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壓抑的、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嗚咽聲在死寂的紙扎店里回蕩,額頭抵著冰冷骯臟的水泥地,每一次抽噎都讓肩膀劇烈地聳動。他死死攥著懷中那兩張照片——一張嶄新卻帶著撕裂痕跡的玲玲笑臉,一張陳舊、布滿孔洞、屬于亡妻阿娟的溫婉笑容。兩張臉在幽藍火焰殘余的冷光下疊在一起,像一把銹鈍的鋸子,來回切割著他早已破碎不堪的神經。
我沒有打擾他。強光手電的光柱如同冰冷的探針,在滿地狼藉中緩緩移動。幽藍的火焰已經熄滅,只在散落的紙屑和竹骨碎片上留下一灘灘焦黑的印記,散發著刺鼻的焦糊和枯骨的余味。空氣里混雜著血腥、紙灰、腐朽與焚燒后的復雜氣味,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
光柱最終定格在工作臺上。
張伯的尸體以一種極不自然的姿勢癱在破舊的椅子上,頭顱歪斜,渾濁的眼睛空洞地睜著,嘴巴微張,露出暗黃的牙床。那只斷了竹骨食指的右手無力地垂在腿側。他像一件被粗暴丟棄的、關節松脫的舊木偶,所有的“生氣”——如果那層枯槁的皮肉下還曾有過的話——都已徹底消散。臺面上,那截被我捏在左手指尖的斷指,在強光下顯得格外突兀。灰白的“皮肉”包裹著森白的竹骨斷茬,光滑平整,像一件精心制作卻最終失敗的贗品。
我的目光從斷指移向那扇緊閉的后門。厚重的舊木門板沉默地矗立在黑暗里,如同隔絕陰陽的界碑。光柱仔細掃過門縫邊緣,那幾道新鮮的、細而深的刮痕在強光下清晰可見,帶著非金屬的銳利質感。指尖傳來的冰冷觸感與門板上的刮痕形成無聲的對應。
右手再次探入外套內側,掏出了那個硬殼筆記本。翻到最新一頁,借著光柱,用那支徹底沒水的藍色圓珠筆,在之前記錄的空白處,用力地、反復地劃寫著。干涸的筆尖在紙面上留下深刻的、無色的凹痕,勉強拼湊出幾個關鍵的詞:
>張伯:確認死亡。核心連接中斷。
>目標(紙篾聚合體):核心媒介(照片)剝離,能量通道被剪斷(黑剪),強制遣返/湮滅。
>**遺留:斷指(竹骨)。門縫刮痕(同源?)。**
>推論:竹骨為“通道”或“錨點”。張伯為次級節點。
>**核心問題:源頭(主)未現。目的?為何選定老周家庭?**
劃寫完畢,筆記本合攏,發出輕微的“啪”聲。
就在這時,老周的嗚咽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一種極度疲憊、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沉重喘息。他慢慢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額頭上沾滿了灰塵和細小的紙屑,甚至蹭破了一點油皮,滲出暗紅的血絲,混合著淚水和汗水的泥濘在他臉上縱橫交錯。他的眼神空洞而迷茫,仿佛剛從一場漫長而恐怖的噩夢中驚醒,還無法分辨現實與虛幻的界限。
他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掃過滿地狼藉,掃過那些焦黑的紙灰印記,掃過翻倒的紙馬和殘缺的紙人頭顱,最后,定格在工作臺后張伯那具無聲無息的佝僂尸體上。那空洞的眼神里,慢慢凝聚起一絲遲來的、巨大的恐懼和后怕。
“他……他死了?”老周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劫后余生的顫抖。他下意識地抱緊了懷中的照片,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嗯。”我應了一聲,聲音平淡無波,目光依舊停留在那扇緊閉的后門。
“那……那些東西……都沒了?”老周又問,視線不由自主地瞟向那扇門,身體瑟縮了一下,仿佛那門后隨時會再次涌出可怖的存在。
“暫時。”我的回答依舊簡短。
“暫時?”老周猛地抬起頭,剛剛褪去一絲的恐懼瞬間又爬滿了他的臉,聲音陡然拔高,“什么叫暫時?!它們還會回來?!它們……它們到底要干什么?!為什么是玲玲?!為什么是阿娟?!”他的情緒再次激動起來,巨大的恐懼和失去親人的痛苦交織在一起,幾乎讓他失控。
我沒有立刻回答。強光手電的光柱緩緩移動,掠過他因激動而扭曲的臉,最終落在他緊緊護在胸前的兩張照片上。
“照片。”我開口,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是媒介,也是目標。”
老周一愣,順著我的目光低頭看向懷中的照片,玲玲燦爛的笑容和阿娟溫婉的舊影此刻在他眼中卻如同燒紅的烙鐵。他猛地一哆嗦,像是想扔掉,卻又死死抓住,指關節捏得發白。
“玲玲的……是新的,剛拍的……”他喃喃自語,混亂的思緒試圖抓住一點線索,“阿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了,鎖在老家抽屜里……”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它們……它們是怎么拿到的?!張伯?!是他偷的?!”
