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灶膛的火快滅了
我往灶里添了把干松針
煙慢悠悠飄出竹窗時
就想起深山里的煙
總纏著你砍柴的背
你說深山的晨露比米酒烈
沾在睫毛上看太陽都晃眼
我數(shù)過你帶回的柴捆
每根松木都帶著松脂香
像你袖口蹭的樹汁洗不掉
你歇腳的那塊青石頭
我去年去看過
上面長了層薄苔蘚
像你總磨不破的粗布襪底
軟軟的承過你的重量
還記得你遞來的野山楂
紅得咬一口能酸掉牙
你說山里的果越酸越經(jīng)放
就像我等你的日子
酸著酸著也能泡出甜
你編的竹籃還掛在梁上
我用它裝過春茶裝過秋薯
籃沿有個小豁口
是你當(dāng)年為了趕在雨前下山
急著收工時磕在巖石上的
去年暴雨沖垮了進山的路
我在崖邊等了三天
只撿到你遺落的柴刀
木柄被你攥得發(fā)亮
刀背還沾著塊干泥是深山的土
夜里總聽見松濤聲
像你扛著柴走過竹林時
枝葉擦著后背的響
我摸黑起來往火塘添柴
火光里你的影子總在墻上晃
一會兒是砍柴的弓腰
一會兒是回頭笑的模樣
春天到了深山該發(fā)新筍了
你說過最嫩的筍藏在腐葉下
要扒開三層土才見得著
我往竹籃里裝了半籃腌菜
是你愛吃的酸豆角
卻不知道該往哪送
山風(fēng)從窗縫鉆進來
帶著股松針的澀
我裹緊你留的舊棉襖
衣襟上還留著深山的味道
是你靠過的松樹香
是你踩過的青草腥
是你沒說出口的那句
“等我砍夠柴就下山”
上個月孩子問
“爹在山里會冷嗎？”
我指著遠山的霧
“你爹的柴堆比山還高
火塘燒得旺暖著呢”
其實我知道
深山的夜比井水涼
他總把最厚的墊絮留給我捎去的包裹
灶上的水開了咕嘟咕嘟響
像你當(dāng)年在溪邊洗鍋時
石頭撞著鍋底的聲
我舀了瓢熱水倒進粗瓷碗
霧氣模糊了眼時
就看見你從深山走出來
肩上的柴捆搖搖晃晃
手里還攥著顆紅山楂
笑著喊我：“快接著酸得很”
二
孩子學(xué)會了編草繩
坐在門檻上手指繞著青茅
像你當(dāng)年教我那樣繞三圈打個結(jié)
他問：“爹編的繩是不是能捆住山風(fēng)？”
我望著深山的方向沒說話
風(fēng)正從竹籃的豁口鉆過帶著哨音
像你扛柴下山時哼的不成調(diào)的歌
入夏時翻曬舊衣
你的粗布褂子泡在木盆里
水面浮著層淺黃的漬
是去年山洪過后我從泥里撈出來的
搓洗時指腹蹭過肘部的補丁
是我當(dāng)年用藍布頭縫的針腳歪歪扭扭
你總說：“比山里的葛藤還結(jié)實”
去溪邊捶衣裳時總往上游望
你說過深山的溪水是活的
順著石頭縫往下跑像趕急的馬
去年暴雨沖斷的木橋如今搭了新的
我牽著孩子走過去他踩水時的歡叫
驚飛了石縫里的蜻蜓
藍翅膀像你某次帶回來的野蝴蝶
夾在給我的信里干成了標(biāo)本
灶臺上的陶罐還盛著你腌的酸筍
前年秋天下的壇如今筍尖發(fā)了白
我舀出一勺拌在糙米飯里
酸氣嗆得孩子直皺眉
“奶奶爹也愛吃這個嗎？”
我夾起一塊慢慢嚼著
酸里裹著的是你蹲在灶前燒火時
火光映在臉上的暖是你說“等這罐吃完就砍夠過冬的柴”
夜里夢見你在深山
背著比人高的柴捆往山下挪
我在崖邊喊你聲音被松濤吞了
你回頭笑出滿臉汗像當(dāng)年
遞給我野山楂時眼里的亮
驚醒時枕邊的帕子濕了半塊
是你送的那塊藍底繡茅草的
邊角磨出了毛還留著你擦過汗的咸
立秋那天去給你送寒衣
走到半路被新長的荊棘勾住褲腳
刺尖扎進皮肉滲出血珠
像你某次砍柴被樹枝劃破的手背
我當(dāng)時給你裹帕子你說“山里的刺比你編的草繩軟”
如今我蹲下來慢慢摘去刺
指尖觸到的泥土帶著松針的腐味
是深山特有的你埋在那里的味道
孩子在旁撿了片楓葉
紅得像你遺落的柴刀被晨露洗過的刃
“奶奶這片葉能當(dāng)?shù)臅瀱幔俊?
