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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二十秒的勇氣

  • 獨屬于我的故事集
  • 是羊非羽
  • 12893字
  • 2025-07-11 21:28:09

雨絲斜斜地敲打著“嶼”書店巨大的落地窗,織成一張模糊流動的網,將外面濕漉漉的世界隔開??諝饫飶浡f書頁散逸的塵埃氣息,混雜著現磨咖啡豆被熱力催逼出的焦苦醇香——一種讓人骨頭縫都跟著松弛下來的味道。我站在吧臺后面,手里的白棉布漫無目的地擦著一只早已光潔如新的玻璃杯,水珠順著杯壁滑落,無聲地消失在臺面的深色木紋里。目光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一次又一次,飄向靠窗最角落的那個位置。

她又來了。

那個女孩,林小雨。她總在午后這個時段出現,背著個洗得泛白的帆布畫夾,安靜得像一片落在窗臺上的葉子。她占據了那張被一棵茂盛龜背竹半掩著的單人沙發,蜷縮在里面,幾乎要把自己藏進柔軟的抱枕深處。她面前的小圓桌上,永遠擺著一杯溫熱的拿鐵,奶泡堆疊出細膩的云朵形狀,旁邊攤開一本厚厚的速寫本。細密的雨點在她身后的玻璃上蜿蜒爬行,構成一幅流動變幻的背景,而她低著頭,鉛筆在紙面發出沙沙的輕響,是這雨天書店里最熨帖人心的白噪音。

我看不清她筆下具體勾勒著什么,只能捕捉到她偶爾停頓下來,用筆尾無意識地點著下巴頦,或者將一縷垂落的發絲輕輕別回耳后。那專注的側臉被窗外散射的天光勾勒出柔和的弧線,鼻尖微微翹起,帶著一種不自知的執拗。她畫畫時,時間仿佛在她周圍凝滯了,只有指尖下流淌的線條在無聲地生長。

“陳嶼!”吧臺內側的烘焙間探出顆腦袋,是搭檔阿哲,他頂著亂糟糟的頭發,鼻尖沾了點面粉,“三號單,美式加冰,客人催了!”

“來了!”我猛地回神,手里的玻璃杯差點脫手,趕緊放下,轉身去操作咖啡機。蒸汽噴頭發出低沉的嘶鳴,熱牛奶在金屬拉花缸里旋轉翻騰。眼角的余光還是忍不住穿過吧臺與書架之間的縫隙,投向那個角落。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周遭的動靜充耳不聞。只有一次,我端著給其他客人的飲品經過她附近,腳步放得極輕,目光不經意掠過她攤開的速寫本——紙頁上赫然是一排姿態各異的咖啡杯,線條流暢而生動。我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

她畫的都是杯子?為什么?

這個疑問像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漾開細微卻持久的漣漪。我開始有意識地留意。當她起身去洗手間,或者短暫地離開座位去書架間翻找什么時,我總會借著整理吧臺、補充糖包或者擦拭附近書架的由頭,“恰好”路過那張小圓桌。目光飛快地、帶著點做賊心虛的緊張,掃過那本攤開的速寫本。

每一次,映入眼簾的都是咖啡杯。馬克杯、玻璃杯、帶杯托的精致骨瓷杯……線條從最初的略顯拘謹變得越來越放松、傳神。杯子的角度、光影的明暗、杯壁上凝結的水珠,都被她捕捉得異常細膩。可就在某一次,我的視線掠過一頁畫滿了杯子的素描時,心跳驟然失序——在那頁最右下角的空白處,一個潦草卻異常熟悉的側臉輪廓被幾筆勾勒出來。短短的頭發,略高的眉骨,專注時微微抿起的嘴角……那分明是我低頭擦拭咖啡杯時的樣子!只占了指甲蓋大小的地方,混雜在杯子的線條里,不仔細看幾乎會忽略掉。像是一個無意間溜出來的秘密。

我像被燙到一般猛地收回視線,一股灼熱感瞬間從耳根蔓延到脖頸。手里擦拭咖啡機的動作變得機械而僵硬,腦海里卻反復回放著那個小小的側影。她畫杯子……是為了畫那個角落里的人?這個念頭帶著不可思議的甜,又裹挾著巨大的不確定感,在胸腔里左沖右突。

