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夜，悶熱粘稠，沒有一絲風。厚重的云層低低壓在頭頂，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醞釀著一場暴雨。空氣仿佛凝固了，吸一口都帶著鐵銹般的滯澀感，讓人喘不過氣。

“江河服飾”店鋪二樓，那間小小的、被臨時用作辦公室的閣樓里，窗戶大開，卻驅不散半分暑氣。一盞昏黃的白熾燈吊在屋頂，投下搖晃的光暈。桌上攤著幾本賬簿、票據，還有幾張寫滿了數字的草稿紙。

陳江河赤著上身，只穿著一條洗得發白的舊軍褲，坐在桌前的木凳上。他微微弓著背，眉頭緊鎖，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一支鉛筆在他粗糙的手指間快速滑動，在草稿紙上留下凌亂卻有力的數字軌跡，嘴里還低聲念叨著：

“……上海黑市行情……靜安營業部門口昨天成交價……一套……三千二……工行信托那邊有人放風說還要漲……中簽率預測……按前世模糊記憶……第一次搖號至少……”

他正根據前世模糊的記憶碎片和秦紅梅從上海黑市打聽回來的零星消息，瘋狂地推演、估算著手中那一百五十張認購證的潛在價值！每一次計算的結果，都讓他心頭那團名為野心的火焰燃燒得更加熾烈！那不僅僅是錢，那是他撬動省城格局、實施復仇計劃的杠桿！

肋骨處的傷疤在悶熱中隱隱作痛，如同警鐘，提醒著他現實的險惡。他停下筆，抬起手，用力按了按那塊依舊青紫腫脹的皮膚，指腹下傳來的鈍痛讓他倒吸一口涼氣，也讓他眼中那灼熱的火焰稍稍冷卻，沉淀為更加冰冷的算計。

吳胖子！王科長！還有葉薇那只藏在資本迷霧后的手！

他們以為查封店鋪、抓走曉蕓就能打垮他陳江河？

做夢！

他陳江河不僅回來了，還帶著足以顛覆他們認知的籌碼回來了！

“啪嗒！”

一滴豆大的雨點終于砸在窗外的鐵皮雨棚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緊接著，密集的雨點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落下來，瞬間連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潮濕的土腥氣和涼意終于隨著風涌了進來。

陳江河走到窗邊，看著外面被驟雨籠罩的世界，城市的霓虹在雨水中暈開，模糊成一片迷離的光斑。他的眼神卻銳利如刀，穿透雨幕，仿佛看到了斜對面“麗華百貨”那燈火通明的招牌。嘴角，緩緩勾起一個冰冷而決絕的弧度。

“快了……吳胖子……你的好日子……快到頭了……”

***

樓下店鋪里，燈光已經調暗。林曉蕓正帶著兩個新招的姑娘，在柔和的光線下，一件一件、小心翼翼地整理著貨架上那些被翻亂、甚至有些被踩踏出褶皺的新款夏裝。她們的動作很輕，神情專注，仿佛在修復著某種珍貴的藝術品。

“曉蕓姐，這件袖口這里有點脫線了……”一個姑娘小聲說道，手里拿著一件淺綠色的連衣裙，滿臉心疼。

林曉蕓走過去，接過裙子，仔細看了看，溫聲道：“沒事，給我。我晚上帶回去縫一下，看不出來的。”她的聲音還有些沙啞，但眼神卻異常平靜，帶著一種經歷過風暴洗禮后的堅韌和專注。她接過針線，坐在柜臺后的小凳上，就著燈光，開始一針一線地修補起來。昏黃的光暈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溫柔的陰影。她的動作穩定而輕柔，仿佛這重復的、瑣碎的勞作，能撫平她內心深處的驚悸和不安。

