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興陰沉的天空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陳江河的頭頂。細雨夾雜著料峭的春寒，打濕了他單薄的夾克，卻澆不滅他胸腔里那團近乎燃燒的火焰。三天！一萬二千塊！如同兩座冰冷的巨峰，橫亙在剛剛搶到原料提貨單的短暫狂喜之后。他幾乎是撞進了回程火車的車廂，硬邦邦的座椅硌著骨頭，卻絲毫感覺不到疲憊，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旋轉：錢！車！錢！

車輪碾過鐵軌的哐當聲，如同催命的鼓點，敲打著每一根神經。陳江河靠著冰冷的車窗，手指無意識地在布滿水汽的玻璃上劃著。懷里那張蓋著海通紅章的提貨單，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慌。秦紅梅留在嘉興守著布，她潑辣，但面對海通那樣的廠子，終究勢單力薄。三天內拿不出錢，提不走貨，不僅定金三千塊打了水漂，訂單違約的賠償更是天文數字！整個廠子，連同他陳江河，都將被碾得粉碎！

**>>>江河制衣廠，山雨欲來。**

陳江河帶著一身寒氣沖進廠門時，已是第二天的黃昏。車間里依舊燈火通明，噠噠噠的縫紉機聲比往日更加密集、更加急促，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意味。但空氣中，卻彌漫著一股不同尋常的壓抑。工人們埋頭干活，但眼神飄忽，動作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和焦慮。

林曉蕓第一個看到他，立刻迎了上來，清秀的臉上寫滿了疲憊和深深的憂慮：“江河！你總算回來了！嘉興那邊……”

“布搞定了！三天后提貨！”陳江河語速飛快，先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但隨即臉色更加凝重，“但是，錢！還差一萬二！車也沒著落！”

林曉蕓的臉色瞬間煞白：“一…一萬二？！”這個數字對于江河廠來說，無異于天文數字。

“賬上還有多少能動用的？”陳江河一邊問，一邊大步走向辦公室。

林曉蕓緊跟其后，聲音帶著絕望：“王會計剛盤完…加上你帶走的那些，現在能動用的…不到五百塊了…連買縫紉線的錢都快不夠了…”

五百塊！距離一萬二，是令人窒息的鴻溝！

陳江河一腳踹開辦公室的門，巨大的聲響在壓抑的空氣中格外刺耳。王會計正佝僂著腰坐在桌后，聞聲猛地一哆嗦，像只受驚的老鼠抬起頭，臉上毫無血色，眼神躲閃，額頭上全是冷汗。

“王友才！”陳江河幾步跨到他桌前，雙手猛地拍在桌面上，身體前傾，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鷹隼般死死盯著他，“告訴我！除了賬上這點錢！廠里還有什么值錢的？庫房里那些積壓的瑕疵品？設備？哪怕是一根螺絲釘！只要能換成錢！立刻！馬上！給我列出來！”

王會計被他狂暴的氣勢嚇得渾身篩糠般顫抖，結結巴巴：“廠…廠長…沒…沒什么了…值錢的…就…就那點布頭…還有…幾臺老縫紉機…賣…賣廢鐵也值不了幾個錢…”

“廢物！”陳江河怒罵一聲，一把推開王會計，焦躁地在狹小的辦公室里踱步，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猛獸。煙一根接一根地點燃，濃重的煙霧幾乎要將房間淹沒。

貸款？國營銀行的大門，對此刻背負著“特區污名”、毫無抵押物的江河廠來說，關得死死的！私人借貸？高利貸？那是飲鴆止渴！一旦沾上，后患無窮！找蘇雪晴？林耀東的警告如同毒蛇般在耳邊嘶嘶作響！不到絕境，絕不能把她拖進這灘渾水！那只會給她帶來更大的麻煩！

怎么辦？！難道真的走到絕路了？！

就在陳江河被絕望的陰影籠罩時，他焦灼的目光掃過窗外倉庫的方向。突然，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混沌！

布料！倉庫里那些積壓的、之前王友福采購的劣質布料雖然不能用作風衣主料，但…它們也是布！是能換錢的東西！

“曉蕓姐！”陳江河猛地轉身，眼中爆發出駭人的光芒，“倉庫里那些垃圾布！還有多少？！具體數量！立刻清點出來！”

林曉蕓一愣，隨即明白了陳江河的意圖，臉色更加蒼白：“江河！那些布…質量太差了！又臟又破…根本沒人要啊！”

