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老李的喘息粗重得像破風箱,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子:“……鎖在鉛柜里!我……我總覺得……那柜子……好像在動!!”
“咔噠。”
我直接掛了電話。盲音在死寂的店里顯得格外刺耳。不需要再問。老李的聲音已經說明了一切。恐懼像活物一樣順著電話線爬過來,纏得人喉嚨發緊。
城北的老裁縫,死狀干癟如枯柴,穿著血紅壽衣。和死在張記壽衣店的張伯、城南的王瘸子一樣,身體里都藏著那該死的“竹骨”。現在,那件血壽衣被鎖在停尸房的鉛柜里,老李說……柜子在動。
動?
我目光掃過收銀臺下那個緊閉的鐵皮柜。剛才那聲“吱呀”……是同一種“動”嗎?是竹骨不甘的震顫,還是某種更深沉的東西在蘇醒?
空氣里殘留的甜腥鐵銹味似乎濃了一瞬,又或許是錯覺。頭頂的燈管“嗡——”地一聲拉長了調子,慘白的光暈在墻壁焦黑的灼痕上扭曲晃動。
麻煩像滾雪球,越滾越大。蘇遠山書桌上的血壽衣是老裁縫身上的復制品?還是……同一件東西在不同地方同時出現?血衣娘娘的“紅線”斷了,但它的“嫁妝”——那件被打散的暗紅嫁衣——它的殘片,它的力量,是不是正以這種更扭曲、更污穢的方式,在這座城市的陰影里重新編織?
“吱呀——”
又是一聲。
這次無比清晰。不是收銀臺下的鐵柜,而是……來自門外巷子深處。
是風吹動哪扇破舊木門?還是……
我站起身,動作牽扯著肋骨的裂痛,像有鈍刀在里面刮。走到蒙塵的玻璃門前,拉開一條縫隙。冰冷的、帶著城市深處污濁的夜風灌了進來,吹散了店里凝滯的霉味,也帶來了巷子里的死寂。
巷子漆黑一片。遠處路燈昏黃的光暈被沉沉的黑暗吞得只剩模糊的輪廓,像垂死病人渙散的瞳孔。沒有風。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那聲“吱呀”像是幻覺,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就在我準備收回目光的剎那——
“嗒。”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小石子落在水泥地上的聲音,在巷子右側的陰影里響起。
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
“嗒…嗒…嗒……”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規律性和……質感。不像石頭落地,更像是什么堅硬、細小的東西,在一下一下、不疾不徐地……叩擊著冰冷的地面。
我的瞳孔微微收縮。精神力如同無形的觸須,極其小心地探向聲音來源的黑暗角落。沒有活人的氣息,沒有陰冷的能量波動,只有一種……純粹的、非人的……物質層面的聲響。像幾截被丟棄的、凍硬的骨頭,在無風的夜里自己敲打。
聲音持續了十幾秒,毫無征兆地停了。
死寂重新籠罩小巷,比之前更加沉重、壓抑。
新的“線頭”……已經開始自己“敲門”了。
我緩緩關上門,插銷落下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走回收銀臺,目光落在那份攤開的蘇遠山失蹤現場照片上。猩紅的壽衣在慘白的燈光下,像一塊永不凝固的血斑。
就在這時,巷子外再次傳來引擎的低吼,由遠及近,帶著一種精準控制下的力量感。是蘇墨的車。比約定的時間早。
引擎熄滅。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再次響起,比之前更快、更急。
“嘩啦!”
