動這寺中殘存的稀薄佛力,壓制這股不祥的爆發!
但那來自枯雷井深處、混合了沉寂千年的魔念陰雷與某種憑空滲入的污濁力量形成的暗紅濁氣,太過霸道!苦玄那微弱的佛光手印僅僅支撐了不到兩息,便被污濁紅霧迅速吞噬、瓦解!他悶哼一聲,枯瘦的身體如遭重擊,蹬蹬蹬連退數步,嘴角溢出一點暗金色的液體(僧人的舍利金血!),渾濁的眼眸中布滿了難以抑制的驚駭和……一種更深的憂慮。
這井里的東西……變了!不再是純粹的陰雷煞氣!
就在苦玄被濁氣反震,胸口氣血翻涌、舊傷隱隱發作之際——
天!裂開了!
并非真的天裂,而是雷音寺所在的上空,那片厚重沉凝如鉛塊的云層深處,毫無征兆地爆發出一片暗紅色的詭異光芒!如同在純黑的幕布上潑灑了一碗滾燙的污血!
緊接著,一道凝聚到極點的“流光”,撕裂了層層疊疊的云層,無視了空間距離,精準無比地朝著雷音寺的方向——筆直墜落!
那流光的核心,是一團溫暖但虛弱的金紅火球。火焰跳躍,中心沉浮著一顆遍布細微裂痕、卻也散發著堅韌不朽氣息的九竅金丹。火光之外,纏繞著不斷崩散的灰白光線,似乎在抵擋著某種無形的消磨之力。
流光墜落之勢,快得超越了思維!目標赫然便是殿內——
那堆放在墻角、普普通通的枯枝!
“轟——!!!”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卻有一種更深沉的、仿佛世界根基被撼動了一瞬的嗡鳴!
金紅火球裹挾著灰白光芒,精準無比地砸入了那堆枯枝之中!預想中的灰飛煙滅沒有發生,那些脆弱的枯枝在接觸火球的瞬間,便無聲無息地化為極其細密均勻的灰白色粉末,如同最細膩的沙塵,簌簌落下。
而在灰燼的核心,一點凝聚了火球全部精華的微弱光芒,頑強地留存下來,悄然沒入了最下面一根不起眼的、小臂粗細的枯枝——那根曾浸染過陳塵少年熱血、又被雷火焚燒淬煉過的“燒火棍”殘骸之中!
棍體依舊是焦黑,但通體布滿的裂痕中,瞬間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內斂的金紅光澤,如同瀕死巨獸心臟的搏動,隨即隱去。它靜靜地躺在粉末堆里,仿佛從未發生過任何異變。
與此同時,那顆沉浮的九竅金丹,也耗盡了最后的護體光華,金焰徹底熄滅,連同它一起,化作一點微弱的流光,循著一道玄之又玄的軌跡,驟然射向了……苦玄僧破舊僧袍的懷中!
苦玄在流光墜入殿內的瞬間就已察覺到,身形如電再度撲回殿中!那道微弱的流光堪堪沒入他懷中,便化作一顆鴿子蛋大小、布滿裂痕、通體滾燙、散發著微弱不屈意志的丹丸。金丹上那似虛似實的金焰已然斂去,只有殘留的暖意透過破舊的僧袍灼燙著他的肌膚,更有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悲愴與厚重感直沖識海!
“呃!”苦玄身體再次劇震,悶哼一聲,捧著這顆沉甸甸的“燙手山芋”,枯槁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混雜著驚愕、茫然、以及……一種被天降宿命砸中的深深凝重!
