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尚未破曉，縣郊公路上那輛如同受傷巨獸般咆哮的破舊解放卡車，終于拖著沉重疲憊的身軀，碾過坑洼不平的土路，一頭扎進了江河制衣廠大敞的廠門！

“布！布來了！！！”

不知是誰眼尖，在昏暗的晨光中看清了車廂里堆疊如山的米白色布卷，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般的狂吼！

這聲呼喊，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整個死寂的廠區！

“來了！布真的來了！”

“廠長回來了！布拉回來了！”

“老天爺開眼啊！”

如同奇跡降臨！原本死氣沉沉、被絕望籠罩的車間和宿舍，瞬間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工人們像被注入了強心針，從各個角落蜂擁而出，不顧一切地沖向卡車！他們臉上還帶著熬夜的疲憊和之前的惶恐，但此刻，卻被一種近乎癲狂的喜悅和希望徹底點燃！許多人眼中噙著淚花，互相拍打著肩膀，又哭又笑！

陳江河幾乎是摔下駕駛室的。連續十幾個小時高度緊張、幾乎不眠不休的長途奔襲，讓他雙腿發軟，眼前陣陣發黑。他扶住滾燙的車門，才勉強站穩。但當他看到眼前這如同烈火燎原般沸騰的景象，看到那一張張被希望重新點亮的臉龐，一股滾燙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疲憊和酸痛，直沖頭頂！

值了！一切都值了！

“都愣著干什么！”陳江河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發出嘶啞卻如同驚雷般的咆哮，“卸車！！！李強！帶人！清點！入庫！一根線都不許少！”

“是！廠長！”李強吼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帶著十幾個精壯小伙，如同餓虎撲食般沖向卡車后廂。沉重的布卷被七手八腳、小心翼翼地傳遞下來，帶著海通紡織廠特有的、混合著棉紗和漿料的新布氣息。

林曉蕓撥開人群沖了過來，看著陳江河布滿血絲、胡子拉碴、卻亮得驚人的眼睛，看著他身后車廂里那救命的布卷，嘴唇哆嗦著，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終只化作一聲帶著哭腔的呼喚：“江河！你…你…”

陳江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暢快：“曉蕓姐，幸不辱命！布，一根不少！”他拍了拍懷里，那里還揣著海通廠簽收的憑據。

“機器呢？”他目光瞬間投向車間方向，這才是另一顆定心丸！

“好了！好了！”林曉蕓激動得語無倫次，“李強昨晚就修好了！換上了新零件！試過了！好使得很！一點雜音都沒有！比原來還順溜！”

“好！好！好！”陳江河連說了三個好字，胸中塊壘盡消！原料！設備！兩大命門，終于打通了！

“紅梅呢？”他目光掃過卸貨的人群，沒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紅梅姐留在嘉興了！”一個跟著去卸貨的小伙子搶著回答，臉上帶著敬佩，“她說要盯著最后一批布打包上車，確保萬無一失！坐晚一點的班車回來！”

陳江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秦紅梅，真是他的福將！關鍵時刻，靠得住！

他不再多言，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忽略幾乎要散架的身體，大步走向車間！現在，每一分每一秒都彌足珍貴！

**>>>車間，戰鼓重擂！**

那臺GN1-1包縫機已經被擦拭一新，安置在車間最中央。嶄新的挑線簧連桿在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機器運行平穩有力，噠噠噠的縫紉聲不再是悲鳴，而是充滿了力量的戰鼓！工人們早已圍在各自的工位旁，裁剪的、縫紉的、鎖邊的、熨燙的…一道道工序如同被精密調校過的齒輪，在陳江河踏入車間的瞬間，開始高速、有序地運轉起來！

