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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瓦檐漏下的光

陳默吐在了公司廁所隔間冰冷的瓷磚上。胃袋翻攪,灼痛感燒灼著喉嚨,他盯著那一小灘混著膽汁的污物,感到一種奇異的麻木。第三口血吐出來時,陳默終于承認這不是牙齦出血。凌晨三點,“星耀”科技燈火通明如同白晝,工位區(qū)鍵盤聲密集如雨,敲打著麻木而疲憊的夜晚。他扶著隔板,額頭抵在冰涼的門上,那冰冷的觸感竟帶著一絲怪異的慰藉。手機屏幕在兜里固執(zhí)地震動,不用看也知道,是妻子林薇。他疲憊地抹去嘴角的殘漬,按下接聽鍵,林薇的聲音透過電波傳來,遙遠而焦慮:“陳默,還活著嗎?燒退了嗎?又忘了吃藥吧?”他含糊應著,聲音嘶啞得如同粗礪砂紙摩擦:“嗯,快了…在收尾了。”他頓了頓,艱難地補充了一句:“明天…明天一定早點回。”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最終只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電流淹沒的嘆息,隨即是掛斷的忙音。那嘆息聲像一根細小的冰針,瞬間刺穿了他麻木的外殼,留下一個微小卻尖銳的痛點。

回到工位,屏幕右下角的時間刺眼地跳動了一下:3:17。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碼像無數(shù)只冷漠的眼睛盯著他,那串導致核心模塊癱瘓的Bug,如同一條陰險的毒蛇,盤踞在邏輯森林深處,無論他如何反復推演、修改、重構,始終無法揪出它致命的七寸。連續(xù)五天,他像被釘死在這張人體工學椅上,困在由熒光屏、鍵盤和無數(shù)行冷酷指令組成的矩陣里。呼吸間全是速溶咖啡、外賣餐盒以及人體長時間密閉后散發(fā)出的渾濁氣息。胃部的絞痛一陣緊過一陣,像有只手在里面狠狠攥著、擰著。他伸手去夠桌角那瓶快見底的止痛片,手卻抖得厲害,塑料瓶“啪”地一聲掉在地上,白色藥片滾落一地,散在腳邊冰冷的靜電地板上。他怔怔地看著,忽然覺得那些白色的小點,像極了他此刻被碾碎的生活。

天快亮時,屏幕右下角的時間顯示著5:48,郵箱圖標突然瘋狂閃爍起來。他點開,一封來自技術總監(jiān)周凱的郵件,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口吻,冰冷地躺在收件箱最頂端:“陳默,項目核心模塊交付嚴重滯后,已造成不可挽回影響。經管理層緊急決議,此模塊現(xiàn)移交張磊團隊負責。你務必于今晨9點前,將所有相關文檔、代碼權限完整交接。即刻執(zhí)行。”郵件結尾那個刺眼的“即刻執(zhí)行”,像一記精準的重拳,狠狠砸在他早已不堪重負的胃上。他猛地捂住嘴,強壓下那股翻涌至喉嚨口的腥甜。他僵硬地抬起頭,隔著幾排工位,看到張磊正被幾個人圍著,意氣風發(fā)地講解著什么,臉上是志在必得的笑容,那笑容在陳默模糊的視線里扭曲、放大,變得無比刺眼。他想起一周前張磊“熱心”地幫自己調試那段關鍵路徑代碼的情景,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脊椎蔓延至全身。他僵硬地轉過頭,視線落在自己電腦屏幕上那串依舊頑固的Bug日志上,仿佛看到一張無聲嘲諷的臉。