“沒人要？”陳江河臉上露出一絲近乎猙獰的冷笑，“那是沒找對地方！縣城里那些做勞保手套、做拖把、做包裝內襯的小作坊呢？他們不挑！只要便宜！曉蕓姐，你馬上去！一家一家問！告訴他們，江河廠清倉！論斤賣！價格…只要比廢品站高一點就行！有多少賣多少！立刻！馬上！能換回一分錢是一分錢！”

這是真正的剜肉補瘡！是飲鴆止渴！但陳江河別無選擇！他需要啟動資金！哪怕只有幾百塊！幾百塊就能租一輛跑長途的破卡車！就能去嘉興把布先拉回來！只要布到了廠里，他就能用實物再去抵押，去周旋！去爭取最后的時間！

“好！我…我這就去！”林曉蕓看著陳江河眼中那不顧一切的瘋狂，心都在顫抖，但她知道這是唯一的生路！她轉身，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

**>>>車間，機器的悲鳴。**

就在陳江河為籌集第一筆救命錢絞盡腦汁、林曉蕓在縣城小作坊間奔走呼號之時，車間里那根緊繃到極致的弦，終于發出了不堪重負的斷裂聲！

那臺承載著全廠希望的GN1-1包縫機，在連續超負荷、高強度運轉數十個小時后，發出了最后一聲凄厲的哀鳴！

“嘎吱——！！！”

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斷裂聲猛地炸響！緊接著是刺耳的、如同刮擦玻璃般的噪音！機器劇烈地顫抖起來，機針瞬間卡死，冒出一股刺鼻的青煙和焦糊味！

“啊！機器！機器冒煙了！”操作機器的女工嚇得尖叫著跳開！

“快關電閘！”李強嘶吼著撲向電閘盒！

整個車間瞬間亂成一團！所有機器都停了下來，工人們驚恐地圍攏過來，看著那臺如同垂死巨獸般抽搐、冒煙的GN1-1，臉上充滿了絕望！

“完了…全完了…”一個老工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自語。沒有這臺機器，三線鎖邊就做不了！訂單就完蛋了！廠子就徹底完了！

李強臉色慘白，顫抖著手去檢查機器。當看到機頭內部那根斷裂的、已經燒得發藍變形的挑線簧連桿時，他的心沉到了谷底。這是核心傳動部件！沒有這個，機器就是一堆廢鐵！而這種進口老機器的專用配件…別說縣城，省城都未必有！

技術危機！在資金危機的傷口上，又狠狠撒了一把鹽！

**>>>縣城邊緣，破舊小旅館。**

王會計像只受驚的老鼠，縮在油膩骯臟的單人床上，手里死死攥著那張寫著神秘電話號碼的紙條。窗外，是縣城昏黃的路燈和深沉的夜色。林耀東隨從那冰冷的聲音和威脅的話語，如同魔咒般在他耳邊回響：“…想拿回你被王友福坑的錢…只有我們能幫你…否則…你就是下一個王友福…”

一邊是陳江河那如同瘋虎般的壓迫感，一邊是林公子深不可測的威脅和那筆錢的誘惑…恐懼和貪婪如同兩條毒蛇，瘋狂地撕咬著他的理智。

他顫抖著拿起床頭那部油膩的公用電話，手指如同痙攣般，按下了那個號碼。

“喂…”電話接通了，一個低沉沙啞、沒有任何感情的聲音傳來。

“是…是我…王…王有財…”王會計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說。”對方言簡意賅。

“陳…陳江河他…他搞到了一批布…在嘉興…三天后提貨…但是…但是廠里的錢…根本不夠…他在賣倉庫里的爛布頭湊錢…想租車去拉…”王會計語無倫次，像倒豆子一樣把自己知道的、猜測的全都說了出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傳來一聲陰冷的輕笑：“很好。你做得很好。錢，會有人送到你指定的地方。記住，管好你的嘴。”

電話被掛斷，只剩下忙音。王會計癱軟在床上，渾身被冷汗浸透，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但那一絲對錢的貪婪，暫時壓倒了恐懼。

**>>>廠長辦公室，深夜的孤燈。**

林曉蕓帶著一身疲憊和塵土回來了。她跑遍了縣城所有可能收布的小作坊，甚至找了收破爛的，磨破了嘴皮子，最終也只湊回了可憐的一百八十七塊三毛錢。這點錢，連租一輛最破的“蹦蹦車”（三輪摩托）跑嘉興都夠嗆！