玻璃門被猛地推開,帶著一股清冽昂貴的冷風和……一絲極其淡薄、卻無法忽視的……消毒水混合著福爾馬林的味道。
蘇墨站在門口,依舊是那身利落的深灰套裝,肩上搭著黑色羊絨大衣。但此刻,她臉上的墨鏡摘了下來,露出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極其漂亮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近乎純黑的深褐色,深邃得如同無星的夜空。然而,此刻這雙漂亮的眼睛里,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一片冰冷的、凝固的……死寂。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緒都被凍結在最深處。她的臉色比下午更加蒼白,嘴唇那抹淡色此刻幾乎消失,緊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那股清冽的冷香也掩蓋不住她身上透出的、一絲剛從某種極度壓抑環境中掙脫出來的、冰冷的疲憊和……驚悸。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個銀色的、小巧精致的U盤,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拿到了。”她的聲音響起,冰珠落玉盤,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如同繃緊到極限的琴弦,“你要的東西。城東老宅滅門案,還有……老裁縫的初步報告。滅門案的部分被第七組封得最死,能挖出來的只有這些。”她將U盤放在收銀臺上,發出“嗒”的一聲輕響,就在那件血壽衣照片旁邊。
她的目光掃過照片上那片刺目的猩紅,深褐色的瞳孔沒有絲毫波動,仿佛看的只是一塊普通的紅布。
“還有這個。”她沒等我反應,又從手袋里拿出一個更小的、包裹在防靜電袋里的微型錄音設備,小心翼翼地放在U盤旁邊。“我父親書房……書桌抽屜暗格里找到的。他失蹤前一周偷偷放的。里面……只有一段錄音。”
她的聲音停頓了一下,那雙冰冷的眼睛終于看向我,里面的死寂被一種極其銳利的探究取代:“書房隔音很好,傭人只在門外聽過刮擦聲。這段錄音……是在書桌底下錄的。聲音……不太一樣。”
不太一樣?我拿起那個微型錄音設備。很輕,外殼是冰冷的金屬。透過防靜電袋,能看到一個小小的紅色指示燈,顯示有電。
“第七組的人查過現場,沒發現這個?”我問,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金屬外殼。
“他們查的是‘失蹤’,不是‘謀殺’。”蘇墨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一個冰冷的、充滿嘲諷的弧度,“這東西藏得很深。用的是最老的機械觸發錄音,沒聯網,沒信號發射,電磁屏蔽做得很好。他們那些高科技玩意兒……掃不出來。”
我按下播放鍵。
沒有預想中的刮擦聲。
首先傳入耳膜的,是一段極其壓抑、沉重、如同破舊風箱在泥沼里艱難拉扯的……呼吸聲。聲音很近,仿佛錄音設備就貼在發聲源的旁邊。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粘稠的液體阻塞感,每一次呼氣都伴隨著細微的、無法抑制的顫抖。呼吸的間隙,夾雜著幾聲極其輕微、如同野獸受傷后壓抑到極點的嗚咽。
是蘇遠山。這沉重的、瀕死般的喘息,屬于那個掌控商業帝國的男人。
在這令人窒息的背景音下,那“刮擦聲”才終于響起。
“咯…吱…咯…吱……”
聲音極其清晰,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非金非木的摩擦質感。不是指甲刮木頭,也不是金屬摩擦。那聲音……更硬,更脆,帶著一種……空洞的回響。像是……兩根極其干燥、堅硬的骨頭,在極其緩慢、極其用力地……相互摩擦、擠壓。
“咯…吱…咯…吱……”
伴隨著每一次摩擦,蘇遠山的喘息就陡然加重一分,那壓抑的嗚咽也變得更加清晰、更加痛苦。仿佛那摩擦聲不是來自外界,而是直接作用在他的骨頭里,刮擦著他的骨髓。
錄音很短,只有不到一分鐘。在一聲陡然拔高的、如同被強行扼斷的、充滿極致恐懼和痛苦的吸氣聲中,錄音戛然而止。
死寂。
小賣鋪里只剩下燈管單調的嗡鳴,和我自己緩慢的心跳聲。
骨頭摩擦骨頭……
我的指尖一片冰涼。這聲音……和剛才巷子里那“嗒…嗒…嗒…”的叩擊聲,質感何其相似!和蘇遠山書房里傭人聽到的刮擦聲不同,但更本質,更……內在。
這聲音,不是來自書桌。是來自蘇遠山自己體內?還是……來自那件放在書桌上的血壽衣內部?
我猛地抬頭,看向蘇墨。她依舊站在那里,身姿筆直,像一株覆雪的青松。但那雙深褐色的眼睛里,那片凝固的死寂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被這錄音強行撕裂了,露出底下洶涌的、冰冷的驚濤。她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只有緊抿的唇線透著一絲極力壓抑的……東西。不是恐懼,更像是一種……被冰冷真相刺穿的劇痛和……決絕。
“聽完了?”她的聲音恢復了冰冷,甚至比之前更冷,像淬過火的鋼,“告訴我,這是什么聲音?”