“默哥?”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是剛入職不久的實習生小李。陳默猛地回過神,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最終只是沉默地、緩緩地點了點頭,動作機械得像個生銹的木偶。他點開資源管理器,鼠標在那些凝結了無數(shù)個日夜心血的文件上懸浮著,指尖冰涼。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胃里翻江倒海的惡心感,然后點下了“共享”按鈕。屏幕上的進度條開始緩慢地、無情地向前爬行,像一個倒計時的沙漏,冷酷地計算著他價值被清零的剩余時間。窗外,城市灰蒙蒙的天際線開始透出一點微弱的魚肚白,這新的一天,以一種近乎殘忍的方式開始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個被稱為“家”的地方的。推開門,客廳里異常整潔,整潔得有些空曠。林薇常坐的沙發(fā)角落,那只她喜歡的抱枕不見了。茶幾上,一個純白色的信封靜靜地躺著,像一塊冰冷的墓碑。信封下壓著的,是那份他無比熟悉的、卻從未簽下自己名字的離婚協(xié)議。協(xié)議旁邊,放著一小瓶他常吃的胃藥。他慢慢走過去,拿起藥瓶,瓶身還殘留著一點林薇指尖的溫度。他擰開瓶蓋,倒出兩粒白色藥片,干咽下去,苦澀的藥粉黏在喉嚨里,噎得他眼眶發(fā)酸。空蕩的客廳像一個巨大的回音壁,將他沉重的呼吸聲無限放大。他走到窗邊,外面是城市冰冷的鋼筋水泥森林,萬家燈火次第亮起,卻沒有一盞是為他而留。那光暈在他模糊的視線里擴散開來,如同被雨水打濕的油彩。他靠著冰冷的玻璃,慢慢滑坐在地板上。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是林薇發(fā)來的最后一條信息:“陳默,房子留給你。藥在桌上。保重。”屏幕的光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一行冰冷的液體終于無聲地滑過臉頰,砸在手機屏幕上,暈開了那幾個字。

陳默在空蕩的房子里沉浮了幾天,像一個擱淺在荒灘的幽靈。直到一通來自老家的電話,帶著熟悉的鄉(xiāng)音和無法回避的焦灼,將他從一片混沌中猛地拽了出來——父親在田埂上摔倒了,情況不太好。他幾乎是憑著本能收拾了簡單的行李,踏上了北歸的火車。車輪撞擊鐵軌,發(fā)出單調重復的哐當聲,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從繁華都市漸漸變成開闊的農田和低矮的丘陵,最終定格在記憶深處那個熟悉而陳舊的小站。空氣里彌漫著塵土、牲口糞便和燒柴火混合的味道,那是故鄉(xiāng)特有的氣息,沉甸甸地壓進肺里。

推開老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濃重的中藥味混合著老房子特有的潮濕霉味撲面而來。母親坐在昏暗堂屋的矮凳上,正守著一個小炭爐煎藥,爐火映著她愁苦而疲憊的臉。她抬起頭,看到陳默,渾濁的眼里瞬間涌上淚水,嘴唇哆嗦著:“默啊…你可回來了…”她絮絮地講起父親的情況,腦溢血,搶救回來了,但半邊身子不聽使喚,話也說不利索了。父親就躺在里屋的床上,瘦得脫了形,眼窩深陷,曾經能輕易把他扛上肩頭的寬闊肩膀,如今只剩下嶙峋的骨頭。父親渾濁的眼睛費力地轉動著,看到他,喉嚨里發(fā)出模糊的咕嚕聲,枯瘦的手微微抬起,又無力地垂落在被子上。

陳默在父親床邊那張吱呀作響的舊藤椅上坐了下來。小屋低矮,窗戶蒙著厚厚的灰塵,光線黯淡。父親渾濁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嘴唇無聲地翕動,似乎有千言萬語,卻都被困在癱瘓的身體里,只能發(fā)出斷續(xù)的、意義不明的喉音。陳默伸出手,輕輕握住父親那只尚能輕微活動的手。那只手冰涼、枯瘦,皮膚松弛地包裹著骨頭,傳遞著一種生命正在緩慢流逝的脆弱感。他用力回握了一下,低低地說:“爸,我在。”父親的手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仿佛一個微弱的回應。窗外,暮色四合,將老屋和屋里的兩個人,一起沉入無邊無際的寂靜里。這寂靜如此沉重,壓得他喘不過氣,卻又如此真實,像一塊沉入水底的石頭,將他從都市那種浮華喧囂的窒息感中,暫時拖拽出來。

