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林硯的睫毛滴落時，他以為自己會死在這片森林里。

七歲的男孩蜷縮在腐爛的落葉堆中，右腿傳來鉆心的疼痛。三十分鐘前他從山坡滾落，現在整條小腿以一種不正常的角度扭曲著。更可怕的是，黑暗中有雙幽綠的眼睛正盯著他——那是只成年山狼，獠牙間垂落的涎水在月光下泛著銀光。

“救...救命...“林硯的呼救聲細若蚊蠅。他三天前跟著父親來郊外寫生，因為追逐一只罕見的藍蝴蝶而迷失方向。背包里只剩半塊融化的巧克力，喉嚨干得像是塞滿了沙子。

山狼壓低前肢，肌肉在皮毛下滾動。林硯聞到它身上傳來的腐肉味，絕望地閉上眼睛。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降臨。

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清冽的風，帶著雨后青苔與冷杉的芬芳。林硯睜開眼，看見月光突然變得明亮——不，那不是月光，是無數螢火蟲般的光點從地面升起，將方圓十米照得如同白晝。

山狼發出恐懼的嗚咽。它的前爪被某種藤蔓纏住，那些暗綠色的植物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轉眼間就纏滿了野獸全身。更驚人的是，藤蔓表面浮現出淡金色的紋路，像是某種古老的符咒。

“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聲音從林硯頭頂傳來。他仰起脖子，看見一個少女赤足站在半空中——準確說是站在交織的藤蔓上。她穿著由樹葉編織的短裙，長發垂到腳踝，發間綴滿會發光的小白花。最奇異的是她的眼睛，淺金色的虹膜在黑暗里像兩輪小小的滿月。

山狼掙扎著想要逃跑，卻被更多藤蔓纏住脖頸。少女輕輕抬手，所有藤蔓突然同時收緊。林硯聽見骨骼碎裂的脆響，接著是重物倒地的悶響。

“你受傷了。“

少女飄落到林硯面前。她蹲下身時，林硯聞到某種木質香氣，像是陽光曬過的松木。冰涼的手指撫上他腫脹的右腿，那些金色紋路立刻順著她的指尖流向傷口。

劇痛瞬間消失。林硯瞪大眼睛看著自己扭曲的腿骨自動復位，皮膚上紫黑的淤血像被橡皮擦去的鉛筆痕跡般消退。

“神...神明大人？“林硯聲音發抖。他在奶奶講的故事里聽過，深山里住著會治病的仙人。

少女愣了一下，突然笑出聲。這個笑容讓她看起來沒那么遙遠了，嘴角浮現兩個小小的梨渦。“我叫青梧，是這片森林的守林人。“她用手指點了點林硯的鼻尖，“你闖進了我的領地，人類小孩。“

林硯這才注意到她耳朵是尖的，像故事書里的精靈。他下意識伸手想摸，又在半途縮回手指：“對、對不起！“

青梧卻主動把耳朵湊過來：“沒關系，你可以碰。“

指尖觸到耳尖的瞬間，林硯感到一陣細微的電流。青梧的皮膚比人類涼得多，摸起來像上好的玉石。更奇妙的是，當他觸碰時，那些小白花突然開得更盛了，散發出甜甜的香氣。

“它們在喜歡你。“青梧笑著說，“已經很久沒有人類能喚醒這些月光花了。“

林硯不知為何紅了臉。他收回手，小聲說：“我叫林硯...謝謝您救了我。“

“林硯。“青梧念出這個名字時，尾音微微上揚，像是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我記住了。“

她站起身，月光花隨著動作輕輕搖晃。林硯這才發現她其實很嬌小，大概只有一米六左右，但因為那種非人的氣質，剛才顯得格外威嚴。

“能站起來嗎？“

林硯試著活動右腿，驚喜地發現完全恢復了。他剛站起來，肚子卻突然發出響亮的咕嚕聲。

青梧又笑了。這次她打了個響指，附近一棵老橡樹的樹干突然裂開一道縫，里面滾出幾個紅艷艷的野果。“吃吧，沒毒的。“

果子甜得不可思議，汁水順著林硯下巴往下淌。青梧不知從哪變出一片巨大的樹葉，輕輕替他擦嘴。葉脈在她指尖發出微光，擦過的地方立刻干凈如新。

“天快亮了。“青梧望向逐漸泛白的天際，“你該回家了。“

林硯突然抓住她的衣袖：“我還能見到您嗎？“

青梧歪著頭看他。晨光給她的睫毛鍍上金邊，有那么一瞬間，林硯覺得她整個人都在發光。

“如果你能再次找到這里的話。“她最后這樣說。

林硯不知道的是，這句話將成為他未來八年里最執著的追求

第二次見到青梧是在兩周后。

林硯背著裝滿零食的小書包，在森林里轉了整整六個小時。當他終于找到那棵被雷劈過、形狀像龍角的古松時，夕陽已經把樹冠染成了橘紅色

“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青梧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她倒掛在樹枝上，長發垂下來掃過林硯的臉頰，癢癢的。今天她換了一身裝束，樹葉裙變成了由銀灰色苔蘚編織的連衣裙，發間的月光花變成了紅色漿果。

“我帶了好吃的！“林硯興奮地舉起書包，“巧克力、薯片、還有泡泡糖！“

青梧輕盈地翻身落地，好奇地戳了戳塑料包裝袋：“人類的食物越來越奇怪了。“

她學林硯的樣子把薯片放進嘴里，立刻皺起鼻子：“太咸了！“但嘗到巧克力時，眼睛卻一下子亮起來，“這個好吃！像凝固的陽光！“

林硯傻笑著看她舔手指上的巧克力醬。陽光透過樹葉間隙灑在青梧臉上，給她鍍上斑駁的金色光斑。他突然想起美術課上學的一個詞——“圣光“。

“青梧姐姐多大了？“他鼓起勇氣問。

“唔...“青梧掰著手指數了數，“上次人類打仗是什么時候？就是會冒黑煙的那種鐵鳥在天上飛...“

“二戰？那都七十多年前了！“

“那就是七十多歲？不對，那次戰爭前我已經...“她突然停下，若有所思地看著林硯，“時間對我們來說不太一樣。如果換算成人類的年齡，我大概...三千多歲？“

林硯的薯片掉在了地上。三千歲比他們學校最老的那棵銀杏還要古老。

“那你不會...死嗎？“

“會啊。“青梧輕巧地跳上樹枝，摘下一片枯黃的葉子，“就像這片葉子。但明年春天，又會有新葉長出來。“她將枯葉放在掌心輕輕一吹，葉子立刻化作無數光點消散在空氣中，“我們只是...換種形式存在。“

林硯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慌。他想起上周去世的倉鼠小灰，被爸爸埋在院子里時也是這么小小的、一動不動。

“我不要你死！“他脫口而出。

青梧驚訝地看著突然哭起來的男孩。她不太熟練地拍拍林硯的背，藤蔓從地面升起，編織成一個秋千。“來，我教你飛。“

那天傍晚，林硯抓著藤蔓秋千蕩到最高處時，看見了整片森林的落日。千萬棵樹冠在風中起伏如海浪，而青梧站在浪尖上，長發飛揚如旗幟。

“好美...“他喃喃道。

青梧的聲音隨風飄來：“這就是我活著的意義。“

那一刻，有什么東西在林硯心里悄悄扎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