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西暖閣的門在張廷玉身后沉重合攏,隔絕了弘歷那句“火候…好生看著”的余音,卻隔絕不了那沉甸甸的、如同枷鎖的囑托。議罪銀——這柄他親手遞出的雙刃劍,尚未出鞘,刃口已映出金川峽谷的血色。臘月的寒風卷著雪沫子,抽打在臉上,冰冷刺骨,卻遠不及他心頭的寒意。
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剛走下漢白玉臺階,一個身影便從廊柱陰影里快步迎了上來。是大學士鄂爾泰。這位老臣臉上憂色濃得化不開,花白的胡須在寒風中微顫。
“衡臣兄!”鄂爾泰一把拉住張廷玉的手臂,壓低了聲音,語氣焦灼,“你…你真要擬那‘議罪銀’的章程?!此議一出,遺禍無窮??!劉統勛那倔驢在殿外氣得直跳腳,指著我的鼻子罵我尸位素餐!你我同受顧命,豈能坐視你…鑄此大錯?!”
張廷玉停下腳步,看著老友眼中真切的憂慮,心頭涌起一股苦澀。他疲憊地搖搖頭,聲音沙啞:“時齋(鄂爾泰字),金川兩萬將士的血未干!打箭爐危在旦夕!永定河桃花汛轉眼即至!皇上…等不起?。嘁酥嫞瑱嘁酥嫛彼磸途捉乐@個詞,仿佛在說服自己。
“權宜?!”鄂爾泰激動地打斷,聲音不由得拔高幾分,“衡臣兄!此例一開,便是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什么過失?什么數額?如何監管?說得好聽!底下那些官兒,哪個不是人精?他們會把這‘議罪’變成什么?明碼標價的護身符!日后貪墨盤剝,只會變本加厲!因為他們知道,只要攢夠了銀子,就能買平安!國法綱紀,將蕩然無存!你…你這是飲鴆止渴!是自毀長城!”
張廷玉沉默著,目光望向風雪彌漫的紫禁城深處,那里仿佛還回蕩著金川信使瀕死的哭嚎。良久,他才緩緩開口,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無奈:“時齋,你說的道理,我何嘗不知?然國之急難,如烈火焚身!劉統勛要徹查,要追繳,動輒牽連甚廣,非數月乃至數年之功!金川等得起嗎?永定河等得起嗎?陜甘嗷嗷待哺的災民等得起嗎?皇上…等得起嗎?”他猛地看向鄂爾泰,眼中布滿血絲,“這杯鴆酒…總得有人先喝下去,給朝廷…續一口氣!至于日后…日后若天佑大清,國用稍裕,吏治澄清,再廢止此制,猶未晚矣!”
鄂爾泰看著張廷玉眼中那近乎絕望的堅持,嘴唇哆嗦了幾下,最終化作一聲沉重悠長的嘆息,松開了抓住他手臂的手,頹然道:“衡臣兄…但愿…但愿這口‘氣’,續得值!但愿這‘權宜’,真能‘宜’得了…”他搖搖頭,身影蕭索地沒入風雪之中。
張廷玉站在原地,風雪灌進領口,冰冷刺骨。他知道,自己正走向一條充滿荊棘與唾罵的不歸路。
三日后,乾清宮,朝會
偌大的乾清宮正殿,氣氛肅殺凝重,如同冰窖。文武百官按品秩肅立,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壓力,源頭便是御座上面沉似水的年輕帝王弘歷,以及御座旁侍立的顧命大臣、保和殿大學士張廷玉手中捧著的那份厚厚的奏章。
弘歷目光緩緩掃過殿下噤若寒蟬的群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金川慘敗,將士血染勒烏圍!西南門戶洞開,危如累卵!永定河工,關乎京畿百萬生靈!陜甘災民,嗷嗷待哺!國用維艱,朕夙夜憂嘆!”他話鋒陡然一轉,銳利的目光釘在張廷玉身上,“幸得顧命大臣、保和殿大學士張廷玉,殫精竭慮,思得一權宜救急之策。張廷玉,將你所擬‘議罪銀’章程,當廷宣示百官!”
“臣遵旨。”張廷玉躬身出列,展開手中奏章。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沉穩洪亮,回蕩在寂靜的大殿中:
“臣張廷玉謹奏:為解軍國急難,紓緩國用,特擬‘官員過失贖罪納銀暫行事例’,恭呈御覽,伏乞圣裁!”