夜里,陳默躺在自己少年時代睡過的那張硬板床上,被褥帶著久未晾曬的淡淡霉味。老房子的夜,靜得能聽到老鼠在頂棚上跑過的窸窣聲,還有窗外風吹過老槐樹枝葉的沙沙響。這極致的安靜,反而讓習慣了城市背景噪音的他感到一種奇異的耳鳴。父親的呼吸聲從隔壁傳來,沉重而艱難,帶著痰鳴的嘶嘶聲,像一把生銹的鋸子,一下一下拉扯著他緊繃的神經。

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是周凱發(fā)來的信息,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關懷”:“陳默,家里事處理得如何了?公司理解你的難處,但項目不等人。張磊團隊接手后進展順利,你的核心模塊重構思路…確實存在根本性缺陷。好好照顧家人,但也請盡快考慮個人職業(yè)前景。盼復。”文字彬彬有禮,卻字字如刀。他盯著那行字,胃部熟悉的絞痛感再次襲來,比以往更加尖銳。他猛地坐起身,捂住嘴,沖向院子里那個簡陋的茅廁,對著污穢的坑位劇烈地干嘔起來,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熱的膽汁灼燒著喉嚨。冰冷的夜風灌進他單薄的衣衫,讓他劇烈地顫抖。他扶著粗糙冰冷的土坯墻,大口喘息,抬起頭,看見清冷的月光灑滿小小的院落,像鋪了一層寒霜。院角那棵老棗樹的影子,被月光拉得細長扭曲,投在地上,如同一個沉默的、巨大的問號。他扶著土墻,抬頭望著那輪孤月,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身后那個光鮮亮麗的戰(zhàn)場,連同它許諾的一切,已經徹底地、永遠地將他拋棄了。他只剩這片老屋,這方小院,這病重的父親,和這深入骨髓、無處可逃的冰冷孤獨。

接下來的日子,陳默成了父親的全職護工。喂飯、擦身、處理穢物、按摩僵硬的肢體,陪父親做那些醫(yī)生囑咐的、簡單卻無比艱難的康復動作。父親的脾氣變得異常古怪,時而沉默得像塊石頭,時而又因為一點小事——比如勺子沒拿穩(wěn),水灑了一點——就爆發(fā)出含糊不清卻充滿挫敗和憤怒的咆哮。一次,陳默試圖幫父親翻身,動作稍慢了些,父親那只尚能動的手竟猛地揮過來,枯瘦的指關節(jié)狠狠擦過他的顴骨,留下火辣辣的痛感。陳默僵在原地,看著父親因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臉,胸口堵得發(fā)慌。他默默低下頭,繼續(xù)手上的動作,把父親的身體輕輕擺正。父親渾濁的眼睛死死瞪著他,喉嚨里發(fā)出困獸般的嗚咽。

“爸,沒事,翻好了。”他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拿起溫熱的毛巾,避開父親憤怒的視線,輕輕擦拭父親癱瘓一側的手臂。那手臂肌肉萎縮,皮膚松弛冰涼。毛巾的熱氣短暫地氤氳開來,又迅速消散在清冷的空氣里。父親緊繃的身體在他的擦拭下,似乎極其微弱地放松了一點點,那憤怒的嗚咽也漸漸變成了疲憊的喘息,最終只剩下沉重的呼吸聲。陳默低著頭,專注地擦拭著,仿佛那是一件需要無比耐心和精細的活計。窗臺上,一只舊搪瓷杯里插著母親從野地里采來的幾支不知名的草花,在斜射進來的微弱光線里,顯出一點脆弱的生機。

偶爾,父親精神稍好的時候,會含糊不清地吐出幾個字,斷斷續(xù)續(xù),需要陳默和母親連蒙帶猜。有一次,父親渾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看了很久,嘴唇翕動,費了很大力氣,才擠出兩個模糊的音節(jié):“…瘦…了…”陳默正低頭給父親剪指甲,聞言動作一頓,剪刀尖差點戳到指肉。他喉頭一哽,沒敢抬頭,只是更輕、更慢地修剪著那厚厚的、有些發(fā)黃的指甲,低低應了一聲:“嗯。”父親的手在他掌心微微顫抖,像一片深秋的枯葉。

