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萍被罰了2000元,按摩店關門整頓半個月。
這個結果是徐國慶不愿意看到的。
雖然任萍大喊冤枉,一口咬定自己沒有干那種事情。可惜,警察沖進去的時候,躺在按摩床上的老鄭雙手正在她的網襪上游移。而且,膽小怕事的老鄭為了息事寧人,認繳罰款的同時,一口咬定是任萍在勾引他。
這種情況下,任萍百口莫辯。
那一次,是徐國慶到學院路派出所領的人。
警察本來是要任萍打電話給家人來領人的,可是任萍卻只能把電話打給他。
“你是他什么人?”
記錄口供的警察用筆敲擊著桌面,肩膀上的警徽閃閃發光。
“我……我是他家的租客!”
遲疑了許久,徐國慶最終沒敢在人民警察面前撒謊。
“租客?租客不能領人,叫她的家人來!”
警察指了指對面抱頭蹲在墻角的任萍,她的衣著很暴露,此刻,一名女警正將自己的便裝蓋在她的雙腿上。
“家……家人?”
一臉為難的徐國慶把目光轉向了任萍,四目相對,任萍把目光投向了地面。
“對,必須有血緣關系,或者丈夫!”
警察重復著政策,語氣里是不容侵犯的威嚴。
“我認罰還不行嗎,罰多少我都愿意繳!”
此時,任萍唰地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朝著這邊喊道。
“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你們這種失足婦女我見多了,要是罰款有用的話我們還用得著這么大費周折嗎,必須讓家人來,讓你們知道把臉丟哪了!”
警察加重了語氣,此時,另外一名協警想要把任萍重新按到墻角,卻被任萍一下子推開了去。
警察歘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還沒見過這么囂張的犯人。
在把協警猛推到一旁后,戴著手銬的任萍快速走向了這邊,她翹起光著的腳尖,瞪圓了雙眼,惡狠狠地與那名警察對視著。
“要家人來領對不對?必須有血緣關系對不對?”
民警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微微后退一步:“丈夫也可以。”
“死了!”
任萍幾乎是在暴喝了:“我爸,前兩年腦溢血,現在走路都走不穩。我媽,高壓220,快70了。還有我女兒,十六歲,上高中,市三好學生,一直以為她媽是白領。你看,我給您請哪個?”
辦案的民警明顯遲疑了,就連沖上前來想要把任萍拖回去的協警,也像根柱子似的杵在了原地。
許久,民警緩緩地坐回了位置,又用滾珠筆敲了敲桌子,指著被任萍剛才的所作所為嚇傻了的徐國慶道:“你,以后好好教育教育你房東!”
……
徐國慶記得清楚,那一次,他背著赤腳的任萍走出學院路派出所,走向停在門口裝滿廢品的腳踏三輪車時,趴在他肩膀上的任萍哭了。
滾燙的淚珠透過耐臟的迷彩裝,啪嗒啪嗒地落到了他的肩頭,晚風一吹,涼若冰雨。
他小心翼翼地將任萍放在一堆紙殼上,點燃一根香煙遞到她面前。
他記得以前任萍在被前夫陳序民欺負后,心情低落時,總會問自己借根香煙抽的。
他賣力地瞪著三輪車,途經明亮寬敞的柏油馬路,駛入雜亂不堪的玉蘭巷,在街坊們的議論聲中,不管不顧,抱起沒穿鞋的“大洋車”走上樓去。
抱著任萍上樓的徐國慶本想對她說“以后我就是你家人”的,可這句話,最終卻在開門時變成了嗡嗡嚶嚶的一句:“對不起,警是我報的,罰款的錢我出!”
勾徐國慶脖子的任萍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他,二人對視良久,一直輕聲抽泣著的她,那一刻突然破涕為笑。她笑著笑著,眼淚再次奪眶而出,染花了濃重的煙熏妝,稀釋了嘴唇上嬌艷欲滴的口紅。
那一刻,徐國慶突然覺得懷里這個38歲的女人很美,比對面大學校園里那些朝氣蓬勃的女孩子還美。
窗外的玉蘭樹今年又抽了新節,最高的花枝已經探到了三樓窗口,三兩朵粉白色的玉蘭花在晚風的吹拂下輕輕敲打著窗欞,發出噠噠的聲響,空氣中彌漫著花朵的香氣。
……
第二天上午,堂弟徐國明是在徐國慶跟任萍睡在一張床上時,推門沖進堂兄房間的。他住在這里時,徐國慶給他配了一把鑰匙,送走時忘了要回來。
站在門口的徐國明一臉尷尬,愣了許久,才在被徐國明丟了一鞋子后關門退了出去。
“鍋,蔡老板回來了,泰東叔喊工友們去他家要賬,你去不去?”
“滾!”
“他還欠著咱們工錢咧,他們說他是要跑,今天回家收拾東西,你到底去不去?”
“滾!”
