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件“江河領航”精品襯衫，如同精心打磨的璞玉，靜靜地懸掛在廠長辦公室隔壁臨時辟出的“樣品間”里。柔和的燈光打在米白色的高支棉麻面料上，映出溫潤的光澤。改良后的小方領線條利落流暢，左胸處那枚深藍色絲線刺繡的船錨標識，小巧卻充滿力量感，在簡潔的版型中畫龍點睛。

陳江河、蘇雪晴、老李、秦紅梅站在房間里，空氣里彌漫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安靜。這不僅僅是一批產品，這是江河廠孕育出的第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孩子”，承載著所有人的期盼與忐忑。

“定價…定多少？”秦紅梅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一絲小心翼翼。她看著這些明顯比波波夫代工襯衫精致許多的衣服，心里沒底。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陳江河和蘇雪晴。

陳江河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一件襯衫前，手指輕輕撫過那精致的船錨刺繡，感受著面料特有的細膩觸感。“成本，”他看向蘇雪晴，“精確成本是多少？”

“面料按積壓處理價，近乎零成本。”蘇雪晴的聲音清冷而精確，“人工、設備占用分攤、輔料（高品質紐扣、絲線）、定制洗水嘜和吊牌、簡易獨立包裝…綜合單件成本，**18.5元**。”這個數字，已經遠超波波夫代工襯衫的成本。

“18塊5…”老李倒吸一口涼氣，“這…這比百貨大樓里一些上海產的牌子都貴了！”

“貴，有貴的道理。”陳江河的眼神銳利起來，“波波夫的襯衫，是流水線上的標準品。我們這批，是精挑細選的面料，是反復推敲的版型，是慢工細活的手藝，是獨一無二的品牌標識！它值這個價！”

他頓了頓，環視眾人，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定價，**48元**！”

“48？！”秦紅梅和老李都驚呼出聲。這幾乎是成本的三倍！在月工資普遍幾十塊的八十年代，這無疑是個令人咋舌的天價！

“對，48！”陳江河斬釘截鐵，“這不是賣給普通工人的。我們要試的，是愿意為品質、為設計、為一個新銳品牌買單的那部分人的水溫！定低了，反而讓人看輕！”

蘇雪晴微微頷首，補充道：“這個價格，包含了品牌溢價、渠道利潤（如有）和試錯空間。初期小范圍試水，目標不是走量，是建立高端認知和收集反饋。”

“那…賣給誰？怎么賣？”秦紅梅問出了關鍵。

陳江河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廠區的圍墻：“兩條路。第一條，人情牌。”他看向蘇雪晴和老李，“雪晴，老李，你們在省城和特區有沒有相熟的朋友、同學？最好是機關干部、大學老師、或者有海外關系的？挑二十件，包裝好，以‘江河廠新研發的精品襯衫，誠邀品鑒提意見’的名義，免費贈送。記住，只送不說價！但要附上我們精心設計的品牌卡片，講清楚面料、工藝和‘江河領航’的理念。”

免費送？秦紅梅和老李有些心疼，但蘇雪晴立刻明白了陳江河的用意——精準投放，制造口碑和神秘感。

“第二條路，”陳江河眼中閃爍著市井的智慧，“紅梅，特區友誼商店，認不認識里面管事的？或者能搭上線的？”

友誼商店！那是此時特區唯一能用外匯券購物、面向外賓和特殊群體的高檔場所！

秦紅梅眼睛一亮：“我…我認識一個在里面做保潔的阿姨！她女婿好像是小主管…我試試看能不能遞上話？”

“好！”陳江河拍板，“紅梅，這事交給你！帶上十件最完美的樣品，想辦法送進去！不求立刻上架，只求讓他們的采購或經理看到！告訴他們，這是中國本土設計師品牌‘江河領航’的限量精品！同樣，不提價，只談品質和獨特性！”

他看向剩下的七十件：“其余的，暫時封存。等這兩條路的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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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區友誼商店。意外的臺階。**