日子在煎藥的苦澀氣味、父親沉重的呼吸和母親絮絮的擔憂中緩慢流淌,像一條渾濁而滯澀的河。陳默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抽空了內容的容器,只剩下日復一日的機械勞作和一種無邊無際的疲憊。某個深夜,他再次被父親痛苦的呻吟驚醒,急忙起身查看。父親眉頭緊鎖,身體微微抽搐,似乎陷入了夢魘,嘴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囈語。陳默輕拍父親的胸口安撫,無意中觸碰到他枕下似乎壓著什么東西。他小心地抽出來,是一本硬皮筆記本,邊角磨損得厲害,封皮上印著褪色的“工作筆記”字樣,那是父親多年前在鎮(zhèn)農機站工作時用的。

鬼使神差地,他翻開了它。前面大多是些陳舊的農機維修記錄,字跡潦草。翻到后面,字跡變了,變得工整許多,但筆畫間透著一種笨拙的認真,像是初學寫字的孩子。記錄的日期,正是他考上大學離開家之后的那幾年。

“9月12日,晴。默兒到學校了,打電話回來,說都好。食堂飯吃得慣。就是話少。大城市,別委屈自己。”后面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太陽。

“11月5日,陰。今天修好了老王家的柴油機。默兒媽說默兒電話里嗓子啞,怕是感冒了。這孩子,打小生病就不愛吭聲。給他匯了三百塊錢,讓他買點好的吃。別舍不得。”旁邊畫了個小藥瓶。

“1月20日,大雪。快過年了。默兒電話里說公司項目緊,回不來。理解,年輕人忙事業(yè)。就是…屋子空落落的。買了點他愛吃的花生糖,等他下次回來。”這一頁的空白處,用鉛筆畫了很多凌亂的、交叉的線條,像一張無形的網。

“5月18日,小雨。默兒媽在電視里看到城里那個什么科技園著火的新聞,急得直哭,非讓我打電話。電話通了,默兒說沒事,不是他們公司。聲音聽著累得很。唉…”

陳默一頁一頁地翻著,指尖冰涼。那些笨拙的文字和簡單的圖畫,像一把把生銹的鑰匙,艱難地捅開了記憶深處塵封已久的門。他仿佛看到那個沉默寡言、整日在田地和農機間勞作的男人,如何在無數(shù)個夜晚,就著昏黃的燈泡,用他那雙布滿老繭、只習慣握鋤頭和扳手的手,笨拙地握著筆,一筆一劃地記下對遠方兒子的牽腸掛肚。那些他從未在意過的、來自老家的關切詢問,那些他隨口敷衍的“都好”、“沒事”、“忙”,背后竟是父親如此長久而無聲的凝視。

筆記本最后一頁,夾著一張微微泛黃的照片。照片上,年輕的父親穿著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意氣風發(fā)地站在一臺嶄新的、當時看來非常先進的紅色拖拉機旁,臉上洋溢著自豪的笑容。照片背面,用藍黑墨水寫著一行小字,字跡與筆記本上那些笨拙的字明顯不同,是父親年輕時的筆跡:“1978年,接手站里新配的‘韶華’牌,好家伙,真帶勁!日子有奔頭!”

“韶華”兩個字,像兩顆燒紅的鐵釘,狠狠扎進陳默的眼睛里。他猛地合上筆記本,緊緊攥在手里,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黑暗中,父親痛苦的呻吟不知何時已經平息,只剩下均勻而沉重的呼吸聲。陳默坐在床邊的矮凳上,一動不動,只有肩膀在黑暗中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洶涌的酸澀和遲來的鈍痛,像冰冷的潮水,無聲地將他淹沒。原來最深的孤獨,并非來自城市的喧囂和背棄,而是來自這份被自己長久忽視、甚至遺忘的、沉甸甸的守望。這守望穿透時光的塵埃,在此刻無聲地擊中了他,讓他痛得幾乎蜷縮起來。

