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長河奔涌不息,一條虛幻的魚兒被因果絲線緊緊纏繞,即便那巨獠豬妖已死,它映照出的這條“魚”竟也未曾消散。
蘇子安沒有片刻猶豫,端坐于時間長河之上的虛影微微一動,釣竿輕揚(yáng),便將那虛幻的魚兒釣離了水面。
魚兒躍出、水面,穩(wěn)穩(wěn)落入虛影掌心。
下一刻,魚身潰散,化作點點流光。
蘇子安神色淡然,對此早有預(yù)料。
果然!
潮水般的記憶碎片瞬間涌入他的腦海!
豬妖的一部分經(jīng)歷,被蘇子安強(qiáng)行接納、承載。
...
“這肥豬該宰了!瞧瞧這身膘!”
“爹爹,我要吃豬豬的后腿肉!聽說可香啦!”
“乖囡囡,明日爹爹就叫人把它料理了。”
“......”
昏暗污穢的豬圈里,匍匐著一頭碩大無朋的肥豬!
它太臃腫了,層層疊疊的肥肉幾乎淹沒四肢,沉甸甸地墜在地上。
它不想死!
它真的不想死!!
不知何時開啟的靈智讓它聽懂了人言。
它曾天真地以為,只要永遠(yuǎn)待在這方寸之地,吃著糟糠泔水,便能安穩(wěn)一生。
“豬豬,快挪開,給你喂食啦。”
小女孩清脆的聲音在圈外響起。
“咕嚕嚕——咕嚕嚕——”
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濕滑粘膩的吞咽聲猛地響起!
馬車內(nèi),蘇子安霍然睜開雙眼!
“嘔——!”
他伏在車廂邊,劇烈地干嘔起來!
縱使經(jīng)歷過他人記憶的沖擊,擁有兩世閱歷,蘇子安自認(rèn)心志遠(yuǎn)超常人。
但此刻,那深入骨髓的惡心感,如同附骨之疽,讓他胃部翻江倒海,幾欲窒息!
“蘇大人?您怎么了?”
車簾外,傳來花枝關(guān)切的詢問。
“無事!”蘇子安強(qiáng)壓下翻騰的嘔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臉色蒼白如紙。
那感覺太過真切!就在方才那一瞬,他仿佛就是那頭豬妖!那暴虐、饑渴、殘忍的本能充斥著他的意識!
“畜生!”
它竟然……竟然活生生地吞吃了那個小女孩!
那是豬妖第一次嘗到人肉的滋味。
豬妖的記憶洪流并未停止,蘇子安深吸一口氣,再次闔上雙眼,任憑那污穢的畫面繼續(xù)沖刷他的心神。
...
“終于……逃出來了!嘿嘿,人族的血肉,果然……美妙啊!死了一個小娃娃,他們就沒空管老子了!”
“現(xiàn)在……去哪兒?”
一頭渾身沾滿泥濘和暗紅血跡的豬妖,拖著龐大笨拙的身軀,茫然地站在村口,獠牙在月色下泛著寒光。
最終,它一頭扎進(jìn)了幽暗的密林深處。
...
“咕嚕……咕嚕……”
“吃人……還是煮熟的滋味更足?怪不得那些人族都喜歡熟食……”
豬妖貪婪地吮吸著一根煮熟的人腿,筋肉瞬間被嗦入口中。
它毫不浪費(fèi),連帶著骨頭也“咔嚓咔嚓”地嚼碎咽下。
“隔壁的博陽縣……聽說來了幾條狗妖?”
“嘿嘿……也不知狗肉是什么滋味……過幾天,老子去嘗嘗鮮!”
豬妖滿足地躺在一個散發(fā)著濃烈腐臭的山洞里,酣然入睡。
洞窟四周,散落著累累白骨!
粗略一數(shù),不下百具!
還有更多腐爛發(fā)臭的尸體,膿血橫流,蛆蟲蠕動。對它而言,那腐敗的氣息,竟也別有一番“風(fēng)味”。
...
