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杖殺。”
兩個冷酷的字眼令秦長歌眉梢微微跳了跳。
蕭玦,你,真的變了。
昔年那個暴烈卻善良的少年,曾于大軍開拔之中,路遇流離失所哀哭于道旁的老人,省下自己的干糧,匆匆塞進對方懷里,自己咕嘟嘟灌一氣涼水,大笑著躍上馬去,揚鞭道:“雖說亂世人命不如狗,總該掙扎著活下去——老人家,等著我們平定山河,還你安好家園!”
那時的蕭玦,何等的英風豪烈,恣意戎馬?
曾幾何時,那光華雖仍在,卻利如刀鋒,出必傷人呢?
侍衛的手,已將觸及秦長歌肩膀。
按住欲待跳腳的兒子,秦長歌并不抗拒侍衛,微笑不改,抬頭直視蕭玦。
“陛下,驚駕當杖殺,可是,您驚了嗎?”
蕭玦抬起一邊眉毛。
“我西梁以武力開國,陛下乃馬上天子,征戰四野,萬軍辟易,是白骨叢、赤血淵中走出的真龍之主,素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交于睫而目不瞬,若區區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婢幼乞,便能讓我西梁之主受驚,傳出去,怕于陛下威名有損,奴婢賤命,死不足惜,但萬萬不敢因此一事,有墮陛下赫赫英名,令環伺諸國,心生輕我之心。”
言畢,恭謹伏地,秦長歌頭也不抬。
蕭玦默默不語,注視秦長歌,目光流動似正午烈日,熠熠光芒令人無法直視,文昌一直注視著這對曾經恩愛,如今卻相見不識的夫妻,神情微有悲涼之意,此時亦輕輕道:“陛下,佛門圣地,還請勿染無辜鮮血。”
那個血字猶在舌尖盤旋。
一聲鶴唳般的清鳴,穿越層云。
一道雪色長練,突然自天際升起。
幾乎在升起的剎那,那耀眼無倫的光色剛剛抵達人們眼眸,那長練已化為滾滾光柱到了近前。
劍光似天瓢傾瀉,無遮無攔,勢不可當、風卷雷嘯地潑向蕭玦。
那一霎蕭玦整個人都籠罩在華光無倫的劍氣中。
驚呼奔跑聲里,秦長歌手指摳緊了地面。
“鶴唳九霄層云,劍動一山春色”。
“光華劍”!
“劍仙”!
上官清潯!
這位成名三十年,昔年名動天下的一代劍仙,如何會在隱匿仙蹤數十年后,突然現身于此地?
秦長歌在這一剎那間轉過無數念頭。
救,還是不救?
劍仙生平有怪癖,不在認識他的人面前殺人。
而秦長歌,昔年曾經和他見過幾面。
只要喊出“劍仙”二字,蕭玦性命可保。
可是,一個小小宮女,認識劍仙?
可是,救蕭玦?
……
伏身于地,三丈之外,依舊聽得那風聲烈如颶風,扯起秦長歌長發,衣袂裙擺,俱獵獵飛起。
旋渦正中的蕭玦,必死無疑。
這一剎心亂如麻,秦長歌嘆息,正欲抬頭。
青影一閃。
快得仿佛原本就站在那里,那身法滑溜如游魚詭異如鬼魅,迎著撲面令人氣窒的強絕劍風,直直撲上。
風聲忽歇。
劍鋒入肩。
仿佛沒看見貫穿身體的長劍,青影突然再次迎上一步。
咯吱。
令人牙酸的聲音響起。
劍鋒,被那青衣男子以極巧妙的角度,用自己的肩迎上,再在入肉后錯步一扭,生生用肩胛骨卡住。
血涌如泉,順著劍鋒倒灌而下,眼看將要涌進上官清潯衣袖。
手指一抖,長劍突然消失。
上官清潯已滿面嫌惡,瞬間飛退數丈。
他有潔癖,最厭惡人的鮮血,是以他也沒有專用的名劍,因為他厭惡殺人后要拭劍。
名劍對他已經失去意義,在他手中,便是根枯枝,也勝過天下強兵。
立于一朵紫菊斜斜逸出的葉瓣上,他并沒有看蕭玦,只是目光似有似無地環顧四周,最后停在青衣人身上。
他寒冰般的目光,落在誰身上,誰便覺得被冰箭刺了一下般寒意頓生,只有那青衣人,血流如注卻面不改色。
這人正是那日秦長歌初見蕭玦,故意掉出經書時,如鬼魅般肅殺而出的青衣男子,蕭玦的隱衛。
他面上一片蒼白死寂,平平無奇的五官實在看不出剛才的悍厲無畏。
年已八旬,卻因為養氣功夫已臻化境,看來只如四十許中年書生的上官清潯目光停留在他臉上,微微一哂,道:“揭下你的面具來!”
青衣人仿佛沒聽見,只是立在蕭玦面前,鮮血從肩頭不住滴落,滴答有聲,很快在地上積了一攤。
被他擋在身后的蕭玦突然推開沖來圍護他的侍衛,緩緩上前一步,昂然道:“你是誰?”
上官清潯抬頭看天,不理不睬。
蕭玦立得筆直,一字字道:“無論你是誰,在朕面前,都休想無禮,也休想傷了朕的人能全身而退!”
上官清潯目光一瞥,冷然道:“就憑你這幾個草包衛士?”
“也許我現在奈何不了你,”蕭玦厲聲道,“然,犯我西梁天威者,雖遠必誅!”
上官清潯緩緩將眼光放下來,這才認真地打量了蕭玦一眼,半晌喃喃道:“我一直覺得那幫老家伙領著小丫頭選錯人,弄得后來不可收拾……如今看來,倒也有幾分意思……”他忽然再次偏頭看看四周,道,“小子,這回你可是錯了……”哈哈一笑,袍袖一拂,流云般平平移了出去,轉眼間身影已杳,只隱約聽見有人高聲長吟:“舊游無處不堪尋,無尋唯有少年心……”聲音游絲般轉瞬飄散,似已高出云端,又似已遠在百丈之外。
蕭玦一直穩穩立于長廊,直到那聲音完全消散,他抬起頭,若有所思,眼瞳微縮。
然后,無聲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