我的目光從照片上移開,重新投向張伯的尸體,以及他垂落的手邊。光柱掃過,在張伯深藍色工裝褲那沾滿污漬的口袋邊緣,似乎有什么東西露出了一角。顏色暗淡,質地粗糙。
我走過去,彎腰,用沒拿手電的左手,隔著衣料極其小心地捏住那東西的一角,將它從張伯僵硬的口袋里抽了出來。
是一小片布。
顏色灰撲撲的,邊緣參差不齊,像是從什么舊衣服上硬生生撕扯下來的。布料本身很普通,像是粗棉或者麻布,但上面卻用某種暗紅色的、早已干涸發黑的顏料,畫著一個極其簡陋、扭曲的符號。那符號像是一個圓圈,里面套著一個歪斜的叉,又像是一個被強行關閉的、不完整的“門”的形狀,透著一股子原始的、令人不安的邪異感。
老周的目光也落在了這塊布片上,尤其是那個暗紅色的符號。他皺緊了眉頭,似乎在努力回憶什么。“這……這符號……有點眼熟……”他痛苦地揉著太陽穴,記憶如同蒙塵的碎片,“好像……好像很久以前……在哪兒見過……”
我的視線在那詭異的符號上停留片刻,沒有追問。右手再次伸入口袋,這次掏出的不是筆記本,而是一個薄薄的、透明的證物袋。我將那片帶著邪異符號的布片小心地放了進去,封好口。冰冷的塑料隔絕了那若有若無的、殘留的陰冷氣息。
然后,我的目光重新落在老周懷中那兩張照片上。
“阿娟的照片,”我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給我。”
老周渾身一震,猛地抱緊照片,眼中充滿了警惕和抗拒:“你……你要干什么?這是我老婆!這是玲玲她媽!”
“媒介殘留。”我簡短地解釋,語氣沒有絲毫波瀾,“留在你身邊,危險。”
“危險?”老周像是被這個詞刺痛了,聲音帶著哭腔和憤怒,“人都死了多少年了!照片還能有什么危險?!它們……它們不是已經被你弄沒了嗎?!”他指著那扇緊閉的后門,又指了指張伯的尸體。
我沒有解釋更多,只是平靜地伸出手,掌心向上,等待。強光手電的光柱照亮了我的手,也照亮了老周臉上交織的痛苦、憤怒和恐懼。
僵持了大約十幾秒。老周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我伸出的手,又低頭看看懷中妻子那布滿孔洞的笑容,再看看女兒天真無邪的臉龐。巨大的疲憊和一種更深沉的、對未知力量的恐懼終于壓倒了一切。他肩膀垮塌下去,發出一聲長長的、帶著無盡悲涼的嘆息。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將那張屬于亡妻阿娟的舊照片抽了出來,遞到了我的手中。
照片入手冰涼,邊緣的孔洞觸感粗糙。那溫婉的笑容在強光下,似乎也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翳。
我將照片也放入另一個新的證物袋,與那片畫著邪異符號的布片分開。做完這一切,我將兩個證物袋都塞回了外套內側的口袋。
“玲玲的,貼身收好。近期,不要離身。”我看向老周,補充了一句。
老周愣了一下,隨即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趕緊將玲玲的照片塞進了自己貼身的襯衣口袋里,緊緊捂著,仿佛那單薄的照片能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
“那……那我……”老周茫然地環顧四周,看著張伯的尸體,看著滿地狼藉,看著那扇如同噩夢入口的后門,“這里……我……”
“清理現場,后續會有人處理。”我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你,回家。鎖好門窗。今晚發生的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包括玲玲。”
“包括玲玲?”老周臉上露出掙扎。
“包括玲玲。”我的聲音加重了一分,帶著一種冰冷的警告意味,“恐懼本身,有時就是最好的餌料。”
老周被這句話里的寒意激得渾身一哆嗦,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嘴唇抿得死緊。
“走吧。”我側過身,讓開了通往店門的通道。強光手電的光柱指向那扇被撞開過一次、此刻虛掩著的臨街店門。門外,午夜的霧氣似乎更濃了,昏黃的路燈光暈在霧氣中暈染開,顯得更加朦朧而遙遠。
老周像是得到了特赦,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他最后看了一眼張伯的尸體,眼中閃過復雜的情緒,最終被更深的恐懼取代。他踉踉蹌蹌地、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向店門,拉開那扇沉重的舊木門,身影迅速融入了門外濃得化不開的夜霧之中。腳步聲倉皇遠去,很快消失在死寂的街巷深處。
店內,再次只剩下我和兩具“尸體”——一具屬于曾經是“人”的張伯,另一具屬于那堆徹底化為灰燼的紙篾怪物。
強光手電的光柱重新聚焦在張伯的尸體上。我走到工作臺旁,目光落在他那只斷了竹骨食指的右手。然后,緩緩抬起左手,手中還捏著那截冰冷的斷指。
斷指末端的竹骨茬口,光滑,銳利。
我沉默著,將斷指緩緩地、極其精準地,對向張伯右手斷指處那同樣光滑、同樣銳利的竹骨斷茬。
斷口與斷口,在慘白的光柱下,森白的竹骨截面如同鏡面般相對。
嚴絲合縫。
就在這絕對的寂靜之中——
“篤。”
一聲輕微到幾乎難以察覺的叩擊聲,毫無征兆地響起。
聲音的來源,并非店門,也非窗戶。
正是那扇剛剛吞噬了恐怖、此刻緊閉如墓的后門!
那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種空心的、類似指關節叩擊朽木的質感,在死寂的店鋪里卻顯得格外清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凝固的空氣。
叩擊聲只響了一下,便消失了。
如同錯覺。
但我的目光,卻瞬間銳利如刀,死死釘在了那扇厚重的、布滿劃痕的舊木門板上。
門縫之下,靠近門檻內側的位置,幾縷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如同白色發絲般的東西,正從門內極其緩慢地、無聲無息地……滲了出來。
慘白,纖細,帶著一種非自然的、類似竹纖維的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