畫面不斷閃回,蘇子安的臉色愈發(fā)蒼白,額角滲出細(xì)密的冷汗。豬妖千年來的每一幕暴行,每一次咀嚼,每一次滿足的喘息,都如同他親身經(jīng)歷(一部分)。
這不僅是獲取信息,更是對意志的殘酷拷打!
蘇子安曾以為,垂釣時間長河之魚最大的饋贈是那部分修為。
如今才深切體會到,這些承載著他人生命軌跡與情感烙印的記憶,其帶來的沖擊與潛在的領(lǐng)悟,其價值絕不亞于純粹的元炁力量!
吃人!
吃人!
還是吃人!
這頭豬妖,自上古三十六位圣皇最后一位——伏天圣皇隕落之后,茍活至今,吞食的人族竟已超過千數(shù)!!
煎、炒、烹、炸、水煮、燒烤、燜燉……甚至活啖!種種令人發(fā)指的食人手段,被它研究得“爐火純青”。
蘇子安咬緊牙關(guān),強(qiáng)忍著靈魂深處翻涌的惡心與暴戾,終于將豬妖的記憶碎片徹底消化。
“呼——”
一口帶著血腥味的濁氣重重吐出,蘇子安仿佛剛從溺水中掙扎出來。
“總算……結(jié)束了!”
他這才驚覺,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
“嘩啦啦——”
就在蘇子安消化完記憶的剎那,一股遠(yuǎn)比之前狗妖更為磅礴、更為精純的元炁洪流,驟然自他泥丸宮中涌出,奔騰著沖刷向四肢百骸!
“轟——!”
元炁所過之處,筋骨齊鳴!
蘇子安心神一凜,全力催動。
肉身五臟之內(nèi),五道蟄伏的先天五行之氣(金木水火土)驟然活躍起來,如同饑渴的巨鯨,瘋狂吞噬、煉化著這股來自豬妖的元炁!
肉眼可見地,先天五行之氣迅速壯大、凝實,反哺之下,五臟六腑也隨之被強(qiáng)化、淬煉!
逸散開的元炁則一遍遍洗刷著他的筋骨皮膜,使其愈發(fā)堅韌、通透。
體內(nèi)已開啟的五十二處大竅,如同星辰般熠熠生輝。竅穴中,一縷精純的氣息流轉(zhuǎn)不息,受到新元炁的刺激,化作一道實質(zhì)般的光華!
光華流轉(zhuǎn),氣機(jī)牽引!
“嗡!”
第五十三處大竅應(yīng)聲而開!過程如水到渠成,肉身并無明顯不適。
這一次,蘇子安格外謹(jǐn)慎。
他放緩了煉竅的速度,仔細(xì)感受著身體的每一絲反饋。一旦察覺經(jīng)脈或血肉傳來絲毫脹痛或撕裂感,便立刻停止沖擊。
“我的煉竅速度……太快了。”蘇子安心中思忖,“尋常宗門天驕、世家子弟,三四日能穩(wěn)固開啟一竅已是難得。而我……”
有這源源不斷的外來元炁滋養(yǎng),更有楊司直煉竅境界的感悟心得作為指引,理論上,他一日開啟十竅、二十竅,甚至三十竅都非難事。
真正限制他的,反而是這具肉身的承受極限!
舊法修行,講究循序漸進(jìn):煉竅、通脈、凝練法力,一步步登堂入室。
而蘇子安卻因緣際會,先擁有了近法力層次的修為,再回過頭來修煉煉竅、通脈這兩個基礎(chǔ)境界,肉身與能量之間的不協(xié)調(diào),便成了最大的隱患。
因此,這一次蘇子安刻意放慢了腳步。他不再急于開竅,而是讓這股精純元炁與先天五行之氣,更充分地融入血肉,一遍遍地洗練、強(qiáng)化著這具軀殼。
新法(強(qiáng)化肉身氣血臟腑)與舊法(煉竅)的第一重境界,在他體內(nèi)同步運(yùn)轉(zhuǎn),交織共鳴。
氣血奔涌如江河,臟腑堅韌似金石,筋骨皮膜更是泛著內(nèi)斂的寶光,強(qiáng)度提升了數(shù)倍不止!