秦紅梅的“保潔阿姨路線”發揮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或許是那幾件襯衫的質感實在出眾，或許是船錨標識的獨特設計吸引了目光，又或許是秦紅梅那潑辣又誠懇的勁頭打動了人。幾天后，友誼商店負責服裝采購的一位姓趙的副經理，居然同意抽空見秦紅梅一面。

在友誼商店略顯冷清的員工休息室，趙經理皺著眉，看著攤在桌上的三件樣品襯衫。他拿起一件，手指捻了捻面料，又看了看領口和袖口的做工，最后目光落在左胸那個小小的船錨刺繡上。

“料子是不錯，做工也還行。”趙經理語氣帶著國營單位慣有的矜持和挑剔，“但這個牌子…‘江河領航’？沒聽說過。設計師是誰？有來頭嗎？”

秦紅梅心一橫，按照陳江河教的，挺直腰板：“趙經理，這是我們江河制衣廠自己的牌子！設計師是我們廠長！沒留過洋，但懂咱們中國人自己的審美和穿著習慣！您看這領型，這版型，是不是比那些進口貨穿著更舒服、更精神？這錨，是我們江河廠的精神！扎根大地，破浪前行！”

她的話帶著一股泥土味的自信，反而讓見慣了洋派作風的趙經理微微一怔。他又拿起襯衫仔細看了看，特別是那個船錨刺繡，針腳細密，造型獨特，確實很有記憶點。

“東西…是有點意思。”趙經理的語氣松動了一些，“但放我們友誼商店賣，48塊人民幣…太貴了！外賓有外匯券，但也得看值不值。國內有資格進來的，誰花48買件沒名氣的襯衫？”

“值不值，穿了才知道！”秦紅梅立刻接口，“趙經理，我們不是要立刻上架賣。能不能…能不能請您幫個忙？這十件襯衫，就放在你們員工更衣室或者休息室？讓咱們商店的領導、有品位的員工，先試穿一下？感受感受？我們不要錢！就當是…是請各位老師幫忙體驗提意見！”

免費體驗？趙經理摸著下巴，琢磨著。這要求不過分，東西看著確實不差。萬一真有領導穿得好，問起來…也是個機會。

“行吧。”趙經理終于點了頭，“東西留下。有沒有人穿，穿得怎么樣，我可不敢保證。”

“謝謝趙經理！太感謝您了！”秦紅梅喜出望外。能邁出這一步，就是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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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與特區。口碑的漣漪。**

省城，某大學家屬院。

一位戴著眼鏡、氣質儒雅的中年教授（蘇雪晴的大學同學）拆開了精美的包裝盒，拿出那件米白色的襯衫。熨燙平整，質感上乘。他好奇地穿上身，對著鏡子一看，頓時眼前一亮。小方領恰到好處地修飾了臉型，棉麻混紡的面料透氣挺括，穿著感異常舒適。左胸那枚小小的船錨，低調卻別致。

“咦？老劉，這襯衫哪買的？看著真精神！”隔壁串門的同事立刻問道。

“哦，一個朋友廠里新做的，叫‘江河領航’，送給我試試的。”劉教授隨口答道，心里卻對這襯衫的版型和舒適度贊不絕口。

特區，某政府機關。

一位年輕的科長（老李托關系找到的某領導秘書）穿著新襯衫去上班。不同于常見的肥大工裝或呆板的中山裝，這件襯衫修身利落，將他挺拔的身材襯托得恰到好處。在略顯沉悶的機關大樓里，這身裝扮顯得格外清爽干練。

“小王，今天這身行頭不錯啊！精神！”處長路過時，難得地夸了一句。

“謝謝處長！朋友廠里送的，‘江河領航’，說是什么本土設計師品牌。”小王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美滋滋的，對這件襯衫的好感倍增。

友誼商店的員工更衣室。

一位負責接待外賓的資深女店員，午休時好奇地試穿了那件樣品。高支棉麻的細膩觸感和合身的剪裁讓她愛不釋手。特別是那個船錨標識，讓她覺得既有力量感又不失優雅。

“趙經理，這襯衫…哪來的？穿著真舒服！樣子也好看！咱們店能進點嗎？”她忍不住問路過的趙經理。

趙經理看著女店員穿上后明顯提升的氣質，心里也暗自點頭：“哦，一個鄉鎮小廠的樣品…再看看，再看看。”

