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歸墟納薪火
黑暗。
冰冷。
死寂。
這便是歸墟。
陳塵殘存的意識如同風中的殘燭，在無邊無際的虛無中沉浮。肉身早已徹底崩解，那副布滿裂痕的雷紋金骨，在墜入這片終極終結之地的瞬間，便被那無處不在的、消磨萬物的歸墟之力侵蝕、剝離。
先是腳骨，如同被歲月加速了億萬倍的沙化，無聲無息地散成微塵，融入黑暗。
接著是腿骨，寸寸瓦解。
盆骨、肋骨、臂骨……就連顱骨都開始出現細微的粉末化。
唯有那節緊握著焦黑燒火棍的脊椎骨，以及被那節脊骨牢牢守護在核心的、燃燒著微弱金焰的九竅金丹，還在頑強地抵抗著。
歸墟之力無孔不入。它們并非狂暴的撕裂，而是冰冷到極致的滲透與消磨。如同最耐心的水滴，要將這最后一點“存在”的痕跡徹底抹去。陳塵的意識碎片，在這片虛無中，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只有永恒的沉淪與寂滅在召喚。那些曾經支撐他的不屈、憤怒、決絕，在這絕對的“無”面前，都顯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
敗了。
天門雖開一線，真相已現，但終究……還是敗了。
武道，終究還是無法掙脫這萬古的枷鎖嗎？
殘存的意識里，只剩下無盡的疲憊與冰冷。或許……就這樣沉眠下去，融入這永恒的歸墟，也是一種解脫？
就在這意識即將徹底渙散，那節守護著金丹的脊骨也即將化為齏粉的剎那——
嗡！
一直被脊骨守護在核心、光芒黯淡得幾乎熄滅的九竅金丹，突然極其微弱地跳動了一下！
仿佛沉睡的心臟受到了某種感召，發出了不甘的最后搏動！
隨著這微弱到極致的搏動，一點微弱的、帶著暖意的光，竟從那節瀕臨崩潰的脊骨深處逸散出來。
不是金焰的光芒。
而是一點……橘黃色的、跳動的、小小的火苗！
薪火！
它微弱得如同暗夜中的一只螢火蟲，在鋪天蓋地的歸墟黑暗面前，渺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然而，當這一點微弱的火光出現的瞬間，冰冷死寂的歸墟，似乎產生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
陳塵那即將沉淪渙散的意識碎片，被這一點微弱的暖意輕輕觸碰。
轟！
無數的畫面，并非記憶的回溯，而是如同破碎的星河，瞬間在他殘存的意識中炸開、流轉！
——不是他的記憶！是烙印在這截武祖脊骨深處的、屬于無數代武道前仆后繼者的意志碎片！
他看到了：
莽荒大地上，赤裸著上身的先民，以血肉之軀搏殺巨獸，斷骨為矛，鮮血染紅大地。不屈的怒吼響徹山谷。
破敗的演武場上，白發蒼蒼的老者，在寒冬臘月一遍遍演練著殘缺的拳譜，咳出的鮮血凍結在衣襟，渾濁的眼中是永不熄滅的執著。
黑暗的地牢里，渾身鎖鏈的武者，用指甲在冰冷的石壁上刻下扭曲的功法口訣，血痕斑斑，只為留下一點傳承的星火。
天罰雷劫之下，無數身影咆哮著沖向毀滅的雷海，在灰飛煙滅的前一刻，將畢生感悟化作一點靈光，射向人間江湖的某個角落……
還有……藥王谷寒潭邊，白芷忍著蝕心蠱的劇痛，將一株冒著寒氣的藥草小心移栽；寒山寺古松下，苦玄啞僧一遍遍擦拭著寺中的斷刀殘劍，目光悲憫而堅定；邊陲小鎮的雨夜，少年握著燒火棍，眼神懵懂卻清澈……
這些畫面，并非清晰連貫的影像，而是無數個瞬間的碎片，無數種意志的吶喊，無數點微光的閃爍！它們帶著汗水的咸澀、泥土的腥氣、鐵銹的冷硬、鮮血的滾燙……最終，都化作了同一種存在——薪火！
屬于人間武道的，不滅的薪火！
它們或許微弱，或許在仙道的煌煌天威下不堪一擊，或許在漫長歲月中被遺忘、被扭曲、被壓制……但它們從未真正熄滅！它們如同野草，扎根在江湖的每一個角落，在每一個不甘屈服、奮力掙扎的武者心中燃燒！
這一點微弱的橘黃火焰，正是這萬古以來，無數武道先輩、無數江湖兒女，用生命、用血淚、用不屈的意志，共同點燃、傳承、守護的——人間薪火！
“呃……”
陳塵殘存的意識發出了無聲的呻吟。那點微弱的薪火，如同滾燙的烙印，燙醒了他即將沉淪的靈魂！冰冷死寂的歸墟之力，被這來自人間、來自無數個微小個體匯聚而成的暖意驅散了一絲！
不！不能熄滅！
一個前所未有的、不屬于他個人、而是承載了萬古武道期盼的意志，在他瀕臨潰散的意識中轟然炸響！
這意志，并非狂怒，并非決絕，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如同大地般厚重的守護！守護這一點微弱的火！守護這人間江湖最后的希望！