……
雖然嘴上罵著,那天,徐國慶最終還是手忙腳亂地穿上衣服,跟堂弟一起去要賬了。那一天,在三十多名工友的圍追堵截下,徐國明成功地領到了自己第一個月賣苦力賺來的工資,整整5700塊。然而,從小生活在鄉下,從來沒有賺過那么多錢的徐國明狗窩里捂不住熱干糧,為了向老婆孩子炫耀,當天下午便坐上了開往福山鎮的大巴車,“衣錦還鄉”去了。
他在鄉下呆了三天,“徐國慶跟按摩女好上了”的傳言便已在村子里傳得沸沸揚揚。
兩天后,徐凱的發小忍不住發微信向徐凱問起了這件事,因為這在民風古樸的村子里,是個奇聞。
“你爸不會真跟搞按摩的好上了吧,現在村子里都傳遍了,要是真的,你這個村子里第一個大學生的臉往哪擱啊?”
蘋果手機屏幕上的那行字,如同一枚枚滾燙的火炭烙進了徐凱的眼中,不明真相的他,只能發過去一句“別聽他們瞎說”替父親辯白,可是,卻又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騎車等在26號女生宿舍樓下的徐凱把手機調成靜音揣進了口袋,此刻,藝術系系花蔡新陽正從樓門口走出來,看到徐凱后,扭頭重新鉆進了宿舍樓。
“新陽,蔡新陽!”
徐凱大叫著蔡新陽的名字,跳下車,快速向著那邊追去。
他千方百計打聽到蔡新陽的選課信息,報了跟她一樣的公共選修課,下午,他自作多情地發微信告訴蔡新陽,晚上騎摩托載她一起去上課。那條信息蔡新陽沒回,他還以為對方是默認了。
追到宿舍樓門口的徐凱被一臉鐵青的宿管阿姨擋在了外面,眾目睽睽下等了許久,才等到了蔡新陽發來的一條微信——徐凱,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咱倆不適合。
徐凱怔怔地看著那條微信,然后想起什么似的,手指左劃手忙腳亂地將其刪除,他自欺欺人地認為只要刪掉了那條微信,一切就都可以當作沒有發生。
刪掉了蔡新陽發來的微信后,發小的信息跳到了第一位。徐凱本來也想把那條信息刪掉,可是手指卻停了下來。他想起了那天去玉蘭巷找父親時發生的一幕幕,想起有位鄰居還開玩笑說自己有位漂亮的小媽。
“丟臉!”
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不知道是在罵自己還是在罵父親,也沒再去上選修課,而是騎著小踏板穿過熙熙攘攘的校園,氣鼓鼓地向著玉蘭巷駛去。
他把三樓的老式防盜門拍得震天響,開門的卻是任萍。因為按摩店停業整頓,那些天任萍一直在家,源于和徐國慶的關系又近了一步,平常也沒人來這個家串門,所以穿得很隨便。望著任萍的低胸絲綢睡衣,18歲的徐凱臉刷的一下紅了起來,把目光冷冷地投向了一邊。
“我爸呢?”
門外的徐凱沒好氣地問了一句。
“哈?”不明就里的任萍茫然地看著對面穿著時尚的徐凱,一開始,并沒有把眼前這個小男孩跟徐國慶那樣的民工聯系起來。
“我爸,徐國慶!”
在聽到徐國慶這三個字后,任萍才恍然大悟,連忙打開房門,一邊把徐凱請進屋里來,一邊解釋道:“你是徐大哥的兒子徐凱吧,徐大哥經常夸你呢,說你是你們村的驕傲,不知道多替他爭氣,快,快,快進來。”
徐凱再次打量了風韻猶存的任萍一眼,鼻子里噴出一股冷氣,悻悻地嘟囔道:“他是我們村的恥辱。”
任萍的笑容一僵,房門雖然打開,徐凱卻沒有進來的意思,一直與房內的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在任萍意識到了什么,尷尬地笑著讓開一條路后,才側著身,從她身邊走了進來。任萍看得清楚,徐凱進門時一臉的嫌棄,仿佛她身上沾滿了惡心的污穢。
“你爸出去收廢品了,他每天下班后都要出去一趟的,應該快回來了吧?”任萍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蒼白無力地解釋著,身為按摩女郎,她經手過的男人千千萬萬,徐凱還是第一個讓他如坐針氈的。
在幫徐凱倒了一杯水后,她走進自己房間,披上了一件外套,交代徐凱打開電視看他喜歡的節目,自己則重新走進了還熬著粥的廚房:“小凱,你自己看會兒電視,我正好在做飯,再多炒兩個菜,今天你就留下來吃飯!”