雨斷斷續續下了三天,空氣潮濕得能擰出水來。書店里的暖氣開得足,混合著書香和咖啡香,催生出一種慵懶的困意。林小雨依舊雷打不動地出現在她的角落。那本厚厚的速寫本似乎永遠翻不完,里面源源不斷地涌出新的咖啡杯。而我,也習慣了在研磨咖啡豆的間隙、在蒸汽彌漫的氤氳里、在給客人遞上飲品時職業化的微笑背后,目光一次次悄然跋涉過書架間的通道,落在那片安靜的角落,捕捉她畫畫時微蹙的眉頭,或是咬著筆尾思考時無意識鼓起的臉頰。

這天下午,店里難得的清閑。小雨淅淅瀝瀝,敲打玻璃的聲音催人入眠。她大概是畫得久了,放下了鉛筆,身體微微后仰,靠在沙發柔軟的靠背上,目光有些放空地投向窗外被雨水沖刷得模糊的街景。側影安靜得像一幅剪影。

就在這時,靠墻的高大書架那邊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一個穿著連帽衛衣、戴著耳機搖頭晃腦的年輕男孩,大概是沉浸在自己的音樂節奏里,后退取書時沒注意腳下,被堆放在過道旁準備上架的一摞新書絆了一下。他一個趔趄,身體猛地向后倒去,手肘慌亂地向后一撐——

“小心!”旁邊有人驚呼。

他撐向的,正是林小雨座位旁倚著墻放置的那架供讀者取高處書籍的、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窄木梯子!

時間仿佛被拉成了黏稠的糖絲。我正站在吧臺內側,手里還拿著一罐剛開封的咖啡豆。眼見那男孩的手肘重重撞在梯子的橫撐上。

“哐當!”

一聲令人牙酸的木頭斷裂聲炸響在安靜的空氣里。那架本就有些搖晃的老梯子,中間一根關鍵的橫撐應聲而斷!梯子瞬間失去了平衡,帶著一種緩慢卻無可挽回的絕望姿態,朝著蜷縮在沙發里的林小雨轟然砸去!

驚呼聲四起。林小雨聞聲驚愕地轉過頭,臉上血色瞬間褪盡,瞳孔因突如其來的恐懼驟然放大。她本能地想蜷縮躲閃,但沙發和桌子形成的狹小空間根本避無可避!

身體比思維更快一步。吧臺到那個角落,隔著七八米的距離,中間還橫著幾張桌椅。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去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灼燙——“不能砸到她!”

咖啡豆罐脫手飛出,深褐色的豆子嘩啦啦撒了一地,像驟然降下的冰雹。我幾乎是撞開了擋在路徑上的一把椅子,用盡全力撲了過去。世界在急速的沖刺中傾斜、變形,只剩下那個即將被陰影吞噬的驚慌身影和那架倒下的龐然大物。

腳下打滑,潮濕的地板讓我失去了最后的平衡。在梯子帶著風聲砸落的前一瞬,我幾乎是狼狽地向前撲倒,雙臂不顧一切地張開,像一張網,迎向那個驚惶失措的身影。

“砰!”

沉重的木梯砸在我伸出的手臂和肩背上,一陣尖銳的鈍痛炸開,沖擊力帶著我向前猛地一栽。與此同時,我的身體也結結實實地撞上了林小雨。在巨大的沖力下,我們兩人連同那張小小的圓桌一起,無可避免地摔倒在地。

混亂。

咖啡杯清脆的碎裂聲刺耳地響起。溫熱的、帶著濃郁奶香的液體潑灑出來,濺了我滿手滿臂,也打濕了她的衣襟和散落在地上的畫稿。她的速寫本、鉛筆、橡皮,像受驚的鳥群,嘩啦啦地飛散開。我的手臂和肩膀承受了梯子大半的重量,痛得發麻,另一只手卻下意識地緊緊護住了她的后腦勺,把她用力按在自己胸前,用自己的身體盡可能地隔開她與冰冷的地板和危險的梯子殘骸。