我沒有回答。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再次落回收銀臺上那件血壽衣的照片。猩紅的顏色在燈光下刺得人眼睛發痛。我伸出手,指尖隔著照片冰冷的紙面,虛虛點向壽衣胸口那塊顏色略深的污跡區域。
精神力如同最細的探針,小心翼翼地、隔著時空的距離,試圖去感應那張照片所記錄的、凝固在那一刻的……某種殘留的“痕跡”。
沒有能量波動。照片只是照片。
但就在精神力掠過那片略深污跡的瞬間——
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尖銳冰冷的刺痛感,毫無征兆地順著精神力的連接,猛地刺入我的指尖!
“嘶……”
我倒抽一口冷氣,猛地收回手!指尖如同被燒紅的針扎了一下,殘留著清晰的灼痛感!
怎么回事?!
我死死盯著照片上那塊污跡。在燈管慘白的光線下,那塊深紅區域的顏色……似乎比剛才更……“新鮮”了一些?像一塊剛剛滲出的、尚未干涸的……血漬?
幻覺?還是……
“怎么?”蘇墨冰冷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她顯然看到了我瞬間的反應。
我沉默著,沒有看她的眼睛。左手緩緩探入外套內側的口袋,指尖觸碰到一個冰冷堅硬的金屬小盒子——里面裝著一枚特制的、帶有高倍顯微成像功能的單眼目鏡。這是以前留下的“小玩意兒”。
將目鏡卡在右眼上,冰冷的金屬邊緣貼著皮膚。調整焦距,視野瞬間放大。
慘白的燈光下,照片的細節纖毫畢現。粗糙的相紙纖維,紅木桌面的細微紋理……視線聚焦到血壽衣胸口那塊深紅污跡上。
放大。再放大。
污跡區域的顏色呈現出一種極其不均勻的浸染狀態,邊緣如同暈開的墨汁。但在目鏡極限放大下,在那片深紅的“污跡”最中心、顏色最深的地方——
我的呼吸瞬間屏住!
那不是污跡!
是幾根極其細微、幾乎與深紅的絲線融為一體的……東西!
它們呈現出一種極其光滑、圓潤的……慘白色!像幾截被染紅的、極其微小的……骨頭茬子!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某種極其致密的、類骨質纖維!
它們的排列方式……扭曲、糾結,帶著一種非自然的、令人極度不適的……生長感!像是強行從猩紅的布料深處……“鉆”出來的!
竹骨!
這血壽衣的深處,也藏著那該死的“竹骨”纖維!而且……是活的?!剛才那股刺痛……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瞬間爬滿全身!比血衣娘娘的怨毒更冰冷,更……物質層面的驚悚!這東西不是簡單的邪物載體!它本身……就是污染源的一部分!是“竹骨”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它在主動“污染”接觸者?!
“啪嗒。”
一滴冰冷的汗珠從我額角滑落,砸在收銀臺布滿灰塵的玻璃臺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就在這時——
“嗡……嗡……”
口袋里的手機瘋狂震動起來!屏幕亮起刺目的光,來電顯示赫然是——法醫老李!
一股極其強烈的不祥預感瞬間攫住了心臟!
我立刻接通,甚至沒放到耳邊,直接按了免提。
“嗚——嗚——嗚——!!!”
首先沖入耳膜的,是停尸房那種特有的、凄厲到刺耳的、最高級別的生化污染警報!聲音透過話筒傳來,依舊震得人耳膜生疼!
緊接著,是老李歇斯底里、帶著哭腔和極致恐懼的嘶吼,聲音被警報聲撕扯得破碎不堪:
“陳……陳老板!!!炸……炸了!停尸房……鉛柜……炸了!!!”
“血……血!!那件鬼衣服……它……它在動!!”
“張……張伯……張伯的尸體……他……他爬出來了啊——!!!!”
“噗嗤——!”
一聲極其清晰、如同濕布被撕裂的粘膩聲響,猛地從電話那頭傳來!緊接著是老李一聲短促到極點、充滿無法言喻驚駭的抽氣聲!
“嗬……嗬……”
電話里只剩下一種如同破舊風箱被血沫堵塞的、極其怪異的喘息聲……還有……
“嗒…嗒…嗒……”
那熟悉的、如同細小骨頭敲擊地面的聲音,透過話筒,無比清晰地傳了過來!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冰冷地敲打在死寂的小賣鋪里,也敲打在我和蘇墨驟然凝固的神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