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的鐘聲在滂沱大雨中顯得格外沉悶，一下，又一下，像是垂暮老者的嘆息，敲打在濕漉漉的飛檐和浸滿水汽的殿宇間。雨水沖刷著青石板，匯成渾濁的溪流，沿著古老的溝壑注入暗處。空氣里彌漫著雨水的清冽、泥土的腥氣，以及一絲若有若無、被雨水稀釋卻無法徹底掩蓋的……血腥。

陳塵背脊緊貼著地宮入口那道沉重的石門。冰冷的、帶著歲月苔蘚濕滑觸感的青石，透過單薄的濕衣傳來寒意，卻絲毫無法壓下他懷中那物的滾燙。那塊從青龍會血柱中硬生生砸出的暗紅碑碎，隔著衣物緊貼著他的胸膛，如同揣著一塊燒紅的烙鐵，一股股蒼涼、悲愴、卻又帶著灼熱戰意的氣息，源源不斷地沖擊著他的心神，與他頸后“牧七九”的烙印相互呼應，灼痛中帶著詭異的共鳴。

苦玄大師佝僂的身影就在他前方幾步之遙，老僧枯瘦的手掌按在地宮石門一處不起眼的凹陷處，口中默誦著晦澀的經文。枯黃的僧袍被雨水打濕了大半，緊貼在嶙峋的骨架上，更顯單薄。他周身散發出淡淡的金色微光，柔和而堅韌，艱難地抵抗著從門縫深處絲絲縷縷逸散出來的陰寒死氣。

“大師，此地……”陳塵剛開口，聲音便不由自主地壓低了。這地宮入口，像一張通往幽冥的巨口，散發出的氣息讓他體內的九竅武道真丹都本能地悸動、收縮，傳來強烈的警兆。

苦玄沒有回頭，誦經聲卻停頓了一瞬，蒼老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地宮……鎮魔窟……亦是守墓人一脈最后的……咳……”他猛地一陣劇烈咳嗽，按在石門上的手微微顫抖，掌心滲出暗紅的血絲，瞬間被石門吸收，那縫隙中逸散的死氣驟然濃郁了數倍！

“大師！”陳塵心頭一緊，下意識握緊了燒火棍。棍身吞噬了武祖碑碎傳來的那股戰意，玄鐵底色下的龍鱗紋路在昏暗的光線下隱隱流轉，散發出溫熱，驅散著侵入骨髓的陰寒。

“無妨……舊傷……”苦玄喘息著，強行穩住身形，另一只手從懷中掏出一枚色澤黯淡、布滿細微裂痕的青銅鑰匙，上面刻滿了細密的梵文。“記住……心蓮……在……呃啊——！”

話音未落，異變陡生！

苦玄手中的青銅鑰匙突然劇烈震顫，發出刺耳的嗡鳴！鑰匙上黯淡的梵文猛地亮起血光，如同被燒紅的烙鐵！一股極其陰毒污穢的力量順著鑰匙反噬而上，瞬間沖入苦玄枯瘦的手臂！

噗嗤！

苦玄整條右臂的僧袍袖管如同被無形利刃絞過，瞬間化作飛灰！露出的枯槁手臂上，皮膚寸寸裂開，無數道細密的、如同活物般扭動的黑氣瘋狂鉆入他的血肉經脈，所過之處，血肉迅速變得青黑、干癟、腐朽！

“呃——！”苦玄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哼，身體猛地佝僂下去，眼中金芒急速黯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渾濁的、被污染的灰敗。

轟隆！

與此同時，那扇沉重的、被苦玄以秘法和鮮血暫時“安撫”的地宮石門，竟在苦玄被反噬的瞬間，向內猛地洞開！一股積壓了不知多少歲月的、混合著濃重檀香、尸骸腐朽、鐵器銹蝕的陰寒惡臭，如同實質的粘稠黑潮，猛地噴涌而出，瞬間將門口兩人吞沒！