店鋪里很安靜，只有針線穿過布料的細微聲響，以及窗外越來越密集的雨聲。一種劫后余生、努力重建的安寧感，在這片小小的空間里彌漫開來。

然而，這份安寧，很快就被一陣刻意壓低的、卻難掩興奮和急促的腳步聲打破！

店鋪后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一股濕冷的雨氣和濃烈的酒氣混雜著涌了進來！

是秦紅梅！

她渾身濕透，頭發一縷縷貼在潮紅的臉上，米白色的外套沾滿了泥點，緊緊裹在身上，勾勒出因為激動而微微起伏的曲線。她的眼睛亮得嚇人，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亢奮光芒，手里緊緊攥著一個鼓鼓囊囊、被雨水打濕的黑色人造革挎包！

“紅梅姐？你怎么……”林曉蕓驚訝地抬起頭，話還沒問完，就被秦紅梅那不同尋常的狀態驚住了。

“關門！快關門！”秦紅梅根本沒看林曉蕓，也顧不上渾身濕透，幾步沖到店鋪前門，“嘩啦”一聲將卷閘門用力拉下大半！只留下一條縫隙通風。巨大的聲響在雨夜中格外刺耳。

“紅梅姐！你干什么？”林曉蕓站起身，看著秦紅梅那副鬼鬼祟祟又異常亢奮的樣子，心頭涌起強烈的不安。

“噓——！小聲點！”秦紅梅猛地轉過身，食指豎在唇邊，眼睛瞪得溜圓，警惕地掃視著空蕩蕩的店鋪，仿佛怕有鬼跟著她。確認安全后，她才像做賊一樣，抱著那個濕漉漉的挎包，快步沖到林曉蕓面前，臉上是壓抑不住的狂喜，聲音因為激動而發顫，帶著濃重的酒氣：“曉蕓！曉蕓！發了！我們發了！天大的好事啊！”

她一邊說，一邊迫不及待地拉開挎包的拉鏈！一股混雜著劣質皮革、雨水和嶄新鈔票油墨的奇特氣味撲面而來！

只見挎包里，赫然塞滿了厚厚幾大捆用牛皮筋扎得緊緊的“大團結”！嶄新的票面在昏暗的燈光下反射著誘人的光澤！粗略一看，至少有幾千塊！

“這……這么多錢？！”林曉蕓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臉上血色盡褪，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恐懼！“紅梅姐！你……你哪來這么多錢？！你去干什么了？！”

“嘿嘿！哪來的？”秦紅梅得意地晃了晃腦袋，打了個酒嗝，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炫耀和貪婪，“賣了啊！曉蕓！我把我的認購證賣了！五十張！全賣了！”她伸出五根手指，在燈光下晃動著，仿佛那是無上的榮耀，“你猜猜賣了多少錢？一套三千五！五十張就是五套！一萬七千五！一萬七千五啊！我的老天爺！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錢！”

她激動得手舞足蹈，抓起一捆鈔票，用力拍打著柜臺，發出“啪啪”的響聲：“看看！看看！都是真金白銀！硬通貨！比咱們吭哧吭哧賣一年衣服賺得還多！還快！”她湊近林曉蕓，壓低了聲音，眼神閃爍著市井小人物一夜暴富后特有的精明和瘋狂：“曉蕓！聽我的！趁著現在行情好，趕緊把你的也賣了！一百張！那就是三萬五！三萬五啊！有了這筆錢，咱們還開什么破店？還受那個窩囊氣？直接當闊太太享清福去！氣死那個吳胖子和姓王的！”

秦紅梅的每一句話，都像重錘狠狠砸在林曉蕓的心上！她看著秦紅梅手中那捆散發著油墨香氣的鈔票，看著對方眼中那近乎癲狂的貪婪光芒，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她想起了陳江河臨走前那鄭重的叮囑，想起了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警告！

“不行！”林曉蕓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從未有過的嚴厲和驚恐！她猛地抓住秦紅梅的手腕，力氣大得讓秦紅梅吃痛地“哎喲”一聲，“紅梅姐！你糊涂啊！江河不是說過嗎？這認購證要捂緊了！不能賣！現在賣了就是虧！而且……而且你怎么敢私自賣掉？！那是江河托付給我們的東西！是翻身的本錢啊！”

