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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快請霸王登船

  • 霸王過江否
  • 廬州之霸
  • 5282字
  • 2025-06-30 20:00:00

龜甲陣碾碎了最后一波試圖合圍的漢軍輕騎,撞開稀疏的灌木叢,終于沖出了那血腥彌漫的垓下地獄!

眼前豁然開朗!

不再是被尸體與焦土覆蓋的平原,不再是層層疊疊、閃爍著金屬寒光的猙獰包圍圈。

取而代之的,是蒼茫渾厚的江水奔騰聲!

渾濁的烏江如同一條受傷的巨蟒,在殘陽血色的余暉下,翻滾著土黃色的波濤,裹挾著上游沖刷下來的枯枝敗葉、甚至隱約可見的腐爛軍械殘片,滾滾東去。

江風驟然強勁起來,帶著濃郁的水汽和深秋刺骨的寒意,猛地灌入每個人的口鼻!瞬間沖淡了那幾乎刻入骨髓的血腥硝煙味。濕冷的空氣激得人一陣哆嗦,卻也帶來了地獄之外、名為“生存”的清冽氣息!

龜甲陣在沖出包圍圈的瞬間,那根緊繃到極致、維系著所有人意志的弦,仿佛“嘣”地一聲斷裂開來!

“嗬……嗬……”

項宇半跪在地,拄著那把已經砍出無數豁口的霸王戟(身體本能繼承的武器),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前被虞姬用布條死死勒住、卻仍在不斷滲出暗紅血跡的恐怖箭創,以及右肩胛骨幾乎被洞穿的劇痛。冷汗如同溪流般沖刷著臉上混雜的血污、硝煙黑灰,在他的下巴滴落。

虞姬就在他身側,一只手仍然緊緊抓著他殘破的甲葉邊緣,仿佛那是連接生死的唯一憑依。她的情況同樣糟糕到了極點。素白衣裙早已被血、汗、泥水徹底染成污穢不堪的深褐色,被荊棘劃破的傷口密布裸露的皮膚,濕漉漉的鬢發貼在蒼白的臉頰上,那雙曾經瀲滟的眸子此刻只有無盡的疲憊,卻依舊頑強地睜著,死死盯著江面上彌漫開來的、越來越濃重的灰白色水霧。

身后,幸存的楚卒如同退潮般散開陣型。季布拄著一根折斷了矛頭的木桿,單膝跪在泥水里,貪婪地呼吸著江水的氣息;鐘離眛鎧甲碎裂多處,手臂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翻卷著皮肉,他默不作聲地用一塊爛布死死纏緊;不到百人的殘兵,人人帶傷,如同被風暴蹂躪過的蘆葦,彼此攙扶,沉默地望著那片代表生機的浩蕩江水。

只有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聲在江風中回蕩。

“活著……出來了……”季布嘶啞地吐出幾個字,嘴角牽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沒有歡呼。只有劫后余生的、深入骨髓的茫然與疲憊。

項宇強忍著眩暈,直起身,極目望向這片被濃霧迅速吞噬的天地。歷史課本中那個決絕赴死的烏江自刎之地,此刻以其蒼茫渾厚的真實面目展現在他眼前——浩渺、未知、充滿水的腥氣和生存的冷酷挑戰。

“清點……人數!”他咬著牙下令,聲音破碎。

結果冰冷得如同江風。

沖出垓下的最后時刻,又折損了十幾名重傷或斷后的勇士。此刻,加上他自己、虞姬、鐘離眛、季布,能站立的、勉強還能揮動武器的……僅剩七十九人。這七十九人,個個如同從血池中爬出,身負或輕或重的傷勢。沉重的鎧甲、破損的武器散落一地,被丟棄在泥濘的岸邊。輕裝,必須輕裝才能在這條未知的路上走得更遠。

江水奔騰的聲音在濃霧中變得愈發沉悶而巨大,如同某種冥冥中的催促。

濃霧如同活物般在江面上翻滾、堆積,能見度不足二十步。岸邊的葦草在風中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更添幾分詭譎。

就在這壓抑的寂靜中——

“嗚——!”

一聲蒼涼卻異常清晰的號角穿透濃霧,由遠及近!

“嘩啦……嘩啦……”

那是船槳規律地劃破水波的聲音!