雨季毫無預兆地降臨了。先是幾場淅淅瀝瀝的小雨,很快便演變成連綿不斷的、仿佛永無止境的滂沱大雨。老屋年久失修,屋頂開始滴滴答答地漏雨。起初只是一兩處,用臉盆和水桶接著,那單調的滴答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然而雨勢越來越大,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漏點迅速蔓延,如同潰爛的傷口。堂屋、里屋、甚至陳默住的小隔間,到處都擺滿了接水的盆盆罐罐。雨水敲打瓦片的聲音密集如鼓點,混合著水滴落入容器發(fā)出的各種空洞或清脆的回響,匯成一首令人心煩意亂的嘈雜樂章。

屋內的潮氣濃重得能擰出水來,墻壁上洇開大片大片深色的水漬,像蔓延的霉斑。衣物和被褥摸上去總是濕漉漉、冷冰冰的,帶著一股驅之不散的霉味。父親的狀況在這種陰冷潮濕中急轉直下。他開始持續(xù)低燒,咳嗽加劇,痰液粘稠難以咳出,呼吸聲變得像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尖銳的哨音和沉重的拉扯感,臉色也灰敗下去。母親急得團團轉,念叨著要去鄰村請那個據(jù)說很靈的“神婆”。

陳默看著父親痛苦喘息的樣子,聽著屋外那永不停歇的暴雨聲,還有屋內此起彼伏的滴答聲,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無力感像冰冷沉重的濕布,緊緊裹住了他。他猛地站起身,從墻角抄起一把銹跡斑斑的舊梯子,一言不發(fā)地沖進了瓢潑大雨中。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澆透,單薄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刺骨的寒意讓他打了個哆嗦。他把梯子架在堂屋漏得最厲害的那處屋檐下,頂著傾瀉而下的水流,手腳并用地爬了上去。屋頂?shù)耐咂瑵窕瑹o比,長滿了青苔,踩上去隨時可能滑倒。雨水瘋狂地沖刷著他的臉,模糊了視線,他只能瞇著眼,憑著感覺摸索著那些松動的、破碎的瓦片。手指在冰冷的瓦片和粗糙的木椽間摸索,很快就被劃破了好幾道口子,鮮血混著雨水流下。

他艱難地挪動著,試圖找到漏水的源頭,找到可以暫時堵住漏洞的東西。可屋頂?shù)臓顩r比想象中更糟,瓦片碎裂、椽子朽壞,整個結構在暴雨的沖擊下顯得搖搖欲墜。他剛費力地抽出一塊完全碎裂的瓦片,腳下踩著的幾片瓦突然松動下滑!他身體猛地一晃,失去平衡,整個人順著陡峭的瓦面向下滑去!求生的本能讓他伸出手,在滑落的瞬間死死抓住了一根相對粗壯的椽子。身體懸在半空,腳下是濕滑的瓦片和數(shù)米高的地面。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澆在他臉上、身上,凍得他牙齒打顫。他死死抓住那根濕透的、粗糙的椽子,指甲摳進了朽木里,指腹傳來鉆心的痛。雨水順著他的頭發(fā)流進眼睛,又澀又痛。他努力睜大眼,透過模糊的水幕,看到自己懸空的雙腳,看到腳下院子里被雨水砸得坑坑洼洼的泥濘地面。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攫住了他——不是怕摔下去,而是怕自己松手摔下去之后,屋里那個需要他的父親怎么辦?這漏雨的老屋怎么辦?這無邊無際的絕望怎么辦?