此言一出,殿內頓時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吸氣聲!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在張廷玉身上,驚疑、不解、鄙夷、憤怒…如同無數根無形的針。
張廷玉恍若未覺,繼續宣讀,聲音不帶一絲波瀾:
“一、所議之罪范圍:限于非十惡重罪之公務過失。如:錢糧微有虧欠、倉谷霉變、河工小有疏失、驛遞遲誤、公文錯漏、儀制偶失等項。貪墨、枉法、謀逆、不孝等重罪,概不準議!”
“二、銀兩數額等級:視過失情節輕重、官職大小、家資厚薄,由吏部會同都察院、該管上司議定。自州縣佐雜微員納銀數百兩,至督撫大員納銀數萬兩不等。具體細則另附詳單?!?
“三、收繳流程:由吏部行文該管上司,核定過失、議定銀數,報都察院備案。納銀官員將議罪銀直接繳入戶部特設之‘急公庫’,領取戶部印信收訖憑據,憑據交吏部銷案留任。無憑據者,議罪無效,仍按律例處置?!?
“四、款項用途:急公庫所收銀兩,專款專用,優先用于當前軍國急需。如:金川軍需、永定河工、陜甘賑災等項。每一筆支取,須經皇上朱批,戶部用印,并抄送都察院稽查備案,確保涓滴歸公。”
“五、監管稽查:都察院全程監督議罪、納銀、支用流程。凡有徇私舞弊、擅改數額、挪用侵占者,一經查實,無論官職大小,嚴懲不貸!”
“六、時效:此例僅為權宜之計,暫行三年。待國用稍裕,吏治澄清,即行廢止!”
張廷玉念完最后一句“伏乞圣裁”,合上奏章,垂手肅立。偌大的乾清宮,死一般的寂靜,落針可聞。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殿外呼嘯的風雪聲隱約傳來。
“臣反對!”一個洪亮、激憤、如同驚雷般的聲音猛地炸響!左都御史劉統勛須發戟張,大步出列,對著御座上的弘歷重重跪下,聲音因憤怒而顫抖:“皇上!此議斷不可行!臣劉統勛,以項上人頭,死諫!”
弘歷面無表情,目光深邃:“劉統勛,你有何話說?”
“皇上!”劉統勛抬起頭,目光如炬,直射張廷玉,言辭如同鋒利的匕首,“張廷玉此議,名為‘權宜’,實為禍國!其罪有三!”
“其一,毀法度!朝廷律法,乃治國之重器,懲惡之準繩!今以銀錢可贖過失,律法威嚴何在?綱常倫理何存?!此例一開,便是將國法明碼標價,置于市井商賈之地!律法尊嚴,蕩然無存!”
“其二,縱貪瀆!張廷玉口口聲聲所議乃‘非十惡之過失’!然‘過失’與‘貪墨’,界限何在?如何厘清?那些貪官污吏,只需將平日盤剝所得,拿出一部分繳納這‘議罪銀’,便可堂而皇之消弭罪責,甚至留任原職!這‘議罪銀’,將成為他們貪墨的護身符、通行證!日后盤剝,必將變本加厲!因為有了這‘議罪’的退路!此乃飲鴆止渴,縱虎歸山!”
“其三,失民心!天下士民,敬的是朝廷法度,信的是公道人心!今朝廷公然賣法,有錢者可以免罪,無錢者仍需受罰!長此以往,朝廷威信何在?民心何附?!此議若行,必將使天下忠義之士寒心,令宵小之徒彈冠相慶!民心離散,國本動搖!大清江山之禍,自此始矣!”
劉統勛的聲音越來越高亢,帶著一股悲憤欲絕的凜然正氣,在大殿內隆隆回響,震得許多官員臉色發白。他猛地轉向張廷玉,戟指怒斥:“張廷玉!你身為三朝老臣,顧命首揆!不思整飭吏治,肅清蠹蟲,以固國本!反行此倒行逆施、遺禍無窮之下策!你…你愧對先帝托付!愧對天下蒼生!你…你是大清的罪人!”
最后一句“大清的罪人”,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張廷玉的心上!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扶住了身前的紫檀木欄桿,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迎著劉統勛那噴火的目光,胸中翻涌著金川將士的血、西北危局的火、以及被當廷斥為“罪人”的屈辱!一股壓抑已久的悲憤和孤注一擲的決絕猛地沖上頭頂!
