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咸風卷走瘴塵味

當虞姬再次在劇痛中恢復模糊意識時，一股從未感受過的、既陌生又令人心神俱震的氣息，猛烈地灌滿了她的口鼻肺腑。

不再是叢林深處那令人窒息、帶著腐肉與蟲豸氣息的濕熱瘴氣。

而是……

開闊！無比的開闊！

浩蕩、粗糲、裹挾著無休止的巨大聲響！

浪濤永不停歇的轟鳴如同悶雷在巖石根基上滾動！視線盡頭不再是層層疊疊的密林枝網，而是無限延伸的、灰藍色、翻滾著白沫的浩渺水面！那水體廣闊到吞噬了所有的界限，只余下天地相連的一線蒼茫。強勁的海風如同無形的巨手，帶著濃郁腥咸的氣息，狠狠刮過每個人的皮膚、衣衫、發梢！將連日來滲透進骨髓的濕霉、血腥、土腥和絕望的陰霾，狠狠地撕扯、卷走！

項宇是被一陣濕冷的海風激醒的。身上黏膩的血汗痂殼在勁風中迅速變得冷硬，每一次呼吸，胸腔那仿佛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都劇烈拉扯，帶起撕裂般的痛楚。他掙扎著撐開沉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首先是虞姬那蒼白得幾乎透明、卻奇跡般尚存呼吸的側臉，她正緊挨著自己，靠在一塊被海水沖刷得光滑無比的巨大礁石后避風。接著，是眼前這片——與叢林地獄截然不同的——生與死并存的鹽沼灘涂。

他們，活著走出了那片吃人的綠海。

依照范增地圖的指引，在季布背扛拖拽、剩下十來個筋疲力盡的殘兵咬牙扶持下，終于抵達了這處被描繪為“鹽澤可居”的海隅。渾濁的海水裹挾著泥沙沖上布滿灰白鹽霜的灘涂，遠處是嶙峋高聳、仿佛被巨斧劈鑿出的斷崖海岸。空氣中彌漫著強烈的腥咸氣息，刺鼻卻也充滿了某種粗獷的生命力。

十幾個人，如同被風暴席卷上岸的破爛船骸，散亂地癱倒在冰冷潮濕的礁石灘上，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這腥冷的自由空氣。傷口暴露在強勁而潮濕的寒風里，激得人陣陣抽搐，卻也帶來一種刀割般的清醒。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和深深的茫然。

出路在哪里？

海，比烏江更闊，也更無情。

季布的聲音打破這短暫的死寂，帶著沉船落錨后的虛弱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愴：“王……項兄弟！”他下意識地改了口，那個“王”字在如今的境地顯得無比沉重和遙遠。“清點完了……算上你和夫人，還能喘氣的，一共……十五個。”他的手邊，放著一小堆剛費力搜集到的、被海浪拍上來的濕乎乎、摻著沙粒的貝殼，“這點玩意兒……塞牙縫都不夠……”

饑餓，如同蟄伏的毒蛇，在身體短暫的放松后，猛然露出猙獰的獠牙！從垓下突圍到鉆出叢林，每個人早已耗盡了所有儲備的能量，腹中空得如同火燒！絕望的陰影隨著肚腸的鳴叫再次籠罩下來。

項宇艱難地動了動干裂的嘴唇，喉嚨里發出嘶啞的摩擦聲。他強撐著劇痛，目光吃力地掃過這片遍布嶙峋礁石和低洼鹽沼的海岸。

“鹽……”他喃喃著，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字，目光釘在礁石邊緣那些結晶在縫隙里的、細碎的白色晶體上，“地圖說……鹽澤……”

生存的本能壓倒了肉體的極限。

他猛地抬手，指向腳下那些被海浪反復沖刷后、在石窩和洼地中析出來的薄薄一層鹽霜：

“給我……挖！”

他命令的聲音依然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挖？！”一個士兵茫然地看著那點可憐巴巴的白霜，“這……這點鹽，腌條魚都不夠啊！填不飽肚子！”

“不是吃！”項宇喘著粗氣，劇痛讓他的額角青筋暴跳，“是換！換糧食！換命！”他艱難地扭過頭，看向茫茫大海深處，目光似乎穿透了迷霧，“南越諸部……內陸缺鹽如渴！”這是他結合歷史知識和范增地圖旁“鹽澤”二字做出的推斷。鹽，在大陸深處是硬通貨！是生命線！