我接過楓葉夾進你留下的那本舊書里
書頁間還夾著根茅草是你當(dāng)年夾的
如今干成了金褐色輕輕一碰碎成末
像我沒說出口的那些想你的日子
回家時竹籃里裝著些野栗子
是在你歇腳的青石旁撿的
殼上還沾著苔蘚軟軟的
像你靠過的那塊石頭承著歲月的重
孩子剝栗子時殼尖扎了手
咧著嘴想哭又憋回去
“爹說山里的疼忍忍就過去了”
我望著他通紅的眼眶像望見當(dāng)年的你
也像望見總在深山霧里等著的自己
暮色漫過竹屋時我往灶膛添柴
火光照著墻上你削的木犁
犁尖還沾著去年的泥是深山的土
鍋里的粥咕嘟響孩子趴在桌邊
數(shù)著墻上的影子說像爹砍柴的背
我攪著粥輕聲說“快好了”
像你每次下山我在門口等你時說的那樣
只是這次粥涼了又熱門口的路空著
三
深秋的霜落滿了柴房的頂
我踩著木梯上去翻曬舊棉絮
你的那件老棉襖袖口磨出了洞
去年補的補丁又綻開了線
像你砍柴時被樹枝勾破的衣角
棉絮里裹著根細麻繩
是你捆柴用的斷過三回
每次你都撿回來用火燒熔了接頭
說“山里的繩接起來更牢”
如今它纏著棉絮像纏著我半夜的夢
孩子在院里學(xué)劈柴
斧子舉到頭頂晃了晃砸偏了
木柴滾到腳邊他紅著臉撿起來
“爹說劈柴要瞅準(zhǔn)木紋像瞅準(zhǔn)山路的彎”
我蹲下去指著木頭上的紋路
“你爹劈的柴茬口都齊整像他走的路”
溪邊的石板被我捶衣裳磨得發(fā)亮
每次捶到你那件藍布衫
總想起你在深山用溪水擦臉的模樣
水珠順著下巴滴進領(lǐng)口
像你遞我野山楂時手心里的汗
前幾日整理你的工具箱
柴刀的木柄被我摩挲得更亮了
刀身生了層薄銹我用布蘸著菜油擦
擦到第三遍看見刀刃映出我的臉
眼角的皺紋比你走時深了些
像深山里被雨水沖刷的石縫
孩子從學(xué)堂帶回幅畫
畫里有座山山下有個小人扛著柴
“老師問爹在山里做什么
我說他在給我們砍最暖的柴”
我把畫貼在灶旁的墻上
做飯時火光映著畫里的山
像你在時灶膛里跳動的暖
入冬的第一場雪落進了深山
我往孩子的書包里塞了雙棉鞋
是照著你留下的鞋樣納的
針腳歪歪扭扭像我踩在雪地里的腳印
“你爹說深山的雪能沒到膝蓋
棉鞋要厚才扛得住凍”
夜里松濤聲更響了
像你扛著柴深一腳淺一腳走過雪地
我披衣起來往火塘添了塊松柴
火苗“噼啪”響映著墻上的畫
畫里的小人仿佛動了動
肩上的柴捆晃出松脂的香
孩子半夜哭醒說夢見爹了
“爹在山里雪沒到腰還在砍柴”
我摟緊他往他手里塞了個暖水袋
“你爹的柴堆早比山高了
他在火塘邊坐著呢看咱們烤紅薯”
其實我知道深山的雪冷得鉆心
他總把最厚的棉衣留給我和孩子
雪停后我?guī)е⒆舆M山
踩著沒過腳踝的雪往你歇腳的青石走
石頭上的雪被我掃開時
發(fā)現(xiàn)苔蘚下壓著半片枯葉
是去年秋末的邊緣卷著像你沒說完的話
孩子在雪地里畫出個大大的“爹”
說這樣爹就能看見了
我蹲下去用手指描著筆畫
雪化在指尖涼得像你走那天我臉上的淚
遠處的松樹頂著厚雪彎著腰
像你扛柴時壓彎的背
回家時竹籃里裝著些干松針
是在你砍柴的地方撿的
蓬松得像你留的舊棉絮
我把松針塞進灶膛火苗“騰”地起來
煙從竹窗飄出去往深山的方向
像我每天都在說的那句
“山里冷早點回來”
灶上的紅薯熟了裂開甜香
孩子捧著半個說“爹肯定愛吃”
我望著門口的雪路白茫茫一片
紅薯的熱氣模糊了眼時
仿佛看見你從雪霧里走來
肩上的柴捆落滿了雪
笑著喊我：“看夠燒一冬了”
只是這喊聲被松濤吞了
剩我和孩子守著半鍋甜香
等雪化等春歸等那條
被思念磨亮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