世界天旋地轉。鼻腔里充斥著咖啡的濃香、舊書的塵埃味和她發絲間一絲極淡的、干凈的皂角氣息?;靵y的腳步聲、驚叫、詢問聲像隔著水幕傳來,模糊不清。唯一清晰的是懷里緊貼著的溫軟身軀,她在劇烈地顫抖,急促的呼吸噴在我的頸窩,滾燙。

“你……你怎么樣?”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劫后余生的喘息,手臂的疼痛后知后覺地尖銳起來,卻不敢立刻松開護著她的姿勢。

她的臉埋在我胸前,好一會兒沒有動靜。就在我以為她被嚇壞了的時候,才聽到她悶悶的、帶著明顯哭腔的聲音傳來:“沒……沒事……你呢?梯子砸到你哪兒了?疼不疼?”她掙扎著想抬起頭看我,臉上還殘留著驚魂未定的蒼白,眼圈紅紅的,長長的睫毛上沾著細小的水珠,不知是濺上的咖啡還是嚇出來的淚。

“沒事,沒事了?!蔽胰讨绫呈直鄣拟g痛,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支撐著想要起身。阿哲和幾個熱心的客人已經圍了過來,七手八腳地幫忙搬開那架惹禍的梯子殘骸。肇事的小伙子臉色煞白,連聲道歉,被阿哲拉到一邊去處理了。

我扶著林小雨站起來,她的手臂隔著薄薄的衣衫傳遞來細微的顫抖。她站穩后,立刻低頭去查看散落一地的畫稿,眼神急切地在那些被咖啡漬和腳印弄臟的紙頁間搜尋,帶著一種失而復得般的珍視。

“我來。”我啞聲說,不顧手臂的疼痛,蹲下身幫她一起撿拾。畫稿大多是咖啡杯的素描,線條生動。一張被咖啡浸透了大半的畫稿下,露出了另一張紙的一角。我小心地抽出來,動作卻猛地頓住了。

這張紙的邊緣也被咖啡暈染了,但畫面的主體清晰無比——那是一只骨節分明、握著咖啡杯的手。筆觸細膩到連指關節的微凸、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見。杯子被畫得極為精致,而那只手……那分明是我的手!是我每次將做好的咖啡穩穩遞出去時的手!背景甚至虛化地勾勒出了吧臺的一角和我穿著圍裙的半個身影。

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從心臟泵向四肢百骸。我捏著那張濕漉漉的畫紙,指尖都在發顫,幾乎不敢抬頭看她。

她也看到了那張畫??諝饽塘?。她撿拾畫稿的動作完全僵住,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漲紅,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垂,像熟透的櫻桃。她飛快地、幾乎是搶奪一般從我手里抽走了那張畫,胡亂地卷起來塞進畫夾深處,頭垂得低低的,聲音細若蚊吶:“……謝謝,謝謝你了?!比缓?,她像一只受驚后急于逃離的小鹿,顧不上收拾地上其他散落的文具,抱著她的畫夾,匆匆地對周圍幫忙的人點頭致意后,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書店,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外灰蒙蒙的雨簾中。

我怔在原地,手里還殘留著咖啡的黏膩和那張畫紙微涼的觸感。地上,一片狼藉。碎裂的瓷片、潑灑的咖啡液、散落的書籍、被踩踏過的畫稿……還有,空氣里仿佛還縈繞著她發間那縷干凈的皂角香和她最后那慌亂羞赧的眼神。肩背的疼痛一陣陣襲來,卻奇異地被另一種更洶涌、更滾燙的情緒壓了下去。那只被精心描繪的手,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視網膜上。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窗外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水光。書店里恢復了秩序,客人們低聲議論著剛才的驚險,阿哲在收拾殘局。我默默地蹲下身,撿起她遺落在地上的一支炭筆,筆桿上還帶著她指尖的溫度。心口的位置,有什么東西在破土而出,帶著灼人的熱度。

之后幾天,那個靠窗的角落空了。龜背竹寬大的葉子寂寞地伸展著,陽光偶爾穿透云層落在空蕩蕩的沙發上,顯得格外刺眼。我依舊在吧臺后面忙碌,蒸汽嘶鳴,咖啡豆在研磨機里碎裂,發出沉悶的聲響。動作似乎比以往更機械,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個空位,每一次落空,心里就像被細小的針輕輕扎了一下,留下一個微不可查卻又真實存在的空洞。

阿哲一邊擦著杯子,一邊斜睨著我:“喂,魂兒丟啦?這幾天跟霜打的茄子似的。那姑娘……沒再來?”

