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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新火烹舊油

養心殿西暖閣,地龍依舊燒得旺,驅不散臘月的寒意,也驅不散新帝弘歷眉宇間那層冰霜。允祿被革爵圈禁、家產查抄的消息,如同在滾油里潑了一瓢冷水,瞬間炸翻了整個朝堂。驚恐、猜疑、觀望的氣氛,比殿外的風雪更刺骨。

張廷玉垂手立在御案左下首,眼觀鼻,鼻觀心。對面的大學士鄂爾泰,花白的眉頭擰成了疙瘩,幾次欲言又止。暖閣內,只剩下弘歷翻閱奏章時紙張摩擦的沙沙聲,以及更漏滴水的單調聲響,壓得人喘不過氣。

終于,弘歷合上一份奏本,指節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輕輕叩了兩下,打破了沉寂。他抬眼,目光平靜地掃過兩位重臣。

“衡臣公,鄂爾泰。”弘歷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在暖閣內回蕩。

“臣在?!眱扇送瑫r躬身。

“允祿貪瀆的窟窿,查得如何了?”弘歷的目光落在張廷玉身上。

張廷玉上前半步,聲音沉穩:“回皇上,莊親…允祿府邸已查封完畢。初步清點,除御窯貢瓷、逾制之物外,現銀、金器、田契商鋪折價,約莫…一百二十萬兩有余?!?

鄂爾泰忍不住插話,語氣帶著憤慨:“皇上!僅現銀就抄出三十余萬兩!這還不算他京郊那幾處占地千畝的莊子!一個親王,歲俸不過萬兩白銀,萬斛祿米!他這金山銀海,分明是蛀空了國帑民脂!”

弘歷臉上沒什么波瀾,只淡淡問:“通惠河那二十萬兩虧空呢?”

張廷玉微微一頓:“據允祿府上賬房供述及工部賬目比對,確有二十萬兩漕銀…流入了允祿私囊。其余虧空…尚在追查關聯人等。”

弘歷點了點頭,目光轉向堆積如山的另一摞奏章:“這些,是各地督撫的請安折子,還有…要錢的折子。”他隨手拿起最上面一份,翻開,“陜甘總督奏報,去歲大旱,今春恐有饑荒,懇請撥糧三十萬石,銀五十萬兩以賑災撫民。”

他又拿起一份:“云貴總督密奏,緬甸土司蠢蠢欲動,邊境哨所年久失修,請撥餉銀二十萬兩,加固邊墻,增補軍械。”

再一份:“直隸總督奏,永定河數處堤壩去年已被沖毀,今春桃花汛在即,若再不搶修,京畿恐遭水患,請撥工料銀四十萬兩…”

弘歷將奏章輕輕丟回案上,發出一聲悶響。他抬眼,目光如寒潭深水,看向張廷玉和鄂爾泰。

“允祿抄出來的銀子,杯水車薪。國庫…朕登基前便已看過密檔,寅吃卯糧,空虛得很?;士紖栃芯ǎ谋M了元氣,也繃緊了弦。朕登基,詔告天下‘以寬為政’,這弦,得松一松?!彼D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那塊冰冷的田黃鎮紙,“可這松,不是放任自流。災要賑,河要修,邊要固…銀子,從何而來?”

鄂爾泰眉頭緊鎖,拱手道:“皇上,開源節流乃千古不易之理。臣以為,當務之急是嚴查貪墨,追繳虧空,如允祿之流,務必深挖嚴懲,以儆效尤!同時,裁撤冗員,削減宮中不急之務,總能擠出些銀子來…”

弘歷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似是譏諷:“深挖嚴懲?鄂爾泰,允祿是皇叔,是顧命親王!動他一個,已是朝野震動!再深挖下去,你想把這滿朝文武,宗室勛貴,都挖個底朝天嗎?朕這‘以寬為政’的旗號,還要不要打了?”

鄂爾泰被噎住,臉漲得通紅:“皇上!可是…”

“沒有可是!”弘歷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貪墨要查,但不是現在!也不是用這種刮地皮的法子!朕要的是…一個能解燃眉之急,又不至于動搖朝局根本的法子?!?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最終牢牢鎖定了沉默的張廷玉。

“衡臣公,”弘歷的聲音放緩了些,卻帶著更深的試探和壓力,“你是三朝老臣,執掌戶部多年,管過錢糧,理過漕運,最知朝廷運轉之艱。依你之見…有何良策?”

暖閣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鄂爾泰也看向張廷玉,眼神復雜。

張廷玉只覺得后背的冷汗又滲了出來。新帝的目光,像兩把燒紅的錐子,要把他釘穿。他知道,這個問題,避無可避。他緩緩抬起頭,迎向弘歷深不見底的眼眸,聲音帶著一種歷經滄桑的沙?。?

“皇上…臣…斗膽一言。國用匱乏,無非開源節流。節流非一日之功,且易生怨望。開源…加賦加稅,更是動搖國本,萬不可行?!彼D了頓,仿佛下定了極大的決心,“臣…思得一策,或可…權宜之計?!?