不需要任何戰前動員！不需要任何口號！

那堆積如山、散發著生機的米色布卷，就是最好的號角！那臺重新煥發活力的機器，就是最強的強心劑！

每個人眼中都燃燒著火焰，憋著一股要把之前失去的時間、遭受的屈辱、承受的壓力全部發泄出來的狠勁！動作快如閃電，卻又一絲不茍！車間里只剩下密集如雨的縫紉機聲、剪刀的咔嚓聲、蒸汽熨斗的嘶嘶聲，匯合成一首激昂的生產交響曲！

陳江河站在車間門口，看著這熱火朝天、井然有序的景象，眼眶再次發熱。這就是他的兵！這就是他背水一戰的底氣！

“曉蕓姐！”陳江河的聲音沉穩有力，“你坐鎮車間！盯緊質量！尤其是三線鎖邊和內襯縫合！波波夫的要求，一條都不能打折扣！紅梅的工位，暫時由你頂上！”

“李強！原料入庫后，你帶人立刻開始裁剪！按照分解好的版型！精確！高效！節約！邊角料也要收集好！每一寸布都是錢！”

“王會計！”陳江河的目光陡然轉冷，如同冰錐般刺向那個一直縮在角落里、臉色蒼白、眼神躲閃的身影，“你給我盯死賬目！每一分錢的進出，都要有憑據！買線、買輔料、伙食費…所有開支，精確記錄！現在廠子是在刀尖上跳舞！誰敢在這個時候伸手，或者賬目上出半點紕漏……”

他沒有說完，但那森冷的語氣和凌厲的眼神，已經讓王會計如同被毒蛇盯上，渾身一顫，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連聲應道：“是…是！廠長！我…我一定盯死！絕不出錯！”他心中充滿了恐懼，林公子那條線的誘惑和此刻陳江河帶來的巨大壓力，讓他如同置身油鍋。

陳江河不再看他，轉身回到辦公室。戰斗才剛剛打響，他需要更清晰的頭腦來指揮全局。

**>>>辦公室，新的戰場。**

陳江河灌了一大缸子濃茶，強行驅散睡意。他鋪開紙筆，開始梳理下一步的生死線。

人力！這是當前最緊迫的短板！現有的人手，即便三班倒，要完成兩千件風衣，也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必須立刻招人！招熟手！

“曉蕓姐！”陳江河把剛走進來匯報裁剪進度的林曉蕓叫住，“立刻放出消息！江河制衣廠，急招熟練縫紉工、裁剪工、鎖邊工！數量不限！工資…日結！按件計酬！比市場價高三成！包三餐！”

“日結？高三成？”林曉蕓倒吸一口涼氣，“江河！這…這成本太高了！我們現在…”

“顧不上了！”陳江河斬釘截鐵，“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我們現在缺的是時間！是效率！錢不夠，我去想辦法！人，必須立刻到位！讓李強他們放出風去，找他們的親戚朋友，找相熟的同行！只要手腳麻利，技術過關，有多少要多少！今天下午，我就要看到生力軍進廠！”

林曉蕓看著陳江河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決斷，用力點頭：“好！我馬上去辦！”

資金！這依舊是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招人、買輔料、維持運轉…處處都要錢！嘉興那邊，海通的一萬兩千塊欠款更是壓在心頭的大山！

陳江河的目光掃過桌面上那份信用證草稿（蘇雪晴之前幫忙草擬的），眼中閃過一絲精芒。信用證！這是波波夫承諾的支付方式，也是他們唯一的、正規的融資渠道！必須盡快拿到正本信用證，才能去銀行辦理打包貸款，解燃眉之急！

他拿起筆，斟酌著詞句，開始給波波夫寫一封措辭懇切、專業嚴謹的加急信函。信中詳細匯報了原料到位、生產全面啟動的情況，再次重申了對質量和交期的保證，并懇請對方盡快開具并寄送信用證正本。

同時，他也在思考另一條路。蘇雪晴…她送來了救命的配件，但陳江河知道她此刻的處境必然極其艱難。林耀東的陰影如同實質。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能再將她拖入更深的風險。但信用證…或許她能有更快的渠道了解進展？