“翻什么身？！”秦紅梅猛地甩開林曉蕓的手，臉上得意的笑容瞬間被不滿和一種“你不識抬舉”的怨氣取代，“有了這么多錢，還要什么本錢？翻身？翻個屁的身！你看看現在！店鋪被封，曉蕓你差點被抓進去，江河自己也一身傷！咱們拼死拼活為了啥？不就是圖個安穩富貴嗎？現在錢就在眼前！唾手可得！憑什么不拿？”她指著窗外滂沱的雨幕，聲音尖利：“等？等什么？等姓王的緩過勁來再整我們？等葉薇那個妖女再使壞？還是等這認購證哪天突然變成廢紙？！曉蕓！你醒醒吧！別被江河那套給唬住了！錢拿到手里才是自己的！”

“紅梅姐！江河不會害我們的！”林曉蕓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她看著秦紅梅那副油鹽不進、被金錢徹底沖昏頭腦的樣子，又氣又怕，“他一定有他的道理！這錢……這錢你不能……”

“我的錢！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秦紅梅梗著脖子，像只護食的母雞，將挎包緊緊抱在懷里，警惕地看著林曉蕓，“曉蕓，我當你是姐妹才告訴你！你要是不賣，那是你自己的事！別擋著我發財！”她說著，就要抱著錢往樓上閣樓跑，似乎想找個地方藏起來，或者……去向陳江河炫耀？

“站住！”林曉蕓情急之下，再次攔在她面前，張開雙臂，眼神里充滿了哀求和無助，“紅梅姐！算我求你了！等江河下來再說好不好？你現在這樣……”

“滾開！”秦紅梅被徹底激怒了！巨大的財富帶來的亢奮和對林曉蕓“不識相”的憤怒交織在一起，讓她失去了理智！她猛地用力一推！

“啊！”林曉蕓猝不及防，本就身體虛弱，被秦紅梅這含怒一推，踉蹌著向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屬貨架上！貨架一陣搖晃，上面剛整理好的衣服“嘩啦”一聲又散落下來，蓋了她一身！

“曉蕓！”秦紅梅也被自己下意識的動作嚇了一跳，看著摔倒在地、被衣服掩埋、發出痛苦悶哼的林曉蕓，酒醒了一半，臉上閃過一絲慌亂。

就在這時！

“砰！”

通往閣樓的木樓梯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

陳江河的身影如同裹挾著雷霆的煞神，出現在樓梯口！他顯然聽到了樓下的爭執和異響！

他赤著上身，肋骨的傷疤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他臉色鐵青，眼神如同兩把淬了冰的刀子，瞬間鎖定了抱著鼓囊挎包、臉上還帶著慌亂和酒氣的秦紅梅！也看到了摔倒在地、被衣服掩埋、正掙扎著想爬起來的林曉蕓！

閣樓里的燈光從他身后照下，將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狼藉的地面上，如同巨大的、擇人而噬的陰影！

一股令人窒息的、如同實質般的冰冷怒意，瞬間充斥了整個店鋪！連窗外的暴雨聲似乎都被這恐怖的威壓所吞噬！

秦紅梅對上陳江河那毫無溫度、仿佛要將她靈魂都凍結的目光，渾身猛地一哆嗦，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懷里的挎包“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厚厚幾捆鈔票滾落出來，散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沾上了灰塵和泥水，在燈光下顯得那么刺眼，又那么……骯臟！

“江……江河……”秦紅梅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臉上血色盡褪，巨大的恐懼瞬間壓倒了所有的貪婪和亢奮，“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陳江河沒有說話。他一步一步，緩慢而沉重地走下樓梯。每一步踏在木地板上，都發出“咚、咚”的悶響，如同敲打在秦紅梅的心鼓上！他徑直走到摔倒在地的林曉蕓身邊，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撥開蓋在她身上的衣服，將她輕輕扶了起來。

“江河……”林曉蕓靠在他懷里，身體還在微微發抖，聲音帶著委屈和后怕的哭腔。

“沒事了。”陳江河的聲音低沉嘶啞，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沉穩，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他抬起頭，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重新聚焦在秦紅梅身上！