“啊——！！！”
殘存的脊椎骨發出最后的、無聲的咆哮！骨節上那些黯淡的雷紋瞬間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不是為了攻擊，而是為了——燃燒！以自身這截源自武祖的脊骨為柴薪，點燃最后的生命之火，去守護、去供養那一點剛剛覺醒的、屬于人間的薪火！
“咔嚓！”
脊骨在燃燒中徹底崩碎！化為無數晶瑩的、燃燒著金紅火焰的碎屑！那一點微弱的橘黃薪火，瞬間被這獻祭般的火焰包裹、滋養！它猛地膨脹、升騰！化作一團雖然依舊渺小、卻散發著堅定不屈氣息的金紅火球！這火球的核心，便是那光芒重新熾烈起來的九竅金丹！
金丹在薪火中沉浮，仿佛得到了最后的淬煉與升華，金焰之中，多了一抹溫暖的橘紅，一種扎根于人間、來自無數微小意志匯聚而成的磅礴力量！
歸墟之力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人間氣息的火焰灼燒，仿佛被激怒，瞬間變得狂暴！冰冷的黑暗凝聚成實質的觸手，帶著磨滅萬物的死寂意志，狠狠抽向這團金紅火球！要將這膽敢在終極終結之地燃燒的異端徹底撲滅！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呼！
歸墟深處，那永恒的黑暗與死寂，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輕輕撥開。
一個極其黯淡、仿佛隨時會消散的灰袍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金紅火球前方。
守墓人！
或者說，只是他跨越無盡時空投射而來的一道瀕臨潰散的殘影虛像。他比在葬神淵時更加虛幻，袍袖破碎，身形佝僂，臉上溝壑縱橫，充滿了被時光和虛無侵蝕的痕跡。唯有那雙眼睛，依舊如同古井，深邃得仿佛能容納星辰生滅。
他看著那被狂暴歸墟之力抽來的冰冷觸手，又看向那團在觸手陰影下、依舊頑強燃燒著金紅火焰的九竅金丹。他的眼神中，沒有恐懼，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沉淀了萬古的……釋然與欣慰。
“唉……”
一聲悠長的嘆息，仿佛穿透了萬古歲月，在死寂的歸墟中回蕩，帶著無盡的疲憊，也帶著一絲終于看到希望的輕松。
他緩緩抬起那雙同樣布滿裂紋、近乎透明的虛幻手臂，如同捧起世間最珍貴易碎的珍寶，輕柔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托向了那團金紅的火球。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狂暴的歸墟觸手帶著毀滅的氣息轟然而至，距離那火球只有咫尺之遙！
守墓人的虛影，卻在這毀滅風暴的中心，穩穩地托住了那團火焰！
沒有驚天動地的碰撞。當守墓人的虛幻手掌觸碰到金紅火球的瞬間，那狂暴的歸墟觸手，仿佛撞上了一道無形的嘆息之墻，竟硬生生凝固在了空中！那磨滅萬物的死寂之力，在守墓人那看似虛幻、實則蘊含了無盡歲月沉淀與守護意志的虛影面前，第一次被真正地、短暫地阻擋！
“武道存續……”守墓人的聲音蒼老而沙啞，卻清晰地穿透了歸墟的風暴，響徹在陳塵殘存的意識里，更像是宣告給這片虛無，“不在天門之內，不在登仙之階……”
他低頭看著掌心那團溫暖而堅定的金紅火球，看著其中沉浮的、吸納了人間薪火的金丹，那雙深邃的眼中，終于蕩漾開一絲溫暖的笑意，如同冰封萬載的湖面投入了一顆石子。
“薪火在——江——湖！”
最后四個字，他幾乎是用盡殘存的所有力量吼出！每一個字都如同黃鐘大呂，震蕩著死寂的歸墟！吼聲落下的剎那，他本就瀕臨潰散的虛影，如同完成了最后的使命，猛地爆發出一片柔和卻無比堅韌的灰白光芒！
這光芒瞬間籠罩了那團金紅火球！
“走！”
守墓人殘影朝著歸墟上方某個方向，用盡最后的力氣，猛地一推！
被灰白光芒包裹的金紅火球，化作一道溫暖而決絕的流光，如同逆流而上的流星，瞬間掙脫了凝固的歸墟觸手，撕裂了冰冷的黑暗，朝著那未知的方向疾射而去！
“轟！！！”
守墓人殘影爆發的光芒徹底消失。那凝固的歸墟觸手失去了阻礙，帶著滔天的憤怒，狠狠抽落在他消失的地方！
只有一片虛無被徹底打散，再無他存在的痕跡。
歸墟，重歸死寂的黑暗與冰冷。
而那道承載著金丹與人間薪火的流光，已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