“講?!焙霘v身體微微前傾,眼神專注。

“臣觀前明舊檔及本朝事例…官員犯有過失,或罰俸,或降級,或罷官,于朝廷而言,不過失一可用之才,于國庫而言,并無補益?!睆埻⒂褡终寰渥?,語速緩慢,“若…若效仿前朝某些成例,允其…以銀贖罪。視其過失大小、官職高低、家資厚薄,定下相應‘議罪’銀兩數額。所繳之銀,不入內帑,專設一庫,直歸戶部,用于軍國急需。如此…一則,可保全官員體面,使其戴罪留任,為國效力;二則,朝廷可得實銀,以解燃眉之急;三則…亦可稍緩‘以寬為政’下,吏治或有松弛之憂?!?

“議罪銀?”鄂爾泰失聲驚呼,眼睛瞪得溜圓,像是聽到了天方夜譚,“張中堂!此…此議太過荒唐!以銀贖罪?那國法何在?綱紀何存?長此以往,豈非明碼標價,縱容貪瀆?有錢便可免罪,無錢便要受罰?天下士民將如何看待朝廷?!”

張廷玉面色不變,只微微側身,對著鄂爾泰拱手:“鄂中堂稍安。此議…自然有其弊端。然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此法關鍵在于‘度’與‘制’。所議之罪,當限于非十惡之過失;所繳之銀,數額須有定規,不可隨意;其用途,必須透明,專款專用,接受都察院稽查。此乃權宜,非為定制。待國庫稍裕,吏治澄清,自當廢止?!?

鄂爾泰氣得胡子直抖:“權宜?此乃飲鴆止渴!一旦開口子,后患無窮!張中堂,你…你豈能出此下策!”

弘歷沒有理會鄂爾泰的激動,他的目光始終鎖定在張廷玉臉上,仿佛在剖析他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暖閣內陷入一種微妙的僵持。

半晌,弘歷才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以銀贖罪…保全官員體面,朝廷得實銀解急…衡臣公,此議…倒也新奇?!彼种篙p輕敲擊著桌面,“鄂爾泰所言,亦有其理。此法,確實易開貪瀆之門,壞朝廷法度?!?

張廷玉心頭一沉。

弘歷話鋒卻陡然一轉:“然,國之急難,迫在眉睫。陜甘災民嗷嗷待哺,永定河堤搖搖欲墜,緬甸土司虎視眈眈…朕,等不起鄂中堂那深挖嚴懲、裁撤冗員的慢藥!”他的語氣陡然加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衡臣公此議,雖有瑕疵,然于當前情勢,不失為一條…可解燃眉之急的路徑!”

鄂爾泰臉色煞白:“皇上!三思??!”

弘歷抬手,止住鄂爾泰的話頭,目光灼灼地盯著張廷玉:“衡臣公,既然是你提出此議,想必已有章程。朕命你,三日內,擬出‘議罪銀’細則奏來!所議之罪范圍、銀兩數額等級、收繳流程、監管稽查之制,務必詳盡周密!記住,此乃權宜之計,務必嚴防流弊!若有差池…”弘歷的聲音冷了下來,“唯你是問!”

張廷玉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他知道,自己遞出去的,是一把雙刃劍,而握劍的人,是這位心思深沉的年輕帝王。他深深躬身,掩去眼底的復雜情緒:

“臣…張廷玉,領旨?!?

鄂爾泰看著張廷玉領旨,又看看御座上面無表情的弘歷,嘴唇哆嗦了幾下,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頹然低下了頭。

弘歷揮了揮手:“都退下吧。張廷玉留下,朕還有事交代?!?

鄂爾泰欲言又止,最終只能躬身告退,背影帶著說不出的蕭索。

暖閣內只剩下弘歷與張廷玉兩人。燭火跳躍,將兩人的影子拉長投在墻上,沉默而壓抑。

“衡臣公,”弘歷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更深沉的意味,“你方才說,此乃權宜之計?”

“回皇上,確是權宜?!睆埻⒂裰斏骰卮?。

“權宜…”弘歷咀嚼著這個詞,目光落在窗外呼嘯的風雪上,“但愿…它真能解了這燃眉之急。只是這‘油’…”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張廷玉,那眼神銳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烹起來,火候若掌握不好,燒焦了鍋,也是常事。衡臣公,你是老成謀國之臣,這火候…就由你替朕,好生看著吧?!?

張廷玉只覺得喉頭發緊,深深一揖:“臣…明白。定當殫精竭慮,不負皇上所托?!?

他退出養心殿,凜冽的寒風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身上。抬頭望去,紫禁城依舊籠罩在無邊無際的風雪之中。允祿的倒臺,是烈火烹油;而這“議罪銀”的出爐,又何嘗不是將整個官場架在了新的火上?新火烹舊油,這鍋,才剛剛燒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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