“劉統勛!”張廷玉的聲音陡然拔高,不再沉穩,而是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沙啞和尖銳!他猛地挺直脊梁,目光如冷電般射向跪地的劉統勛,聲音響徹大殿:
“你說老夫毀法度?縱貪瀆?失民心?!好!好一個大義凜然!老夫問你!”
“金川勒烏圍峽谷,兩萬將士的忠魂,還在雪山之巔哭泣!他們的血,誰來償還?!他們的仇,誰來去報?!莎羅奔的刀,已經架在了打箭爐!一旦打箭爐失守,成都門戶洞開!川陜震動!云貴危殆!西南半壁江山淪陷!這潑天的干系!這亡國的危局!你劉統勛!擔得起嗎?!”
“永定河堤!去年沖毀的險工,至今未復!桃花汛轉眼即至!一旦潰決!京畿百萬生靈!將成魚鱉!這滔天的罪孽!你劉統勛!背得起嗎?!”
“陜甘赤地千里!餓殍遍野!易子而食!那些奄奄待斃的災民!他們的命!你劉統勛!救得活嗎?!”
張廷玉步步緊逼,每問一句,聲音便高亢一分,帶著泣血的控訴和滔天的壓力!他指著殿外風雪的方向,仿佛指向那遙遠的戰場、決堤的河岸、餓殍遍地的災區:
“你說追繳貪墨!裁撤冗員!是正途!是良藥!老夫問你!查!要查多久?!一年?兩年?!抄一個允祿,就鬧得滿城風雨,朝野震動!若按你所說,深挖嚴懲!牽連下去,半個朝廷都要停擺!金川的軍情等得起嗎?!永定河的洪水等得起嗎?!陜甘的災民等得起嗎?!等你的‘正途’‘良藥’見效,只怕西南已失!京畿已淹!西北已成人間地獄!那時候!你這身錚錚鐵骨!你這顆項上人頭!能填得了這塌下來的天嗎?!能贖得了這亡國的罪嗎?!”
張廷玉的質問如同狂風暴雨,席卷了整個乾清宮!劉統勛被他這連珠炮般的詰問逼得臉色鐵青,嘴唇哆嗦,一時竟難以反駁。殿內群臣更是噤若寒蟬,被這老臣罕見的暴怒和直指亡國危機的言辭所震懾!
“權宜之計!是飲鴆止渴!”張廷玉的聲音因激動而嘶啞,帶著一種孤臣孽子般的悲愴,“不錯!老夫承認!這‘議罪銀’!它就是鴆酒!是毒藥!是刮骨療毒的猛藥!是拆東墻補西墻的無奈之舉!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下下之策!”
“但是!”他猛地轉身,面向御座上的弘歷,重重跪下,額頭觸地,聲音帶著泣血的懇求,“皇上!國事艱難至此!內憂外患,危如累卵!臣…張廷玉!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甘受千秋之罵名!獻此毒策!只為…只為給朝廷續一口元氣!爭一線喘息之機!只為…能讓我大清將士的刀槍,盡快指向金川!只為…能讓永定河的堤壩,搶在洪水之前合攏!只為…能讓陜甘的災民,多活下幾個!臣…懇請皇上!圣裁!”
張廷玉以頭搶地,花白的發辮垂落,肩膀因激動而劇烈聳動。偌大的乾清宮,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聲和殿外呼嘯的風雪聲。
劉統勛看著張廷玉跪伏在地的背影,聽著他那近乎泣血的陳詞,臉上青紅交錯。他猛地抬頭,望向御座上沉默不語的弘歷,眼中閃過一絲絕望的瘋狂!他深知,張廷玉這番話,雖激烈,卻切中了皇帝最深的焦慮——時間!金川等不起!河工等不起!災民等不起!皇帝,更等不起!
“皇上——!”劉統勛發出一聲悲憤到極致的嘶吼,如同杜鵑啼血!他猛地從地上站起,不再看張廷玉,而是直直地望向那象征著至高皇權的蟠龍金柱!他須發戟張,目眥欲裂,聲音因極致的絕望和決心而變得異常尖利:
“臣劉統勛!蒙先帝拔擢于寒微,委以風憲之任!唯知忠君體國,唯知綱常法度!今張廷玉獻此亡國之策,毀法賣直!臣…無力回天!唯有一死!以明心志!以謝天下!以警后世——!”
話音未落!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劉統勛用盡全身力氣,如同離弦之箭,猛地撞向那根冰冷的、雕刻著猙獰蟠龍的巨大金柱!