“江河…只有這些了…”林曉蕓的聲音帶著哽咽，將那一疊皺巴巴、沾著油污的零錢放在桌上。

陳江河看著桌上那堆零碎的錢幣，又看了看李強送來的、那根斷裂的、焦黑的挑線簧連桿。窗外，是沉沉的、沒有一絲星光的黑夜。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將他淹沒。原料近在咫尺卻無力拉回，核心機器徹底癱瘓，資金鏈完全斷裂，內鬼在暗處窺伺，省城還有林耀東虎視眈眈…

似乎，真的走到盡頭了。

他頹然地坐倒在吱呀作響的藤椅上，雙手深深插進頭發里，肩膀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連日來的疲憊、壓力、屈辱和此刻巨大的挫敗感，如同無數只冰冷的手，將他拖向無底的深淵。

林曉蕓看著他痛苦的樣子，心如刀絞，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她默默地倒了一杯熱水，放在陳江河手邊，然后安靜地坐在一旁，淚水無聲地滑落。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絕望中一分一秒流逝。墻上的掛鐘指針，冷漠地指向了凌晨兩點。

就在陳江河的意識在疲憊和絕望的邊緣模糊飄蕩時——

篤…篤篤…

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敲擊聲，從辦公室那扇緊閉的后窗傳來！

陳江河猛地抬起頭！林曉蕓也驚愕地看向窗戶！

是誰？！深更半夜？！

陳江河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他示意林曉蕓噤聲，自己則悄無聲息地摸到門后，抄起一根抵門的木棍，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后窗。

他猛地拉開插銷，將窗戶推開一條縫！

窗外，空無一人。只有冰冷的夜風灌入。然而，就在窗臺下方，放著一個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方形物件！

陳江河警惕地四下張望，確認無人后，迅速將那物件拿了進來，關上窗戶。

在昏黃的臺燈下，他小心地解開油紙包裹。里面，是一個沒有任何標識的硬紙盒。打開紙盒——

陳江河和林曉蕓同時倒吸一口冷氣！

盒子里，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幾根嶄新的、泛著冷硬金屬光澤的——挑線簧連桿！正是GN1-1包縫機專用的核心配件！旁邊，還有一小盒精密軸承和一小瓶進口的高溫潤滑油！

配件！最急需的配件！在最絕望的時刻，如同天降甘霖！

盒子里沒有任何紙條，沒有任何署名。只有配件本身，散發著冰冷的金屬氣息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淡雅的茉莉花香。

陳江河的手指顫抖著撫過那光滑冰涼的金屬配件，又湊近聞了聞那幾乎難以捕捉的熟悉香氣…一個清冷孤傲的身影瞬間浮現在腦海！

蘇雪晴！

是她！

她竟然在省城林家的嚴密“關注”下，在自身難保的巨大壓力下，依然用這種隱秘到極致的方式，送來了這救命的配件！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狂喜、感激、酸楚和心疼的洪流，瞬間沖垮了陳江河心中那道絕望的堤壩！冰冷的眼眶，瞬間被滾燙的液體充滿！

“雪晴…”他喃喃地吐出這兩個字，聲音嘶啞哽咽。這份情誼，太重了！

“快！李強！”陳江河猛地轉身，眼中爆發出比之前更加熾熱、更加決絕的光芒，那是一種被徹底點燃、被賦予新生的力量！他將配件盒子塞給聞聲趕來的李強，“拿上！立刻！給我把那臺老家伙修好！天亮之前，我要聽到它響起來！”

“是！廠長！”李強看著嶄新的配件，激動得渾身發抖，抱著盒子就沖向了車間！

“曉蕓姐！”陳江河的目光轉向林曉蕓，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戾，“把廠里所有值點錢的東西！包括那幾臺還能用的舊縫紉機！還有…我辦公室這張桌子椅子！全部！立刻！給我搬到縣城廢品回收站門口！天一亮就開賣！告訴老劉頭（廢品站老板），按廢鐵價！現錢！有多少算多少！湊不夠租車的錢，老子就是走路去嘉興，也要把布背回來！”

他抓起桌上那堆零錢和賣爛布頭湊來的一百多塊，連同懷里那張如同生命般的提貨單，狠狠攥在手心！

“嘉興的布！廠子的命！老子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