**>>>省城，蘇家，無形的牢籠。**

蘇雪晴坐在自己布置雅致卻略顯清冷的書房里。窗外是省城繁華的街景，但她卻感覺如同困在無形的玻璃罩中。父親蘇振邦的強硬態度，林耀東那看似溫和實則步步緊逼的“關心”，還有家族中那些審視和規勸的目光，都讓她感到窒息。

桌上，放著一份省城出版的、相對正規的日報。在不起眼的內頁角落，有一則簡短的轉載報道，標題是《特區展銷觀察：警惕“皮包公司”擾亂市場》。內容雖未點名，但描述的細節和指向性，與那份特區小報如出一轍。她知道，這背后一定有林家的推波助瀾。他們正在用輿論的軟刀子，切割她與陳江河之間那脆弱的聯系，將她重新逼回預設的軌道。

她的目光落在桌角那個小巧的收音機上。鬼使神差地，她擰開了開關。一陣沙沙的電流聲后，傳出了縣廣播電臺的信號。里面正播放著激昂的進行曲和地方新聞。

突然，一個帶著濃重地方口音、卻充滿激情的男聲插播了一條臨時消息：

“本臺最新消息！我縣江河制衣廠在廠長陳江河同志的帶領下，克服重重困難，成功拿下兩千件外貿服裝大單！目前，全廠干部職工正以飽滿的熱情、昂揚的斗志，日夜奮戰在生產第一線！縣領導對此高度重視，號召全縣企業學習江河廠敢闖敢拼、為國創匯的奮斗精神！下面，是本臺記者對陳江河廠長的電話采訪錄音……”

蘇雪晴的心猛地一跳！她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將音量調大。

收音機里，傳來了陳江河那熟悉的、帶著些許沙啞卻異常沉穩有力的聲音：

“…困難是有的，而且很大！但我們江河廠的工人，骨頭是硬的！我們有信心、有決心，保質保量按時完成訂單任務！為國家創匯，為咱們縣爭光！…有人說我們是‘皮包公司’？那就讓他們睜大眼睛看看！看看我們工人手里的針線，看看我們車間里堆著的真材實料！流言蜚語打不倒我們！只會讓我們更團結！更拼命！…在這里，我也要特別感謝那些在危難時刻，默默給予我們支持和信任的人！這份情誼，我們江河廠上下，銘記在心！必將用最好的產品來回報！”

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刻意的煽情，只有最樸實的決心和最真摯的感謝。那“默默給予支持和信任的人”幾個字，如同一道暖流，瞬間擊中了蘇雪晴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她仿佛能透過電波，看到那個在簡陋辦公室里、在轟鳴車間里、在卡車駕駛室里，一次次跌倒又爬起，一次次在絕境中爆發出驚人能量的男人！

清冷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蒙上了一層水霧。她緊緊攥著手中的鋼筆，指節發白。林家施加的壓力，父親強硬的態度，在這一刻，似乎都變得不那么重要了。她看到了另一種可能，一種充滿了荊棘、卻也充滿了蓬勃生命力、由汗水和堅韌鋪就的道路！

她深吸一口氣，拿起桌上的電話，撥通了一個省外貿廳的專線號碼。她的聲音恢復了慣有的冷靜和清晰：

“喂，張處嗎？我是蘇雪晴。關于波蘭波波夫先生那份信用證的開具進度，麻煩您幫我催辦一下。對，訂單號是…對，很急。謝謝。”

**>>>縣城，風起云涌。**

江河制衣廠日結、高薪招工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傳遍了縣城的大街小巷！比市場高三成的工錢！還日結！包飯！這對于許多靠手藝吃飯、收入微薄的縫紉女工和家庭婦女來說，無異于天降甘霖！