天上那詭異的暗紅流光,來得快,去得更快。幾乎在枯枝堆燼落定的剎那,雷音寺上空的異象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厚重的鉛云重新彌合,只有嗚咽的風聲依舊。若非院中彌漫的污濁紅霧更加濃郁、枯雷井還在源源不斷發出令人心悸的雜音,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場幻覺。
苦玄捧著那顆蘊藏了九竅金丹的滾燙“圓石”,豁然抬頭,目光如電掃過殿外翻涌的污濁紅霧和陰森的枯雷井口,又猛地低頭,死死盯著懷中那顆布滿裂痕、仿佛隨時會碎裂但意志不屈的金丹,最后,他的視線落在那堆灰白粉末里那根安靜躺著的、焦黑的燒火棍上。
他的呼吸第一次變得粗重起來。
枯瘦的手指撫過懷中金丹上那深刻的裂痕,他能清晰地“聽”到那裂痕中回蕩的無盡戰斗的回響、不屈的吶喊與歸墟般的沉重。再看向那根焦黑木棍時,苦玄渾濁的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明悟般的銳芒。他猛地轉身,不顧胸腹間被濁氣沖擊的隱痛,一把抓起了那根躺在灰燼中的焦黑燒火棍!
棍身入手冰冷粗糙,但苦玄卻仿佛握住了一塊亙古不化的寒鐵,其中蘊含的某種兇戾不屈的“魄”,透過掌心直入骨髓。他不再猶豫,抱著金丹,攥著燒火棍,如同一個捧著破碎珍寶的乞丐,踉蹌著沖入了殿后一條通向山體深處的、更為幽暗曲折的甬道。
那是通往枯雷井真正核心封印之地的路!寺前那井口,不過是封印延伸出的一個宣泄口!只有那里殘存的佛力與古老的禁錮場域,或許……或許能隔絕外面那越來越濃的污濁紅霧,暫時守住這兩樣絕不容有失的東西!
“轟隆——!”
就在苦玄佝僂的身影沒入甬道石門的瞬間,院中的枯雷井口猛地向外膨脹了一下!無數粘稠如瀝青、又閃爍著詭異電芒的暗紅濁流如同沸騰般涌出!更可怕的是,伴隨著濁流涌出的,是無數細密如沙、散發著尖銳貪婪意念的黑色蟲豸!噬道蟲!它們如同被喚醒的饑餓蝗群,一部分貪婪地吞噬著污濁紅霧,一部分則循著苦玄殘留的氣息與生命源質氣息,瘋狂地向著他消失的甬道入口爬去!
刺耳的沙沙聲瞬間覆蓋了整個荒廢的雷音寺。
………
同一時刻,距離雷音寺不遠、但隔著深深幽谷的某一處陡峭崖壁平臺上。
一頂華貴的軟轎無聲懸停。四名氣息精悍、目露赤芒的銀甲武修抬著轎杠,紋絲不動,如同冰冷的雕像。周圍數十丈范圍內,充斥著凌厲的殺伐刀意,任何靠近的活物,無論蟲豼鳥獸,都會被那無形刀罡瞬間絞碎成血霧。
轎簾微微掀起一角。
一只修長如玉、指骨分明的手搭在窗框上。這只手很穩,指節因發力而顯得有些泛白,似乎在極力壓抑著什么。
轎內光線昏暗,只映出一個模糊的側影輪廓。但那股子仿佛要將天地萬物都剖開審視、又帶著某種沉重陰郁的氣質,幾乎凝成實質。
“咔嚓!”
窗框那堅硬的靈木材質,被那只手無聲地捏碎了一角,木屑簌簌落下。轎簾也因手指的用力而微微顫抖。
“濁氣源頭……”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火山爆發前的壓抑,“為何……指向那里?”
他的視線穿透稀薄的夜霧,死死鎖定在遠處云滄山深處那個被翻涌污濁紅霧籠罩的廢棄古剎輪廓上。牙關似乎緊咬了一下,發出細微的摩擦聲,仿佛在強行咀嚼著某種無法接受卻又鐵一般的事實。
“是它。”沙啞的聲音像是在陳述,又像是在強迫自己確認,每一個字都沉重無比,“在吸引災殃!”
夜風嗚咽,吹不散那頂軟轎周圍越來越重的陰冷與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