這論斷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僅存者心中激起小小的漣漪。

“挖！愣著做甚！”季布猛地反應過來，盡管滿腹疑竇，但此刻別無他法！他抓起一把斷柄殘刀的刀背，狠狠砍在一塊布滿鹽霜的礁石上！碎片和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其他士兵面面相覷，饑餓的腸鳴最終戰勝了懷疑，也紛紛用斷刃、用石塊、甚至用手，開始徒勞地刮挖那些附著在堅硬礁石表面的、微薄的鹽晶。

效率低得令人絕望。指甲刮出血，也只得到一小撮粗糲得堪比沙粒的鹽末，還混雜著無數的碎石貝殼粉末。

項宇看在眼里，肺部火燒火燎。原始刮取？這無異于杯水車薪！他想起了那晚在洞里，百越老巫醫搗藥時那原始的捶打研磨工具……

現代知識！必須用起來！

他的目光掃視著海岸：被海浪沖上岸堆積的、形態各異的貝殼（天然的鈣源？堿？）；隨處可見的、被陽光暴曬風干后的巨大海帶和海藻（含鉀？）；崖壁高處，一些被海鳥糞便染成了灰白色的巖土層（鳥糞石？磷肥？）……一個個模糊的化學名詞和古代工藝片段在疼痛折磨下瘋狂碰撞。

“停手！”項宇低喝，聲音因用力而咳出血沫。

他掙扎著挪到一塊相對平坦、正對潮汐涌退路徑的低洼鹽沼旁，忍著劇痛蹲下，用斷刃在濕潤粘稠的淤泥上艱難地勾畫起來。

“找……找大塊的……石板……越平越好……”

“給我挖……引流槽……像這樣……”

“壘矮壩……攔住漲潮的海水……”

“把……那堆白色的……鳥糞灰……刮下來……”他指向崖壁高處，“泡水……沉淀……”

“貝殼……砸碎……成粉……”

一個簡陋的、融合了原始曬鹽、簡單過濾和“偽科學”化學置換（利用貝殼粉和鳥糞灰中的成分粗略沉降雜質）的“鹽田”草圖，在腥咸的淤泥灘上成型。他畫得斷斷續續，言語也不清，但季布和幾個腦子活絡些的老兵還是艱難地理解了意思——比刮石頭效率高！

求生的欲望壓倒了未知的恐懼。

十幾人在項宇的嘶啞指揮下（虞姬在短暫的清醒后又陷入昏睡），開始了第一場與鹽和大海的搏斗。

抬石板，搬不動就幾個人合力拖拽；挖引水溝，淤泥粘稠濕滑，工具簡陋，挖得異常吃力；收集鳥糞灰，攀爬陡峭的懸崖壁，幾次險些失足；砸貝殼的手被碎片劃得鮮血淋漓……

幾天后。

黃昏。落日熔金，將海浪染成一片赤紅。

一片粗糙但基本成型的、約莫幾丈見方的小“鹽田”靜靜躺在崖壁下的洼地里。黑褐色的淤泥被壓平夯實，用相對平整的石板鋪砌。簡陋的水槽將退潮后殘留的海水引入其中，淺淺地覆蓋著薄薄一層微黃的水面。水面之上，漂浮著一層絮狀的灰白沉淀物（項宇眼中不純凈的硫酸鹽等雜質），石板的邊緣和鹽田的低洼處，已開始析出些許肉眼可見的白色針狀結晶——遠比礁石上刮下來的純凈得多！量也多得多！

雖然離“雪鹽”相差甚遠，但在余暉下，那星星點點的白光，卻如同希望的星辰，點燃了所有幸存者眼中干枯已久的火光！

“鹽……成了！真的成了！”一個士兵聲音哽咽，捧起一小把還沾著泥水的粗鹽粒子，放在鼻尖貪婪地嗅聞著那濃烈純粹的咸味，仿佛那是世間最甘美的珍饈！

“能換了……能換糧了！”季布滿手血泡和老繭，望著那簡陋的鹽田，眼中也爆發出許久未有的狂喜！

項宇倚靠著虞姬身邊的礁石，胸口的劇烈起伏牽動著傷處，但他看著鹽田邊緣析出的鹽晶，看著幸存者們眼中燃起的希望，嘴角艱難地扯動了一下。

技術！才是第一生產力和……活下去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