眾人瞬間握緊了手中的殘兵,下意識地收縮隊形。項宇甚至感到虞姬抓著他甲葉的手指猛地收緊了。

難道是韓信的追兵這么快就水陸并進了?!所有人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霧氣深處,一點幽幽的光亮穿透了灰白。燈光昏暗搖曳,如同一只孤獨的眼睛。

一艘樣式古樸的平底小船,在船槳破水的嘩嘩聲中,緩緩從濃得化不開的霧障里鉆了出來!船體老舊,吃水不深,顯然并非戰船。船頭,一個身披破舊蓑衣、頭戴斗笠的佝僂身影,正奮力搖著一支長櫓。

船頭搖曳的油燈照亮了他那張溝壑縱橫、飽經風霜的臉。渾濁的老眼在看到岸邊那群如同鬼魅般矗立的血人時,先是閃過一絲驚恐,待看清那殘破卻依舊張揚的“楚”字大旗碎片和那個即使拄戟半跪、狼狽不堪,依舊有著驚人壓迫感的高大身影時,老艄公那雙眼睛瞬間迸發出難以言喻的光芒!

那是震驚!是難以置信!繼而化作了燃燒的希望和……一種近乎狂熱的信仰!

“霸……霸王——!”

老艄公的喊聲撕裂了江霧的沉悶,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和顫抖!他甚至忘記了搖櫓,小船微微打著轉。

“霸王!真的是您!”

他猛地跪倒在濕滑的船頭甲板上,斗笠滾落,露出稀疏的白發。

“老朽……老朽候您多時了!江東父老……日夜都在盼您渡江歸去啊!”

他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激動,充滿了劫后余生般的狂喜:

“船已備好!快!快請霸王登船!”

“江東子弟雖敗,然人心未死!只要霸王渡過烏江,登高一呼,數萬江東健兒必然景從!卷土重來,再圖霸業!”

“江東水暖米豐!老朽拼了這條命,也要護霸王周全!快!追兵將……”

那一聲聲“霸王”,一句句“渡江”、“江東”、“卷土重來”、“霸業”,如同帶著倒鉤的鐵錘,狠狠砸進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里!

尤其是鐘離眛和季布這些追隨項羽多年的老將!

鐘離眛那一直布滿疲憊和血絲的眼睛,猛地亮起了驚人的光彩!江東!根基之地!還有希望!這是他們心中最深的執念,最不敢奢望的夢!老艄公的呼喊,像一團烈火瞬間點燃了幾乎冷卻的死灰!

“天不亡我大楚!”季布猛地一拳砸在地上,泥土飛濺,臉上的狂喜和希冀難以掩飾!“霸王!速登船!江東……”

他們的目光,以及剩下那些老兵的視線,瞬間如同實質般落在了項宇身上!充滿了懇求!充滿了最后孤注一擲的期盼!仿佛那艘小木船,就是通往重生與輝煌的唯一橋梁!

虞姬沒有看船,她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項宇沾滿血污和冷汗的側臉上。她能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瞬間的繃緊,感受到他那沉重的、幾乎窒息的呼吸。她知道,那“霸業”二字,如同沉重的枷鎖,再次落回了他的肩上。

項宇緩緩抬起頭,目光透過濃霧,投向那艘承載著整個江東希望的老舊木船。

歷史的分岔口,血淋淋地擺在眼前。

渡江,回歸故土,延續那力拔山兮的英雄神話。去面對那可能尚存的江東子弟,也去面對那必然會降臨的劉邦追剿、無盡的戰亂和累累白骨……

亦或……

他感到虞姬的手再次收緊,指甲幾乎摳進他的皮肉。他艱難地側過頭,撞進她那雙早已沒有淚水、只剩下無邊疲憊與一種近乎哀求的、無聲詢問的眼眸。

那眼神似乎在問:煙火呢?你說的……人間的煙火呢?

他的目光越過虞姬,落在他身后這七十八張面孔上——鐘離眛眼里的期望之火還在燃燒,季布臉上是狂熱的戰意,還有更多楚卒眼中,是剛剛從垓下地獄爬出、還未散盡的麻木與驚悸。他們或許渴望回去,或許……更渴望活著,哪怕是另一種形式的活著。

“卷土重來……霸業……”項宇的聲音極低,嘶啞得像是砂紙摩擦,“多少骸骨……筑得起王座……”

這不是詢問,而是嘆息。

這話如同冰水,澆在了鐘離眛等人心頭那剛剛燃起的火苗上。

項宇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江風。肺腑間的劇痛讓他眼前再次發黑。他猛地拔出插在泥地里的霸王戟!