那眼神，比窗外的暴雨更冷！比刀鋒更利！

“你賣了？”陳江河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恐怖平靜，“五十張？全賣了？”

秦紅梅被這平靜嚇得魂飛魄散，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拼命點頭，又拼命搖頭，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

陳江河的目光緩緩掃過地上那幾捆散落的、沾著泥水的鈔票。一萬七千五……在八十年代末，這確實是一筆普通人難以想象的巨款！足以讓秦紅梅這樣的市井女子徹底瘋狂！也足以……毀掉他精心布局的翻盤計劃！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那堆鈔票前，彎下腰，伸出那只骨節分明、帶著薄繭的手，沒有去撿錢，而是捻起一張飄落在地上的、沾著泥水的認購證銷售憑證（顯然是秦紅梅交易時拿到的）。憑證上，認購證的編號、成交價格、交易地點（一個不起眼的露天黑市點）清晰可見！

陳江河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他看著那張憑證，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象征著短視和背叛的鈔票，嘴角緩緩扯出一個冰冷到極致、也失望到極致的弧度。

“好……很好……”他低聲說著，聲音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秦紅梅……你真是……好樣的。”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那壓抑的怒火終于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他指著地上的錢，指著秦紅梅，聲音如同炸雷，在雨夜死寂的店鋪里轟然炸響：

“為了這點蠅頭小利！你就敢背著我！賣掉我們的未來！賣掉我們翻身的本錢！你知不知道！你賣掉的是什么？！你賣掉的是能翻十倍！二十倍！甚至更多的金礦！你賣掉的是我們能把吳胖子踩在腳下！能把姓王的送進去！能堂堂正正在省城站住腳的資本！”

“你眼里就只有這點錢嗎？！啊？！”陳江河的怒吼如同受傷的雄獅，震得貨架都在嗡嗡作響！他因為激動而牽扯到肋骨的傷勢，疼得他臉色一白，額頭上青筋暴起，但他眼中的怒火卻燃燒得更加熾烈！

“江河！我……”秦紅梅被罵得臉色慘白，巨大的委屈和恐懼讓她“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我錯了！江河！我真的錯了！我……我就是看著錢多……我……我鬼迷心竅了！你原諒我這一次！就這一次！錢……錢都在這里！我一分沒動！都給你！都給你！嗚嗚嗚……”

“原諒？”陳江河看著地上痛哭流涕、悔恨交加的秦紅梅，又看看懷里臉色蒼白、驚魂未定的林曉蕓，再看看地上那堆散發著銅臭卻已失去魔力的鈔票，一股巨大的疲憊和冰冷的失望如同潮水般瞬間淹沒了憤怒的火焰。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和喉頭的腥甜。眼中的怒火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和疏離。

“錢，你拿走。”陳江河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卻比剛才的怒吼更加寒冷刺骨，“那是你的‘富貴’。從今往后，‘江河服飾’……與你無關了。”

這句話，如同最后的判決，重重砸在秦紅梅心上！她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陳江河，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她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涌而出。她明白了，她徹底失去了這個曾經帶她走出廠子、許諾給她未來的男人的信任！也失去了那份剛剛到手、卻已索然無味的“富貴”根基！

店鋪里只剩下秦紅梅壓抑不住的絕望痛哭，窗外是愈發狂暴的雨聲。陳江河緊緊擁著林曉蕓，目光卻穿透雨幕，看向更深的黑暗。省城的夜，危機四伏。秦紅梅的背叛如同第一道裂痕，而真正的狂風暴雨，還遠未到來。

葉薇……吳胖子……你們，準備好了嗎？

>【第28章完】

>【預告：分道揚鑣！秦紅梅攜款離去，陳江河團隊遭遇首次分裂！認購證秘密因黑市交易面臨泄露風險！葉薇的耳目嗅到血腥！吳胖子勾結黑惡勢力，醞釀更陰毒招數！陳江河手握殘缺籌碼，如何應對內外交困？林曉蕓的堅韌能否成為唯一支柱？蘇雪晴的智謀又將如何力挽狂瀾？省城商戰，進入至暗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