“嗯?!蔽液貞艘宦?,低頭專心給剛打好的奶泡拉花,指尖卻有點不穩,本該成型的天鵝脖頸歪歪扭扭。心里有些亂,像被貓抓過的毛線團。那天她倉皇逃離的背影,還有那張被我無意窺見的畫,反復在腦海中回放。她畫了我的手……那是不是意味著……她畫那些杯子的時候,看的其實是我?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野草般瘋長,帶來隱秘的甜,也夾雜著更多的忐忑。她還會來嗎?是被嚇到了,還是……因為被我看到了秘密而感到難堪?

第四天下午,厚重的鉛灰色云層低低壓著,空氣悶得讓人喘不過氣,預示著一場醞釀中的暴雨。就在我幾乎以為她不會再出現時,書店門上的風鈴發出了熟悉的清脆碰撞聲。

我的心猛地一跳,抬起頭。

是她。

林小雨推門進來,懷里依舊抱著那個泛白的帆布畫夾。她看起來比平時更安靜,甚至有點拘謹。頭發束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線條優美的脖頸。她徑直走向她那個靠窗的角落,腳步比平時快了些,目光垂著,似乎刻意避開了吧臺的方向。

她坐下了。像往常一樣,把自己縮進沙發里,打開畫夾,拿出鉛筆。但她的動作顯得有些僵硬,沒有立刻開始畫畫,而是盯著空白的速寫本頁面發了一會兒呆。我能感覺到她緊繃的側影,像一張拉滿的弓。

“一杯熱拿鐵,雙份奶泡,謝謝?!币粋€客人走到吧臺前點單。

“好的,稍等。”我收斂心神,強迫自己專注于手中的工作。豆子磨碎,熱水注入,蒸汽棒攪動牛奶發出柔和的漩渦聲。我能感覺到角落里有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小心翼翼的探尋。當我端起做好的拿鐵,將拉花杯傾斜,手腕穩定地晃動,白色的奶泡在深褐的咖啡液面上優雅地流淌成型時,那道目光變得格外專注。我甚至能想象她微抿著唇、眼睛一眨不眨的樣子。

是錯覺嗎?還是……她真的在看我拉花?

這個念頭讓我指尖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奶泡的線條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頓挫。我深吸一口氣,穩住手腕,完成最后一道收尾。將咖啡遞給客人,轉身清洗器具時,眼角的余光瞥向角落。她不知何時已經低下頭,鉛筆在紙面上快速地移動著,仿佛剛才那片刻的注視從未發生。只有她微微泛紅的耳根,泄露了一絲端倪。

窗外,天色以驚人的速度暗沉下來,濃重的墨色吞噬了最后一點天光。風開始嗚咽,猛烈地搖晃著行道樹的枝椏,抽打在書店巨大的玻璃窗上,發出“啪啪”的悶響。雨點終于砸落,不是淅淅瀝瀝,而是傾盆如注,密集的雨線瞬間將窗外的世界徹底模糊成一片洶涌動蕩的灰白水幕。巨大的雨聲充斥了整個空間,像無數面鼓在同時擂響,蓋過了書店里原本輕柔的背景音樂和客人們低低的交談聲。

“這雨……邪乎?。 卑⒄軓暮姹洪g探出頭,看著窗外,咂了咂嘴。

話音未落,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頭頂所有的燈光猛地劇烈閃爍了幾下!像垂死掙扎的螢火蟲,發出滋啦啦令人不安的電流聲。書店里瞬間爆發出幾聲壓抑的驚呼。

隨即——

啪!