陳塵只覺得眼前一黑，刺鼻的惡臭直沖腦髓，渾身汗毛倒豎！那氣息不僅僅是物理上的惡臭，更蘊含著強烈的精神污染，無數怨毒的嘶嚎、絕望的囈語瘋狂地沖擊著他的識海！他體內的九竅武道真丹應激般瘋狂運轉，灼熱剛陽的丹氣透體而出，在身周形成一層薄薄的金紅光焰，堪堪將那侵蝕神魂的惡念與陰寒死氣隔絕在外。手中的燒火棍更是嗡鳴震響，棍體上玄鐵龍鱗紋路流轉，散發出灼熱的氣息，將試圖纏繞上來的污穢黑氣灼燒得嗤嗤作響，化作青煙。

他強忍著翻騰的胃液和眩暈感，猛地看向苦玄。

老僧的情況比他糟糕百倍！苦玄周身那微弱的護體金光在污穢黑氣的沖擊下如同風中殘燭，瞬間熄滅。那些鉆入他手臂的扭曲黑氣已經蔓延至肩膀，半邊身子都呈現出可怕的青黑色，血肉枯萎，皮膚干裂如樹皮。他渾濁的雙眼時而閃過一絲掙扎的金芒，時而又被濃重的、毫無生氣的灰黑占據，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嗬嗬聲，仿佛在與體內瘋狂滋長的魔念做殊死搏斗。

“大…師！”陳塵低吼，一步搶上前，試圖扶住搖搖欲墜的老僧。

然而，就在他靠近的剎那——

嗖！嗖！嗖！

數道尖銳的、撕裂粘稠空氣的破空銳響，猛地從洞開的地宮深處激射而來！速度快得只留下道道模糊的殘影！

目標，并非陳塵，而是他身邊正被魔氣侵蝕、神志恍惚的苦玄！

陳塵瞳孔驟縮！那并非尋常暗器，而是數根一尺多長、通體烏黑、尖端閃爍著幽藍毒芒的——降魔杵！只是此刻，這些本該蘊含佛門法力的法器，卻纏繞著濃郁得化不開的怨毒死氣與血煞，帶著令人作嘔的腐朽氣息，如同從地獄擲出的索命之矛！

千鈞一發！陳塵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的本能已超越意識！燒火棍帶著撕裂黑氣的尖嘯橫掃而出！

鐺！鐺！鐺！

刺耳的金鐵交鳴聲在地宮入口炸響！火星迸濺！巨大的力量從棍身傳來，震得陳塵虎口發麻。三根致命的淬毒降魔杵被棍影精準地磕飛，狠狠釘入兩側的石壁，深沒至柄，幽藍的毒芒在黑暗中明滅不定。

然而，就在他揮棍格擋的瞬間，地宮深處，數點幽綠的光芒無聲無息地亮起！冰冷、麻木、充滿了對生者血肉的貪婪！

伴隨著沉重的、拖沓的腳步聲，幾個扭曲的身影從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中緩緩走出。

那曾是寒山寺的武僧。他們身上殘破的僧袍還依稀能辨出曾經的式樣，但裸露在外的皮膚卻呈現出死尸般的青灰色，布滿了潰爛的膿瘡和凸起的、如同蚯蚓般蠕動的黑色血管。他們的眼睛，已經完全被渾濁的幽綠色光芒占據，沒有瞳孔，沒有眼白，只有純粹的、非人的惡念。涎水混合著黑色的污血從他們咧開的、露出森白獠牙的口中滴落。

更令人心悸的是，他們的動作僵硬卻帶著一股非人的怪力，手中持有的不再是禪杖木棍，而是染血的戒刀、斷裂的禪杖鐵頭，甚至是從尸骸上拆下的骨棒！濃烈的尸臭和怨氣如同實質的煙霧纏繞在他們周身。

魔化僧兵！被地宮深處那污穢力量徹底侵蝕、轉化為行尸走肉的昔日佛門護法！

“吼——！”