沉重的戟尖在泥濘的江灘上拖出一道深痕。

他沒有走向那條象征“過去”的船,反而拖著傷體,一步一步,異常艱難卻又無比堅定地,走向了那片被濃霧封鎖的、未知的南方山林。

那方向,荊棘叢生,瘴氣繚繞,通往百越之地,亦或更遠的茫茫海岸。

“江東子弟……”項宇的聲音不大,卻在嗚咽的風中清晰地傳開,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與決絕,“……隨我項籍血染垓下,十不存一。”

他的腳步停在江岸最邊緣,身后是翻滾的濁浪和濃霧鎖江的木船。

他緩緩抬起那柄染血的霸王戟,戟尖直指南方未知的霧靄群山:

“此非吾一人之敗,乃天命歟?時運歟?”

“吾之肩背……已無顏再承江東父老淚眼!”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一切的力量,響徹整個江灘:

“天下苦秦暴虐久矣,今又陷楚漢紛爭之煉獄!白骨盈野,蒼生泣血!”

他猛然轉身,目光如炬,掃過所有幸存者——那些因為他轉身南指而面色劇變的士卒:

“與其再裹挾江東父兄,添做那帝王爭鼎的薪柴……”

“不如——”

項宇的聲音如同炸雷,蓋過了奔流的江水:

“讓血流到此為止!”

“劉邦!”他對著濃霧翻滾的江面,對著那可能存在的無數冤魂,如同最悲壯的告別,又如同最決絕的宣言,“——這天下!這帝王冠冕!”

“——讓給你了!!”

“去守!去治!讓這血染的山河——喘口氣吧!”

最后幾個字,如同耗盡了他最后的氣力。

話音未落。

“撲通!”

“撲通!”

“撲通!”

……

一連串沉重的聲音響起!

以鐘離眛為首,季布緊隨其后,身后那幾十名剛剛從血泊中爬起的楚卒,仿佛被無形的巨力壓垮了脊梁!他們眼中有難以置信、有巨大的失落、有信仰崩塌的茫然……更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如同卸下萬鈞重擔的麻木。

他們單膝重重跪倒在冰冷泥濘的江灘上!濺起渾濁的水花!頭顱深深地垂下。

沒有言語。這是比任何哀求或反對都更沉重的回應。

江風嗚咽。

船頭的老艄公徹底呆住,渾濁的老眼里全是茫然和巨大的失落,嘴巴囁嚅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像是瞬間蒼老了十年。

只有虞姬。

她沒有跪下。她甚至沒有看那些跪倒的將士。

她的目光,從始至終,只落在那個拖著染血畫戟、獨自矗立在江岸最前端的孤絕身影上。

她看著他傷痕累累、血污滿身、卻依舊挺得筆直的脊梁。

她看著他手中那柄象征蓋世武力、象征無盡殺戮、此刻卻被他緩緩倒提、戟尖杵地的霸王戟。

她看著他側臉上,那混雜著劇痛、疲憊、卻已然徹底褪去霸者光環、只剩下一種近乎悲憫與通透的復雜神色。

這一刻,她心中那最后一絲殘留的、對那個蓋世英雄霸王的虛幻映像,徹底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這個選擇了背對江東、放下權杖、走向荊棘未知之路、名為項宇的男人。

一個……承諾要帶她看盡人間煙火的……贏家。

沒有悲壯,沒有哀慟,沒有驚天動地的誓言。

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虛脫的平靜,籠罩了她的心湖。她甚至感到一陣輕松的麻木。

她默默地、艱難地挪動自己早已傷痕累累的雙足,一步步,踩著冰冷的泥水,走到了項宇的身側。沒有言語,只是用自己早已冰冷的手,輕輕覆蓋在他拄著戟桿的那只布滿老繭的大手上。

冷與熱,傷與血,在此刻交融。項宇感受到虞姬冰涼手指傳來的輕微力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膛傷處傳來的劇痛讓他眉峰緊鎖。但一股無形的力量支撐著他。

他沒有回頭去看那些跪倒的、代表著他“過去”的臣屬。

他的目光,只與虞姬平靜的目光交匯了一瞬。千言萬語,已在其中。

然后,他側過頭,看向身后那片黑沉沉、如同巨獸蟄伏的南嶺輪廓。

“愿隨我南下的……”

他的聲音在江風中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決絕:

“——拔刀!”