世界徹底陷入一片濃稠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只有窗外偶爾劃過的慘白閃電,短暫地撕裂黑暗,映照出書架猙獰的輪廓和客人們驚慌失措的臉龐,隨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巨大的雨聲和風的咆哮,在失去光明的瞬間被無限放大,成了主宰一切的聲音。

“停電了!”“天哪!”“我的書!”“手機!誰有手電筒?”短暫的死寂后,各種驚呼、詢問聲此起彼伏地響起,恐慌在黑暗中迅速蔓延。有人摸索著想站起來,撞到了椅子,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和壓抑的痛呼。

“大家別慌!待在原地別亂動!小心碰倒書架!”阿哲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帶著一種強裝的鎮定。他摸索著從吧臺后面走出來,“我去找應急燈!大家稍安勿躁!”

應急燈……我記得在后面的小倉庫里。阿哲沉重的腳步聲摸索著向倉庫方向去了。

黑暗像濃墨一樣包裹著我。我下意識地第一時間轉向那個靠窗的角落。一道慘白的閃電恰在此時撕裂天幕,短暫地照亮了那個方向——她蜷縮在沙發里,雙手緊緊抱著膝蓋,畫夾掉落在腳邊,臉埋在臂彎里,肩膀在劇烈地顫抖。那不是一個簡單的受驚的姿態,而是被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恐懼攫住后無法抑制的劇烈反應。閃電的光亮只持續了一瞬,她的身影再次被黑暗吞沒,但那劇烈的顫抖卻清晰地傳遞過來,像電流一樣擊中了我。

“林小雨?”我脫口而出,聲音在嘈雜的雨聲和混亂的人聲中顯得微弱。但我知道她聽到了。她埋在臂彎里的頭似乎抬了一下。

沒有時間猶豫了。吧臺的抽屜里,我記得常年備著幾支白蠟燭和一盒火柴。我憑著記憶和觸感,迅速拉開抽屜,手指在里面摸索。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金屬火柴盒和圓柱形的蠟燭體。

嚓!

火柴在黑暗中劃亮,一朵微小卻溫暖的光焰跳躍起來,瞬間驅散了方寸之間的黑暗,映亮了我緊抿的唇線。我點燃一支蠟燭,小心地用手攏著那簇搖曳的橘黃色火焰,護著它不被穿堂而過的風熄滅。燭光跳躍,在我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我端著這支小小的光源,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黑暗的書店。腳下不時碰到散落的書本或桌椅的腿,只能憑著感覺艱難前行。周圍是客人們壓抑的呼吸和低低的交談,空氣里彌漫著潮濕、書籍和一種無形的緊張。

“小心點……”“這里有人……”黑暗中傳來善意的提醒。

“謝謝?!蔽业吐暬貞?,目光始終牢牢鎖定那個角落的方向。

終于,借著手中微弱的光,我看到了她。她依舊蜷縮著,像一只被遺棄在暴風雨中的雛鳥。燭光靠近時,她猛地抬起頭,臉上滿是未干的淚痕,眼睛瞪得很大,瞳孔里清晰地映著跳躍的燭火,還有……深不見底的恐懼。她的嘴唇微微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別怕,”我把聲音放得極輕,像怕驚擾了什么,“只是停電了?!蔽以谒龑γ娴男∩嘲l邊緣小心地坐下,將蠟燭穩穩地放在我們之間的小圓桌上。那小小的、溫暖的光源立刻在我們周圍撐開了一個小小的、與外界隔絕的安寧空間。橘黃色的光暈柔和地籠罩著我們,隔絕了外面風雨的咆哮和黑暗的窺伺。

燭光跳躍著,映著她的臉,淚痕在光暈下閃著微光。她似乎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更緊地抱住了自己的膝蓋,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輕顫,眼睛卻死死地盯著那簇跳動的火焰,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

“你……”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問了出來,“很怕黑?”