沒有絲毫停頓，在陳塵格開降魔杵、舊力剛去新力未生的間隙，離得最近的兩個魔化僧兵發出非人的咆哮，一左一右，揮舞著銹跡斑斑的戒刀和沉重的斷禪杖，帶著撕裂空氣的惡風，悍然撲殺而至！刀鋒直取脖頸，禪杖砸向天靈！簡單、粗暴、致命！

陳塵眼中寒芒爆閃！不退反進！燒火棍如毒龍出洞，后發先至，精準無比地點在左側劈來的戒刀刀脊之上！

叮！

一聲脆響！蘊含武道真丹勁力的棍尖，竟將那厚重的精鋼戒刀點得寸寸碎裂！碎裂的刀片如同被無形力量牽引，反向激射，噗噗數聲，深深嵌入那魔化僧兵的胸膛和面門！

與此同時，陳塵身體詭異地向右側傾斜，險之又險地避開了砸落的沉重禪杖斷頭。那裹挾著巨力的斷頭狠狠砸在他剛才站立的地面，青石瞬間龜裂，碎石飛濺！

借著身體傾斜之勢，陳塵右腿如鋼鞭般橫掃而出！

嘭！

沉悶的骨裂聲響起！右側那持禪杖的魔化僧兵膝蓋應聲而碎，整個身體失去平衡向前栽倒！陳塵眼中毫無憐憫，順勢旋身，燒火棍帶著嗚咽的風聲，狠狠砸在其后頸！

咔嚓！

如同朽木斷裂！那魔化僧兵的頭顱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歪向一邊，幽綠的瞳光瞬間熄滅，身體軟軟倒下。

然而，戰斗遠未結束！更多的魔化僧兵從黑暗中涌出，低吼著撲來！他們不知疼痛，不懼死亡，只有吞噬生者的本能！更麻煩的是，那洞開的地宮深處，污穢黑氣翻涌，仿佛有更強大的魔物正在蘇醒！

陳塵正被三個魔化僧兵纏住，戒刀和骨棒帶著呼嘯的惡風劈頭蓋臉砸下！他身法如鬼魅，燒火棍舞得密不透風，每一次格擋都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棍身上流轉的龍鱗紋路散發出灼熱氣息，將纏繞上來的污穢死氣不斷灼燒凈化。但僧兵力大無窮，且數量眾多，一時間竟將他死死拖住。

就在這混亂的廝殺中，一道比所有魔化僧兵更加迅捷、更加陰毒的黑影，如同潛伏在陰影中的毒蛇，悄無聲息地繞過了戰團！目標，直指蜷縮在石門旁、氣息奄奄、正被魔氣瘋狂侵蝕的苦玄！

那是一個體型異常高大的魔化僧兵，與其他行尸不同，他手中持著的，竟是一桿通體漆黑、唯有槍尖一點幽芒閃爍如活物的——長槍！槍身纏繞著濃稠如墨的怨氣，槍尖那點幽芒，竟隱隱形成一只冰冷、怨毒、充滿嘲諷之意的眼瞳虛影！

幽瞳殘念！附著于這桿魔槍之上！

持槍的魔僧眼中幽綠光芒大盛，帶著一絲殘忍的戲謔，手臂肌肉賁張，那桿纏繞著幽瞳虛影的魔槍，無聲無息卻又快如閃電，帶著洞穿一切的惡毒死氣，直刺苦玄毫無防備的后心！

“大師小心！”陳塵瞥見這一幕，目眥欲裂！他怒吼一聲，體內九竅真丹瘋狂運轉，灼熱的丹氣轟然爆發，硬生生將圍攻的三個魔化僧兵震退半步！他就要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救援！

但，太遲了！那魔槍的速度快得超出了常理！

眼看那一點致命的幽芒就要刺入苦玄枯瘦的背脊！

千鈞一發之際——

“唵！”

一聲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梵音真言，如同暮鼓晨鐘，猛地從苦玄口中迸發！這聲音仿佛耗盡了他殘存的所有生命力！

苦玄那被魔氣侵蝕、半邊青黑枯萎的身體，不知從何處涌出一股微弱卻精純無比的金色佛光！這佛光并非來自他自身，而是源于他死死護在身下的——那尊半尺高、通體由溫潤白玉雕琢而成、蓮心處卻有一抹深邃暗紅的佛心蓮臺！