一道道溫潤而充滿生機(jī)的光華自蘇子安體表透出,映照得整個馬車廂內(nèi)流光溢彩,甚至有些許光芒穿透了車簾縫隙,灑向外間。
駕馭龍血馬的花枝好奇地回頭望了一眼。車廂內(nèi)透出的奇異光暈讓她心中微動,想起指揮使大人鄭重的囑托:
“此子身負(fù)經(jīng)天緯地之才,乃我大周百年難遇的瑰寶!”
能讓指揮使如此評價……花枝心中了然。眼前這煉竅境武者身上發(fā)生的異象,便是最好的注腳。
龍血馬踏著沉穩(wěn)的步伐,沿著官道疾馳,巍峨的京城城門很快出現(xiàn)在視野盡頭。
“稷下的馬車?”
花枝勒住韁繩,龍血馬在城門前停下。馬車上插著的稷下旗幟清晰可見,然而,竟被守城兵卒攔了下來?
“打開車門,接受檢查!”一名身著甲胄的校尉上前,聲音冷硬。
什么?明知是稷下策修的馬車,竟還敢搜查?
車廂內(nèi),正沉浸于修煉的蘇子安驀然睜眼,精光一閃而逝。
車門被粗暴地拉開,一名面色冷峻的校尉抬腳就要踏上馬車。
“放肆!爾等何人麾下?竟敢搜查稷下策修的車駕!”花枝勃然色變,驚怒交加。
一股屬于丹境強(qiáng)者的無形氣機(jī)瞬間鎖定那名校尉,將其死死釘在原地,動彈不得,臉上滿是驚駭!
校尉不過是通脈境修為,在丹境威壓面前,如同螻蟻。
“稷下策修……也不能違逆欽天司司正大人的命令!”一道更顯冷漠的聲音從城門陰影處傳來。
緊接著,另一股不弱于花枝的丹境氣息轟然爆發(fā)!兩股氣勢在空中無聲碰撞、交織,形成一道無形的屏障,籠罩了整個馬車區(qū)域。
“繼續(xù)搜查!”那聲音的主人——一位身著欽天司司直官服的男子騎在神駿的黑鱗馬上,冷冷下令。
校尉頓感壓力一松,深吸一口氣,便要強(qiáng)行登車。
“且慢。”
蘇子安的聲音平靜響起,他已起身,一步踏出車廂。目光掃過城門,最終落在黑鱗馬上的司直身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我道是誰如此大的威風(fēng),原來是楊司直。”
楊司塵原本冷硬如鐵的面容上,閃過一絲明顯的錯愕。他顯然沒料到,這輛規(guī)格極高的龍血馬車內(nèi),坐著的竟是蘇子安!
他知道蘇子安被稷下學(xué)宮破格錄用為策修之事。
但這龍血馬車……絕非尋常策修能乘坐的規(guī)格!
電光火石間,一個名字浮上楊司塵心頭——宮中那位貴人!
他臉上的冰霜迅速消融,甚至擠出了一絲略顯僵硬的笑容,翻身下馬,快步上前:
“原來是蘇大人當(dāng)面!若是早知是蘇大人的車駕,在下萬萬不敢阻攔!”他揮手示意那校尉退下。
然而,出乎蘇子安意料的是,楊司塵竟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反而親自走向了馬車!
“嗯?”蘇子安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自己已然露面,對方更猜到了自己背后的關(guān)系,竟還要堅持檢查?
楊司塵的目光快速掃過車廂內(nèi)部,瞳孔驟然一縮。熏香裊裊,腳下是名貴的異獸皮毛,壁上嵌著光華流轉(zhuǎn)的夜明珠……這份奢華,便是許多三品大員的座駕也遠(yuǎn)遠(yuǎn)不及!
“蘇大人見諒,”楊司塵的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實在是……上頭的嚴(yán)令!”
“上頭?”蘇子安咀嚼著這個詞,含義模糊卻又指向明確——高于楊司直的上司?某位巡使?司正?亦或是……更高層?
蘇子安倒非心胸狹隘之輩,他直接問道:“可是京城出了什么變故?”