任萍知道徐國慶早年喪妻,就徐凱這么一個家人,她和徐國慶的事情如果兒子不反對,是沒人能夠攔得住的。
然而,也許是尚在校園,不懂人情世故,說話直來直去的徐凱卻根本不給她這個面子,一邊胡亂掃著臺,一邊背對這廚房大聲道:“你就是那個搞按摩的女人吧?現在我們村里人都知道你和我爸的關系了……”
說到此,徐凱頓了一下,原本想要給任萍留些臉面的他,最終還是決定快刀斬亂麻,索性直接挑明了自己的態度:“反正,我永遠不會同意我爸跟你這樣的女人交往的。”
廚房是開放式的,徐凱的話任萍聽得真真切切,手持菜刀的她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她的眼中噙滿了淚水,本來想要發火,心中卻一直默默地對自己重復著同一句話——他是徐國慶的兒子,他是徐國慶的兒子。
好在徐凱說完那句話后,似乎也意識到了氣氛的尷尬,站起身離開了任萍家。
嘭的一聲,防盜門被徐凱摔得震天響,任萍打了一個激靈,這才看見鍋里的蔥花已經焦黑冒煙,于是,連忙把切好的五花肉倒進了里面。
徐凱是在離開玉蘭巷的時候遇見徐國慶的,彼時,穿著一件藍襯衫的徐國慶正蹬著裝滿廢品的三輪車老牛般呼哧呼哧地騎向這邊,不時用袖子擦著汗。
徐凱直接把踏板摩托橫在了三輪車之前,抬頭氣鼓鼓地看著徐國慶,沒等徐國慶開口,便大聲質問道:“為什么跟那種女人合租?你要是跟她好,就沒有我這個兒子!”
說完這句話,他便重新發動機車,噴出一股黑煙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花朵早已落敗的玉蘭巷。
徐凱的聲音很大,故意是要三樓開著窗子的任萍聽見,故意是要青竹巷的街坊們看看,徐國慶的這個大學生兒子到底多么的出淤泥而不染。
徐國慶愣在了那里,他不知道兒子是怎么知道這件事情的,一直以來,他連自己的房東是個女人的事情都沒敢告訴過徐凱,怕的就是他會反對。現在倒好,紙里終于包不住火了。他連個自首坦白從寬的機會都沒撈著。
直到被后面的電瓶車按了喇叭,愣在原地的徐國慶才再次踏起了三輪車。
他將廢品卸進儲藏室,走到三樓打開房門時,看見任萍正傻傻地坐在茶幾前,面前放著一盤焦黑的青椒五花肉。任萍就那樣靜靜地坐在原地,大滴大滴的淚水從并沒有化妝的臉龐上低落,啪嗒啪嗒地砸在黑色人造大理石臺面上,四散飛濺。
那一刻,他突然想要上前抱一抱這個可憐的女人,可最終卻只是默然地坐到了任萍身邊。他試探了好久,才抽了一張面巾紙遞到了任萍面前:“小孩子的話,莫要當真!”
任萍苦笑一下,小孩子的話她自然不會當真,她難過的是,剛才在樓下被兒子教訓時,這個五大三粗的男人,連幫她辯白一句都不敢。
任萍擦干了眼淚,夾起一塊焦黑的五花肉塞進口中,她的口中索然無味,并未覺得菜有多難吃。
而那時,洗了一把臉從洗手間走出來的徐國慶說了什么呀,他居然用祈求般的語氣對任萍說:“要不,你換個工作吧?”
一直隱忍未發的任萍那一刻突然就惱了,十多年來,她受夠了別人的白眼,受夠了街坊們的指指點點。然而,為了女兒,這些她都可以忍。唯獨沒有想到,眼前這個男人居然也是戴著有色眼鏡看自己的。她再也不要委屈求全,猛地把筷子砸到茶幾上,跳將起來,對著徐國慶暴喝道:“換個工作?你讓我去干什么?董事長?總經理?還是跟你一樣去工地搬磚,到垃圾桶里撿廢品?告訴你徐國慶,我什么都干不了,什么都不會干,只會當你們眼中的賤人……”
暴跳如雷的任萍聲音很大,老樓房里的隔音效果又不好,被她的樣子嚇到的徐國慶連忙去關窗子,可是,這一動作卻更加激化了任萍的情緒:“嫌丟人了是不是,嫌丟人別住老娘的房子啊,別上老娘的床啊,去跟你那大學生兒子一起住啊,看他看不看得你你這個親爹……”
徐國慶想要去堵任萍的嘴,那么長時間以來,他從未見任萍發過那么大的火。他遲疑著不敢上前半步,只用一雙渾濁的眼睛無力地祈求著任萍,求她不要再互相傷害。任萍的尖利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臉上,徐國慶看得清楚,她的目光漸漸平和了起來,最終換成了茫然和絕望。
那一天,無力坐在沙發里的任萍喝光了徐國慶剩在瓶里的白酒,后來,是徐國慶把爛醉如泥的她抱回的臥室。
徐國慶坐在沙發上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著饅頭時,堂弟徐國明的電話打了過來。
“鍋,我回來了,工友說明天早上有個好活,你接不接?不用出力的,坐著就能賺錢,每個人三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