“嗆啷啷——”

短暫的沉寂后。

季布猛地抬起頭,眼中血絲密布!巨大的心理沖擊帶來的掙扎清晰可見!他死死盯著項宇的背影,呼吸粗重如牛,握著斷矛的手青筋暴起!

幾息之后。

“錚——!”一聲刺耳的金屬撕裂聲!

季布猛然抽出佩在腰間的楚制環首戰刀!那把跟隨他征戰多年、斬殺無數敵人的利刃!

他沒有向南跪地效忠!而是狠狠將刀身砍向身側一截半埋于泥水的碗口粗斷木!

“咔嚓!”

材質不凡的環首刀應聲斷為兩截!刀尖部分打著旋飛入江水!

斷刃被他狠狠擲在項宇身后不遠處的泥水里!刀柄被他不解恨般一腳踢飛!

“末將……只想……帶渾家回會稽……開一片荒地……”他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濃重的哭腔和一種被命運碾碎的無力感,“……劉邦……他……”

他沒有說完,但所有人都懂。家人,是比虛無縹緲的“霸業”更沉重的現實。

有了第一個,便有第二個。

“鏘!”

“錚!”

“咔嚓!”

……

一連串兵器折斷、丟棄的聲音在江灘上響起!

十幾名士兵沉默地折斷了手中的兵刃,或棄于江水,或擲于泥地。他們對著項宇的背影,深深叩首,然后艱難爬起,蹣跚地、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濃濃的霧靄中。方向不一,卻都背向了江東和南方。

這是離別的儀式。帶著屈辱,帶著不甘,更帶著活下去的卑微渴望。

最終。

包括鐘離眛在內,只有二十一人,沉默地拔出了雖然殘破卻未曾遺棄的短兵。

鐘離眛的動作最慢。他單膝跪地的姿態仿佛凝固。他緩緩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他手中的佩劍沒有折斷,只是默默地拔出半截,冰冷的劍身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微芒。那眼神復雜得難以言喻,有痛楚,有不解,但最終,似乎都化為了某種麻木的決斷。他沒有說話,只是緩緩站起身。

這二十一人連同項宇、虞姬,成為這條荊棘之路最后的火種。

“咣當!”

項宇手中的霸王戟被他高高舉起,帶著一種告別過往的決絕力量,狠狠摜入身前的江水之中!

沉重的戟桿沒入渾濁江水,激起一片渾濁的浪花,隨即徹底消失不見。

唯有虞姬包裹在他肩傷上的那方染血的素絹,被江水浸濕一角,在寒風中微微顫動。

“走吧。”

項宇沒有回頭,甚至沒有再看一眼那艘寄托著“霸王”最后歸處的小船和那個已經石化在船頭的老艄公。

他邁開灌了鉛般的腳步,那只未受傷的手,卻反手極其自然地、堅定地,牽住了虞姬那只冰冷刺骨的手掌。

一深一淺,相互扶持。

兩個人的身影,連同那二十一道同樣拖著沉重傷體、卻沉默跟隨的血色身影,一步步,踏入了那深不見底的南方灰霧。

濃霧如同貪婪的巨口,緩緩地將他們的身影吞沒。

岸邊,只剩下被丟棄的殘損兵甲,折斷的刀戈,還有那條孤零零的小船和老艄公仿佛凝固在時光里的佝僂身影。

奔流的烏江水,依舊渾濁而浩蕩,卷走了斷戟,卷走了畫角悲歌,卷走了一個時代的英雄挽歌。

遠方,隱約傳來的,是劉邦即將進入彭城的歡呼,是新的帝王在焦土上開始搭建他的宮闕。

而南方那無邊的濃霧深處,一個關于生存與抉擇、背棄與新生、極其微弱卻又堅韌無比的故事,正悄然翻開第一頁血色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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