她沒有立刻回答。沉默在燭光搖曳的方寸之地彌漫,只有窗外震耳欲聾的雨聲和風吼。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視線依舊沒有離開那簇小小的火焰。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竭力壓抑后的沙啞,幾乎要被雨聲淹沒:“……小時候,被關過……閣樓里……很久……”

她沒有說下去,但僅憑這斷斷續續的幾個詞,那深埋的恐懼根源已不言而喻。一股強烈的酸澀感猛地攥住了我的心臟。燭光下,她脆弱得像個易碎的琉璃娃娃,與平日里那個安靜畫畫、仿佛擁有自己整個世界的女孩判若兩人。

“都過去了?!蔽业穆曇粢卜诺脴O低,帶著一種自己都未察覺的安撫力量,“你看,有光。我在這兒呢。”這句話幾乎是未經思考就說了出來。

她終于緩緩抬起眼,看向我。淚光朦朧的眼眸里,映著小小的燭火和我模糊的影子??謶炙坪跬顺绷艘恍?,但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情緒在她眼底翻涌。

就在這時,她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像一顆石子投入了我們之間這片被燭光守護的寂靜水面:

“你接過那么多客人……記得我最常喝什么嗎?”

問題來得猝不及防。我的心跳瞬間擂鼓般撞擊著胸腔,一股熱流直沖頭頂。在黑暗和燭光的掩護下,某種一直小心翼翼壓抑著的東西,似乎掙脫了束縛。幾乎是脫口而出,沒有任何遲疑:

“拿鐵。加雙份奶泡?!甭曇舯任蚁胂蟮囊€,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

燭火猛地跳躍了一下,映亮了她瞬間睜大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復雜情緒——驚訝、探尋、一絲難以置信,還有某種微弱卻驟然明亮起來的期冀——像投入火堆的薪柴,讓那簇小小的火苗在我心里也轟然燒得更旺。

她的嘴角,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向上彎起。那笑容起初很淺,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像初春冰面裂開的第一道細紋。隨即,那笑意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在她眼底一圈圈漾開,越來越深,越來越明亮,最終在那張猶帶淚痕的臉上綻放開來。燭光跳躍著,在她彎起的眼睛里碎成點點璀璨的金星。

“那你知道為什么嗎?”她問,聲音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輕盈的尾音,像羽毛輕輕搔刮過心尖。

為什么?我愣住了。這個問題從未深究過。是習慣?是口味偏好?我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她微微向前傾身,靠近了一些。我們之間的距離被燭光拉得很近很近,近得我能看清她纖長睫毛上未干的細小水珠,能聞到她發絲間那縷干凈的皂角香混合著咖啡的微甜氣息。她直視著我的眼睛,那目光清澈而直接,帶著一種豁出去的、近乎灼人的熱度,唇角的笑意帶著一絲俏皮,又有著不容錯辨的認真:

“因為每次你專注地做拉花時,”她的聲音很輕,卻像帶著魔力,清晰地穿透了窗外的風雨聲,“你的睫毛……會輕輕地、很快地顫動……”她微微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最貼切的形容,然后,那個詞像蝴蝶般輕盈地落下,“……像蝴蝶的翅膀?!?

像蝴蝶的翅膀……

轟——!

有什么東西在腦子里炸開了。血液瘋狂地涌向臉頰和耳根,熱度灼燙得驚人。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睫毛因為她的注視和這句直白得近乎驚心動魄的話語,真的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動。世界瞬間失聲,只剩下窗外模糊的暴雨轟鳴,還有胸腔里那顆瘋狂擂動、幾乎要掙脫束縛的心臟。燭火在她眼中跳躍,映著那抹促狹又溫柔的笑意,像一束光,徑直照進了我心底最隱秘的角落,將一切晦暗不明都映照得無所遁形。

原來她看到的,從來不只是杯子。原來每一次的“雙份奶泡”,都是一場無聲的、小心翼翼的凝望。而我那些自以為隱秘的注視,在她眼中,或許同樣清晰。

喉嚨有些發緊,干澀得說不出一個字。只能這樣看著她,在搖曳的燭光里,看著她眼中那個同樣被燭火映亮的、有些呆滯的自己??諝饫锲≈灎T燃燒時淡淡的蠟油氣息,還有我們之間無聲涌動的、滾燙的情愫,幾乎要將這方寸之地點燃。

就在這時,幾道刺眼的手電光柱撕破黑暗,伴隨著阿哲略顯狼狽的大嗓門:“來了來了!應急燈來了!大家別慌啊!”沉重的腳步聲和光柱朝這邊靠近。

那驟然闖入的光明和聲響,像一把剪刀,瞬間剪斷了我們之間那根無形的、繃緊的弦。林小雨像受驚般猛地向后縮回身體,臉頰上剛剛褪下去的紅暈再次洶涌地蔓延開來,迅速低下頭,避開了我的視線,也避開了阿哲和手電光柱的探照。剛才那個帶著灼熱勇氣、說出“睫毛像蝴蝶”的女孩瞬間消失了,又變回了那個容易害羞、想要把自己藏起來的林小雨。