就在這時,一聲嘶啞、焦急、幾乎變了調的呼喊穿透密集的雨幕,從下方傳來:“默——!下…下來!快下來!”是父親!陳默艱難地扭過頭,透過迷蒙的雨水,看到母親撐著家里那把破舊的大黑傘,正吃力地扶著父親站在堂屋門口!父親半個身子倚在門框上,母親幾乎是用盡全力在支撐著他。父親那只還能動的手,正死死抓著門框,青筋畢露。他仰著頭,雨水順著他枯瘦凹陷的臉頰流淌,他張著嘴,用盡全身力氣對著屋頂嘶喊,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出來,那聲音被風雨撕扯得破碎不堪,卻充滿了驚惶和一種不顧一切的焦灼:“下來!屋…屋要塌!危險…下來!爸…爸求你!”父親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他,那眼神里不再是渾濁的麻木,而是極致的恐懼和一種近乎燃燒的、屬于父親的本能。

陳默的心臟像是被那眼神狠狠撞了一下,一股滾燙的東西猛地沖上眼眶,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他深吸一口氣,積攢起全身的力氣,小心翼翼地調整著重心,腳在濕滑的瓦片上一點點試探、挪動,終于重新踩穩(wěn)。他不再試圖去修那千瘡百孔的屋頂,而是緊緊抱著那根救命的椽子,一點點、極其緩慢地,沿著梯子滑了下來。腳踩到泥濘地面的瞬間,腿一軟,幾乎跪倒。母親急忙扔掉傘,沖過來想扶他。陳默卻自己撐著膝蓋,搖搖晃晃地站穩(wěn)了。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不知名的液體,抬起頭,看向門口的父親。父親也正看著他,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喘著氣,眼神里那驚惶的火焰還未完全褪去,卻又多了一種失而復得的、沉重的疲憊。父子倆隔著滂沱的雨幕對視著,誰也沒有說話。只有嘩嘩的雨聲,填滿了整個世界,也填滿了他們之間那長久以來的、無聲的溝壑。這冰冷的雨,澆透了他的身體,卻仿佛澆醒了他心里某個凍僵的角落。他一步步走過去,雨水順著他的頭發(fā)、臉頰、衣角不斷流淌。他走到父親面前,雨水模糊了視線,但他清晰地看到父親眼中尚未褪去的驚悸,以及那驚悸之下深埋的關切。他伸出手,不是去攙扶,而是緊緊握住了父親那只枯瘦、冰涼、此刻卻微微顫抖的手。那只手,曾握過鋤頭,握過扳手,笨拙地握過筆,在無數(shù)個夜晚寫下無聲的牽掛。此刻,它被兒子滾燙的手緊緊包裹著。

“爸,”陳默的聲音嘶啞,被雨聲蓋過,但他知道父親能感覺到他的口型,“我們進去,雨太大了。”他扶著父親,母親在另一側撐著傘。三個人,兩個濕透,一個病弱,在傾盆大雨中緩慢地、艱難地挪回屋里。雨點砸在傘面上,發(fā)出沉悶而持續(xù)的轟鳴。

雨勢終于在第五天清晨有所收斂,雖然并未停歇,但總算不再是那種傾盆如注的瘋狂。陳默不顧母親的勸阻,穿著雨衣雨靴,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濘去鎮(zhèn)上的衛(wèi)生所請醫(yī)生。他必須去。父親持續(xù)的低燒和那可怕的呼吸聲像魔咒一樣箍著他的心。

回來的路上,雨絲細密如織,天地間一片灰蒙。他撐著傘,每一步都陷在粘稠的泥濘里。路過村口那棵被雷劈過一半、卻依舊頑強活著的老槐樹時,褲兜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張磊。他猶豫了一下,按了接聽。

“喂,陳默?”張磊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背景音里隱約有辦公室的嘈雜,“聽說你家里情況不太好,節(jié)哀順變啊。”那語氣里帶著一種刻意的、居高臨下的“同情”。

陳默沒說話,只是停下腳步,站在泥濘的村路上,聽著雨滴敲打傘面的聲音。

“是這樣,”張磊頓了頓,似乎覺得鋪墊夠了,“上次接手你的模塊,確實…遇到點技術壁壘,跟你郵件里提到那個‘根本性缺陷’有關。”他語速加快了一點,“周總的意思呢,還是想請你抽空,遠程支持一下,畢竟你最熟悉前期設計。當然,公司會按顧問標準支付費用,不會讓你白干。你看…”