楊司塵點點頭,并未隱瞞:“確有其事。青州那邊……逃過來一個要犯,據(jù)可靠線報,此人已潛入京畿附近。司正大人憂心其混入京城,嚴(yán)令我等對進(jìn)出城車輛行人嚴(yán)加盤查!”他頓了頓,補(bǔ)充道,“尤其是……可疑的車駕。”
蘇子安心中一動,立刻聯(lián)想到之前附身楊司塵時所見的追捕畫面。看來目標(biāo)就是此人。
“可知是何方神圣?”蘇子安追問。能驚動欽天司如此大動干戈,絕非等閑。
“具體身份尚不清楚,”楊司塵搖頭,眼中也帶著一絲困惑,“只聽上頭提過,是個老人。蘇大人若在京中發(fā)現(xiàn)形跡可疑的老者,還望能知會我欽天司一聲!”
一個老人?從青州一路逃至天子腳下,讓欽天司如臨大敵,連司直一級都諱莫如深……看來絕非魔門第七魔老那般明面上的巨寇。
“好說。”蘇子安點點頭,心知對方也只是客套。
“放行!”楊司塵不再多言,揮手示意。
龍血馬車再次啟動,緩緩駛?cè)肷铄涞某情T洞,匯入京城繁華的街巷之中。
....
龍血馬車疾馳如風(fēng),卻穩(wěn)如磐石,車廂內(nèi)幾乎感覺不到絲毫顛簸。進(jìn)入繁華喧囂的外城后,蘇子安很快便抵達(dá)了花雨巷。
花雨巷深處,便是蘇宅所在。
馬車穩(wěn)穩(wěn)停駐。
蘇子安掀簾下車,雙腳剛踏上熟悉又陌生的青石板路,目光觸及自家門楣的瞬間,整個人便愣住了。
“這是……?”
眼前的景象讓他有些恍惚。
記憶中那方樸素的“蘇宅”木匾,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嶄新、厚重、在陽光下流淌著耀眼金輝的鎏金大匾——“蘇府”!
兩個大字鐵畫銀鉤,氣度儼然,無聲地宣告著此地主人的身份變遷。
更令他意外的是,府邸大門兩側(cè),竟如兩尊門神般矗立著兩位身披精鐵鎖子甲、腰挎斬妖刀的魁梧力士!他們神情肅穆,目光如電,渾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剽悍氣息。
這派頭,竟與蘇子安當(dāng)初拜訪方策修府邸時所見的景象如出一轍。
視線下移,蘇府門前那數(shù)丈長的猩紅地毯更是扎眼!那并非尋常粗布,而是光潔如鏡、觸感柔滑的上好綢緞!光是這鋪地的“紅毯”,其價值便足以讓尋常百姓家咋舌許久。
此刻,紅毯兩側(cè),更是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地聚集著數(shù)十號人。他們衣著各異,或富態(tài)華貴,或精明干練,此刻都伸長了脖子,目光灼灼地望向馬車方向。
“是蘇大人!”
“蘇大人回來了!”
不知是誰眼尖先喊了一聲,如同在滾油中滴入冷水,瞬間引爆了人群!
“嘩啦——”
等候多時的人群如同潮水般涌了上來,瞬間將剛剛下車的蘇子安圍堵在核心,里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各種帶著熱切、討好、甚至諂媚的聲音此起彼伏,混雜著各種名帖、禮單,幾乎要懟到蘇子安臉上:
“恭喜蘇大人榮登稷下策修之位!真乃我輩楷模!”
“賀喜蘇大人高升!光耀門楣,指日可待啊!”
“蘇大人!小的是城南綢緞莊的管事,奉我家老爺之命,特備薄禮一份,恭賀大人前程似錦!”
“蘇大人!我家老爺是城西‘寶通錢莊’的東家,聽聞大人喜訊,特命小的送來賀儀,還望大人笑納!”
一張張堆滿笑容的臉龐,一聲聲滾燙的恭賀,一份份沉甸甸的“心意”,將花雨巷、變成了喧鬧的集市。
蘇子安心中一時百感交集。
從今往后,他蘇子安,以及這座“蘇府”,都將不再是從前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