“劉大人——!”“不要——!”數聲驚呼同時響起!
然而,一切都晚了!
“砰——!”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巨響!在死寂的大殿中轟然炸開!
劉統勛那花白的頭顱,結結實實地、毫無保留地撞在了堅硬無比的金柱之上!
猩紅的鮮血,如同怒放的罌粟,瞬間在他額前迸濺開來!染紅了花白的須發,染紅了素色的官袍前襟,甚至有幾滴滾燙的血珠,飛濺到了附近官員的臉上和御座前的丹陛之上!
劉統勛的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軟軟地順著金柱滑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上,拖出一道刺目驚心的長長血痕!他雙目圓睜,死死地盯著御座的方向,眼中充滿了不甘、悲憤和一種凝固的、令人心碎的決絕!
“啊——!”殿內瞬間大亂!驚呼聲、抽氣聲、桌椅碰撞聲響成一片!幾位靠近的官員驚恐地后退,臉色慘白如紙!
張廷玉猛地抬起頭,看著不遠處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的劉統勛,看著那刺目的猩紅,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眼前陣陣發黑!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知道,劉統勛的血,將永遠烙印在這“議罪銀”之上!也烙印在他張廷玉的身上!
御座之上,弘歷的臉色終于變了。他猛地站起身,看著丹陛下的慘狀,眼神劇烈波動,震驚、惱怒、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復雜情緒交織。他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快!傳太醫!”弘歷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瞬間被帝王的威嚴壓下,變得冰冷而急促,“將劉統勛抬下去!全力救治!”
幾名侍衛太監如夢初醒,慌忙上前,七手八腳地將昏迷不醒、血流滿面的劉統勛小心翼翼地抬起,匆匆退出大殿。那刺目的血痕,如同一道丑陋的傷疤,留在了乾清宮光潔的金磚地上。
死寂,再次籠罩了大殿。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壓抑,帶著濃濃的血腥氣。
弘歷緩緩坐回御座,目光掃過殿下噤若寒蟬、面無人色的群臣,最后落在依舊跪伏在地、身體微微顫抖的張廷玉身上。他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卻比冰雪更寒冷:
“劉統勛忠直敢言,其情可憫,然當廷撞柱,咆哮君前,亦有失臣禮!念其素行剛正,著太醫院全力救治,傷愈后…罰俸一年,閉門思過三月!”
輕描淡寫的處罰,卻透著一股冰冷的意味。群臣心頭凜然。
弘歷的目光最終定格在張廷玉身上:“張廷玉!”
“臣…臣在!”張廷玉的聲音干澀沙啞。
“你所奏‘議罪銀暫行事例’…”弘歷的聲音頓了頓,在死寂的大殿中清晰無比,“…朕,準了!著即明發上諭,通令各省督撫、藩臬、道府州縣,一體遵行!由你張廷玉,全權督辦!戶部‘急公庫’,即日設立!金川軍需、永定河工、陜甘賑災,所需款項,優先從急公庫撥付!務必確保??顚S?!若有差池…”弘歷的聲音陡然轉寒,目光如冰錐刺骨,“…唯你是問!新賬舊賬,一并清算!”
“臣…領旨謝恩!”張廷玉重重叩首,額頭觸碰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那刺骨的寒意,仿佛順著額骨,一直滲入了他的靈魂深處。他知道,這口鴆酒,他喝定了。這鑄錯孤臣的路,再無回頭可能。
弘歷不再看他,目光投向殿外漫天的風雪,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
“兵部尚書慶復!”
“臣在!”
“著你即刻啟程!持朕王命旗牌,趕赴川陜!總督軍務!調度援川兵馬!告訴阿爾泰,也給朕告訴莎羅奔!大清的天威,要用血來洗刷!金川之恥,朕必百倍討還!不破金川,誓不還朝!”
“臣遵旨!必不負皇上重托!”慶復精神一振,出列領命。
“退朝!”
弘歷起身,拂袖而去,留下滿殿心思各異的朝臣,以及那金磚地上尚未干涸的、刺目驚心的——血痕。
張廷玉緩緩站起身,身形佝僂,仿佛瞬間老了十歲。他目光掠過那灘猩紅,掠過同僚們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災樂禍的眼神,最終投向殿外呼嘯的風雪。議罪銀的火,終究是點起來了,用劉統勛的血和金川亡魂的怨氣作為引信。這火,最終會焚毀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無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