陳默的目光落在老槐樹虬結的樹根上,那樹根一半暴露在泥水外,一半深深扎進不知名的黑暗深處,盤根錯節(jié),傷痕累累,卻又異常穩(wěn)固。他聽著張磊的話,胃里沒有熟悉的絞痛翻騰上來,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靜。他想起周凱那封冰冷的郵件,想起張磊志得意滿的笑容,想起無數(shù)個被熒光屏映照得臉色慘白的凌晨,想起自己吐在冰冷瓷磚上的污物,想起林薇最后那聲嘆息…那些曾經如同山巒般壓得他喘不過氣的東西,此刻隔著冰冷的雨幕和遙遠的距離,竟顯得如此渺小、如此虛妄。

“張磊,”陳默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穿透了雨聲和電流的雜音,“那個模塊的Bug,不在邏輯層,也不在算法層。”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給過去的自己一個交代,“是底層硬件驅動的一個非常規(guī)中斷沖突,概率極低,但在你們那種極限壓榨CPU負載的測試策略下,會被無限放大。日志里有一條被標記為‘無害警告’的硬件中斷異常,ID是0x3F,就是它。找到它,屏蔽掉,或者調整調度策略繞過。”

電話那頭陷入一片死寂。過了好幾秒,才傳來張磊有些變調的聲音:“0x3F?…硬件中斷?你…你怎么不早說?”

“因為,”陳默的目光從老槐樹移開,望向遠處被雨霧籠罩的、沉默的田野,那里有父親勞作了一生的土地,“我也才剛剛想明白。”說完,他沒等對方回應,直接按下了掛斷鍵。冰冷的塑料機身貼在耳邊,留下一點余溫。他把手機塞回褲兜,動作干脆利落。雨絲涼涼地拂在臉上,他深吸了一口帶著泥土腥味和草木清冽的空氣,胸腔里那股淤積了不知多久的濁氣,似乎隨著這口呼吸,被雨水沖刷掉了一些。他不再停留,邁開腳步,繼續(xù)朝家的方向走去,腳下的泥濘似乎也變得不那么沉重了。

然而,命運似乎并不打算輕易放過他。就在陳默請了醫(yī)生回來,給父親用了藥,情況似乎暫時穩(wěn)定下來的那個晚上,父親毫無征兆地再次陷入了昏迷。這一次,呼吸急促而淺表,臉色呈現(xiàn)出一種可怕的青灰色,任醫(yī)生如何拍打呼喚都沒有反應。

“必須送縣醫(yī)院!快!”村醫(yī)急得滿頭大汗,聲音都變了調。救護車在深夜泥濘的鄉(xiāng)道上顛簸疾馳,刺耳的鳴笛聲撕破雨夜的寂靜。陳默坐在車里,緊緊握著父親那只冰涼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父親灰敗的臉和監(jiān)護儀上那跳得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數(shù)字。母親在一旁無聲地掉著眼淚,雙手合十,嘴唇哆嗦著念著誰也聽不清的禱詞。每一次顛簸,都像碾過陳默的心臟。他感到一種比在屋頂滑落時更深的恐懼,那是一種即將墜入徹底虛無的冰冷。他只能更緊地握住父親的手,仿佛這樣就能把父親從那個黑暗的邊緣拽回來。他一遍遍在心底重復:“爸,撐住…求你了…撐住…”

急診室的燈光慘白刺眼,彌漫著消毒水和一種無形的緊張氣息。父親被迅速推進去搶救。門關上的瞬間,那冰冷的白色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陳默和母親被擋在門外。走廊的長椅冰冷堅硬,他扶著幾乎癱軟的母親坐下,自己卻像一尊石雕般杵在緊閉的搶救室門外,一動不動。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被拉得無比漫長,只有監(jiān)護儀斷續(xù)的報警聲和醫(yī)護人員急促的腳步聲從門縫里隱約透出,像鈍刀子割在神經上。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像一個世紀。搶救室的門終于開了,一個戴著口罩的醫(yī)生走出來,眼神疲憊。陳默一個箭步沖上去,喉嚨發(fā)緊,竟問不出一個字。