無聲的口碑，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開始漾開一圈圈漣漪。關于一件版型好、面料舒服、帶著獨特船錨標識的“江河領航”襯衫的議論，在特定的圈子里悄然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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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的深水炸彈。**

就在陳江河密切關注著襯衫試水反饋時，一通來自維克多的電話，如同在深水區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彈。

“陳！我的朋友！我有一個重大的、令人振奮的消息！”維克多的聲音激動得有些變調，“波波夫先生對江河廠持續卓越的表現和巨大的潛力非常看重！他…他有意愿，與江河廠建立更深層次的戰略合作關系！”

陳江河的心猛地一跳：“更深層次？維克多先生的意思是…”

“合資！”維克多擲地有聲地說出了這個詞，“波波夫先生提議，由他的‘東方貿易公司’與江河制衣廠共同出資，成立一家新的合資服裝企業！波波夫先生提供資金、歐洲最新的設備、部分高端訂單和銷售渠道！江河廠提供土地、廠房、熟練工人和優秀的管理團隊！新公司將專注于生產中高端服裝，使用全新的聯合品牌！目標是打入東歐乃至整個歐洲市場！陳！這將是一個巨大的飛躍！江河廠將獲得前所未有的發展機遇！”

合資！歐洲設備！高端市場！聯合品牌！

每一個詞都像一束強光，照亮了一條通往輝煌的捷徑！陳江河握著聽筒的手心瞬間被汗水浸濕。巨大的誘惑如同海嘯般沖擊著他的理智！這無疑是波波夫對江河廠價值的最高認可，也是將工廠推向國際舞臺的絕佳跳板！

然而，狂喜僅僅持續了幾秒。深水行船的警覺立刻拉響了他腦海中的警報。

合資…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波波夫將擁有新公司的話語權，甚至可能是控股權！

意味著“江河”這個名字，可能被淡化，被融入一個陌生的“聯合品牌”！

意味著他嘔心瀝血打造的“江河領航”自主品牌夢想，可能在合資的光環下被擱置，甚至被吞噬！

意味著工廠的未來航向，將不再由他一人掌控！

“維克多先生…”陳江河的聲音帶著竭力控制的平穩，“這…這確實是個令人振奮的提議！非常感謝波波夫先生的信任和厚愛！不過…茲事體大，涉及到工廠的根基和未來發展模式。我需要時間，需要和我的團隊詳細評估，也需要向上級主管部門匯報。請您轉告波波夫先生，我們會慎重考慮，盡快給出答復。”

掛斷電話，陳江河的后背已被冷汗濕透。他靠在椅子上，久久無法平復劇烈的心跳。窗外是熟悉的廠區，是轟鳴的車間，是懸掛著船錨標識的樣品間。眼前卻仿佛出現了兩條截然不同的航線：一條是合資巨輪的康莊大道，金光閃閃卻可能迷失自我；一條是自主品牌的風浪之途，艱難險阻卻通往真正的獨立。

“雪晴…”陳江河下意識地想尋求那個最冷靜理智的聲音，卻發現蘇雪晴的座位空著。他才想起，蘇雪晴昨天下午接到一封加急電報后，已經請假匆匆趕往省城了。電報內容不詳，只說是家中有急事。

在這個需要她智慧參謀的關鍵時刻，她不在。

深水區的航船，遭遇了突如其來的巨大風浪。合資的誘惑如同迷人的漩渦，自主的航標在風浪中搖曳。而最重要的舵手之一，卻暫時離崗。陳江河獨自坐在辦公室里，望著墻上那枚沉靜的船錨標識，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壓力與孤獨。試水的溫度尚未明確，深水的風暴已然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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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完**

**下一章預告：**陳江河將如何應對波波夫的合資提議？他會征詢誰的意見？蘇雪晴家中究竟發生了什么急事？省城和特區的襯衫試水反饋匯總后，市場給出了怎樣的“溫度”？秦紅梅的帆布包授權談判進展如何？下一章：**《漩渦與錨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