蓮臺在苦玄生命本源的催動下，驟然綻放出柔和而堅韌的金色光暈！金光形成一個薄薄的護罩，堪堪擋在了魔槍槍尖之前！

嗤——！

如同燒紅的烙鐵刺入冰水！魔槍槍尖那點幽芒與金色光罩劇烈碰撞！發出令人牙酸的侵蝕聲！金光劇烈波動、黯淡，顯然無法完全抵擋這凝聚了幽瞳殘念的致命一擊！槍尖一點一點，堅定而緩慢地穿透光罩！

但，就是這剎那的阻擋！

苦玄猛地抬起頭！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此刻左眼已被灰黑死氣徹底占據，麻木而邪惡，右眼卻燃燒著最后一絲清明與決絕的金色火焰！他死死地盯著那穿透金光、即將刺入身體的魔槍槍尖，以及槍尖上那只冰冷怨毒的幽瞳虛影！

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洞悉真相的悲愴和滔天的憤怒！

“原來……如此……”苦玄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風箱，卻清晰地穿透了魔物的嘶吼和兵刃的碰撞，傳入陳塵耳中，每一個字都帶著泣血的分量，“仙界……抽清氣……鎖武道……”

他用盡最后的力量，將懷中那尊光芒明滅不定的佛心蓮臺，猛地推向陳塵的方向！

“……是為滅……武道通仙路啊——！！！”

最后一聲，是耗盡所有生命、所有神魂、所有不甘與憤怒的嘶吼！如同杜鵑啼血，響徹地宮！

吼聲未落，苦玄那枯槁的身體，竟爆發出最后一股力量，不是后退，而是猛地向前一撲！

噗嗤！

那桿纏繞著幽瞳虛影的魔槍，毫無阻礙地穿透了他干癟的胸膛！黑色的槍尖從前胸透出，帶著粘稠的污血和破碎的內臟！

然而，苦玄的雙手，卻如同燒紅的鐵鉗，死死抓住了穿透自己胸膛的槍桿！他那半邊被魔氣侵蝕的身體，此刻所有的青黑死氣，所有的怨毒魔念，竟被他以某種玉石俱焚的秘法，強行匯聚向雙手，再瘋狂地注入那桿魔槍！

“呃啊啊啊——！”持槍的高大魔僧發出痛苦的咆哮，槍身上纏繞的幽瞳虛影劇烈波動，仿佛受到了強烈的沖擊！

苦玄的身體迅速干癟、枯萎，如同燃盡的燈芯，唯有一雙眼睛，右眼中的金色火焰在徹底熄滅前，死死地、帶著無盡囑托與期望，烙印在陳塵的瞳孔深處！

他用殘存的意識，引導著那匯聚了自身殘魂、佛心蓮臺殘余佛力以及被強行吸納的地宮污穢魔氣的最后力量，如同決堤的洪流，狠狠撞向槍尖那點幽芒核心——那只冰冷的幽瞳虛影！

轟！！！

一股無形的精神風暴在地宮入口炸開！持槍的魔僧發出凄厲的慘嚎，七竅中噴出黑血，身體如同被抽空了骨頭般軟倒。槍尖上那只怨毒的幽瞳虛影劇烈扭曲、閃爍，最終發出一聲不甘的尖嘯，砰然炸裂，化作無數道細碎的黑氣四散！

苦玄殘破的身軀，如同斷了線的木偶，隨著魔槍的抽離，緩緩向后倒下。在他倒下的地方，那塊被他死死護在身下的白玉佛心蓮臺，蓮心處那抹深邃的暗紅驟然亮起，投射出一道微弱的、卻清晰無比的血色陣圖光影，瞬間沒入陳塵的眉心！

冰冷的石門旁，只剩下老僧空洞望向漆黑穹頂的眼眸，和一句無聲的、在陳塵神魂深處炸響的悲愴絕唱：

“脊梁……不能……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