醫(yī)生摘下口罩,語氣沉重:“暫時穩(wěn)定了,腦溢血后遺癥加上嚴重肺部感染引發(fā)的心力衰竭,非常兇險。現(xiàn)在送ICU,需要嚴密監(jiān)護。你們家屬…要有心理準備。”醫(yī)生后面的話陳默聽得不太真切,只有“ICU”、“心理準備”這幾個字像冰錐一樣刺進他的耳朵。他扶著墻,才勉強站穩(wěn),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牙關才沒吐出來。

父親被推出來,身上插滿了管子,連著復雜的儀器,臉色灰敗得如同蠟像,只有監(jiān)護儀上微弱跳動的曲線證明著生命的頑強掙扎。陳默跟著移動病床,目光死死鎖在父親緊閉的雙眼和那微弱起伏的胸膛上,一路跟到了ICU那扇厚重的、隔絕生死的門外。

他最終被護士擋在了ICU門外。隔著門上那塊小小的觀察窗,他看到父親被安置在病床上,像一件被精密儀器包圍的、脆弱無比的物品。各種管子、導線纏繞著他枯瘦的身軀,呼吸機的面罩覆蓋了大半張臉。只有監(jiān)護儀屏幕上那跳動的綠色數(shù)字和波形,是這片死寂白色中唯一的動態(tài),微弱地宣告著生命的存在。母親癱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捂著臉,壓抑的哭聲從指縫里漏出來。陳默沒有坐下,他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僵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扇緊閉的門,仿佛要將它看穿。

走廊的燈光白得瘆人,空氣里只有消毒水和絕望混合的味道。時間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在凌遲。胃部的疼痛早已麻木,被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懼取代。他想起老屋漏雨的盆盆罐罐,想起屋頂滑落時抓住的那根椽子,想起父親在暴雨中那聲撕心裂肺的呼喊…一幕幕畫面在眼前飛速閃過。最終,定格在父親筆記本上那張泛黃的照片,和背面那行字——“1978年,接手站里新配的‘韶華’牌,好家伙,真帶勁!日子有奔頭!”

“韶華…”

陳默喃喃地念出這兩個字,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就在這時,ICU厚重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個護士探出頭來:“3床家屬?病人醒了,情況暫時穩(wěn)定,可以進去一個人看看,時間不能長。”

陳默渾身一震,像是被電流擊中。他深吸一口氣,用力抹了一把臉,對母親低聲道:“媽,我去看看爸。”他推開那扇沉重的門,走了進去。病房里很安靜,只有儀器發(fā)出的規(guī)律滴答聲和呼吸機輕柔的送氣聲。他走到病床邊,父親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一條縫,眼神渾濁而虛弱,但似乎有了一點焦距,正艱難地轉動著,似乎在尋找什么。

陳默俯下身,輕輕握住父親那只沒有輸液的手。那只手依舊冰涼,但似乎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極其微弱地動了一下。

“爸,”陳默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卻又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從心底最深處鑿出來,“我回來了。”

父親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向他,渾濁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很久,很久。那雙曾看過田壟、看過農機、在無數(shù)個夜晚笨拙地寫下牽掛的眼睛,此刻像兩口即將枯竭的深井。陳默屏住呼吸,等待著。終于,他看到父親極其艱難地、極其輕微地眨了一下眼,幅度小得幾乎難以察覺。緊接著,那被呼吸面罩覆蓋的嘴唇,極其費力地嚅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陳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俯得更低,耳朵幾乎湊到父親唇邊。

一個極其微弱、帶著痰鳴和呼吸機送氣干擾的、破碎的音節(jié),艱難地、卻又無比清晰地吐了出來:

“…韶…華…”

陳默猛地一顫,瞬間握緊了父親的手,滾燙的液體毫無預兆地沖上眼眶,模糊了視線。他用力點頭,將父親那只枯瘦的手緊緊貼在自己滾燙的額頭上,仿佛在進行某種無聲的盟誓。窗外,下了一周的暴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厚厚的云層裂開一道縫隙,一縷金色的陽光如同熔化的金子,刺破陰霾,斜斜地照射進來,正好落在他低垂的頭上,也落在他緊握著父親的手上。

那光,帶著久違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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