下午剛過，江河制衣廠門口就排起了長龍！有經驗豐富的老裁縫，有手腳麻利的年輕女工，甚至還有幾個原本在其他小廠干活的熟手也被吸引了過來！秦紅梅也風塵仆仆地從嘉興趕了回來，連口水都顧不上喝，就擼起袖子加入了招工和現場考核的隊伍。她潑辣干練，眼光毒辣，幾句話就能試出對方的手上功夫。

“你！針腳太疏！下一個！”

“嗯，這個鎖邊還行！留下！去那邊登記領工牌！”

“動作快點！時間就是錢！”

在秦紅梅和林曉蕓的高效篩選下，一批批技術過關的生力軍被補充進各個生產環節。車間里變得更加擁擠，但效率卻成倍提升！機器的轟鳴聲、人聲的鼎沸聲，交織成一曲激昂的勞動贊歌！

陳江河看著車間里人頭攢動、熱火朝天的景象，看著那一匹匹米色卡其布在工人靈巧的雙手下迅速變成精致的裁片，再經過一道道工序逐漸成型，心中充滿了豪情！星星之火，正在燎原！

然而，在這片蒸騰向上的熱浪之下，一股陰冷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動。

縣城那家唯一能打長途電話的郵局里。王會計像做賊一樣，縮在隔音效果極差的電話隔間里，用手捂著話筒，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都…都招進來了…生手熟手都有…場面看著很熱鬧…但…但管理很亂…陳江河現在就是個救火隊長…錢…錢肯定撐不了幾天…聽說…聽說他還等著外商那邊寄什么信用證救命呢…對…對…就是那個東西…好像很重要…”

電話那頭，傳來林耀東那平靜無波、卻帶著掌控一切意味的聲音：“知道了。繼續盯著。尤其是那個信用證，什么時候到，第一時間告訴我。”

掛斷電話，王會計癱坐在椅子上，后背的冷汗已經濕透了襯衫。他看著郵局窗外江河廠的方向，眼中充滿了恐懼和一種扭曲的快意。陳江河，你蹦跶不了多久了！

**>>>傍晚，希望的曙光。**

一輛綠色的郵政摩托車，帶著一路煙塵，停在了江河制衣廠門口。郵遞員大聲喊著：“陳江河！掛號信！國外來的！”

這一嗓子，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

剛剛結束一天高強度工作、正準備去食堂吃飯的工人們，瞬間停下了腳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廠長辦公室的方向！

陳江河幾乎是沖出來的！他一把接過那封厚厚的、印著外文字母的航空掛號信！信封上，那枚清晰的波蘭郵戳和波波夫公司的落款，讓他心臟狂跳！

他顫抖著手，撕開封口，抽出了里面那份印制精美、蓋著銀行印章的正式文件——不可撤銷信用證（Letter of Credit）正本！

薄薄幾頁紙，此刻卻重如千鈞！這是來自國際銀行的、對江河制衣廠履約能力的最高認可！是撬動銀行資金的黃金鑰匙！是維系整個工廠運轉的生命線！

陳江河高高舉起那份信用證，在落日的余暉下，紙張反射出金色的光芒！他用盡全身力氣，對著所有翹首以盼的工人，發出了震動四野的吶喊：

“信用證——到了！！！”

“噢——！！！”

巨大的、狂喜的聲浪瞬間席卷了整個廠區！工人們歡呼著，跳躍著，相互擁抱！淚水與汗水交織在臉上！所有的艱辛，所有的壓力，在這一刻，都化作了對勝利最強烈的渴望和信心！

陳江河緊緊攥著那份信用證，目光越過歡呼的人群，投向省城的方向。他知道，這份信用證的背后，一定有她無聲的努力。

雪晴，謝謝！這份情，我陳江河，用行動來還！

他轉身，大步走向辦公室，背影在夕陽下拉得老長，充滿了無窮的力量。他要去銀行！去抵押！去貸款！去獲取那支撐燎原之火的最后燃料！

背水一戰，曙光已現！燎原之勢，不可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