阿哲提著兩盞發出嗡嗡聲的應急燈過來了,慘白的光線瞬間驅散了小圓桌周圍那層溫暖的橘黃光暈,也驅散了那份獨屬于我們的、搖曳的曖昧。他大大咧咧地將一盞燈放在我們桌上:“嘿!可算找著了!這鬼天氣……喲,陳嶼,你倆沒事吧?”他狐疑地在我和她之間掃視了一圈,大概覺得氣氛有點怪。

“沒事?!蔽仪辶饲迳ぷ?,感覺聲音還有點發緊。

“沒……沒事?!绷中∮甑穆曇舾?,幾乎聽不見。

“那就好!大家再堅持一會兒啊,這雨太大了,電力公司搶修也得時間……”阿哲一邊說著,一邊提著另一盞燈去安撫其他區域的客人了。

慘白的應急燈光下,剛才那點被燭光烘托出的私密感蕩然無存。書店里的秩序在燈光恢復后慢慢重建,客人們開始小聲交談,收拾東西。我和她之間,卻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沉默??諝饫锓路疬€殘留著蠟燭燃燒的余溫,以及那句“睫毛像蝴蝶”帶來的巨大震動。我們都沒再說話,偶爾視線短暫地觸碰,又飛快地分開,像被燙到一樣。

她重新撿起掉落在腳邊的畫夾,抱在懷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帆布表面。我也低頭看著桌上那支燃燒了一半的蠟燭,白色的蠟淚沿著燭身蜿蜒流下,在木質桌面上凝結成一小灘。窗外,暴雨的勢頭似乎減弱了些,但依舊嘩嘩作響,敲打著玻璃。

時間在沉默和應急燈的嗡鳴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店里的客人陸續起身離開,向阿哲道謝,撐開傘走進門外的雨幕中。書店漸漸空曠下來。

大約又過了半小時,林小雨終于站起身。她將畫夾背好,動作有些倉促。

“我……我先走了?!彼椭^,聲音很輕,依舊不敢看我,“謝謝你……還有,謝謝蠟燭。”

“嗯,路上小心,雨還很大。”我站起身。

她點了點頭,轉身快步走向門口。風鈴聲響起,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后涌進來的潮濕水汽中。

我站在原地,目送她離開的方向,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挖空了一塊,又填滿了另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和鼓噪。剛才在燭光下洶涌的情緒,此刻像退潮后的沙灘,只留下濕漉漉的痕跡和無所適從的空茫。

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她剛才坐過的沙發。一個小小的、深藍色的物體靜靜躺在沙發邊緣的陰影里。

是她的速寫本。

她走得那樣匆忙,連它都忘了帶走。

心臟猛地一跳。我幾乎是屏著呼吸走過去,彎腰將它撿起。深藍色的硬殼封面帶著她指尖的溫度和淡淡的鉛筆石墨氣息。它沉甸甸的,里面裝滿了她的世界,她的觀察,她的秘密——那些咖啡杯,還有……我。

把它收好,等她下次來還給她?這個念頭理所當然地升起。但另一個更強烈、更瘋狂、更帶著孤注一擲意味的沖動,卻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迅速攫住了我。剛才在燭光下,她直視我的眼睛,說出那句“睫毛像蝴蝶”時的勇氣,像火焰一樣灼燒著我的神經。

為什么不說呢?為什么還要等?

那本子在我手中,像一個無聲的邀請,一個觸手可及的契機。

阿哲在吧臺后面收拾東西,嘴里哼著不成調的曲子。我背對著他,緊緊攥著那本速寫本,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心跳得又重又快,擂鼓般撞擊著耳膜,幾乎蓋過了窗外殘余的雨聲。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喉嚨干得發緊。一種混合著巨大渴望和同樣巨大的恐懼的情緒在身體里沖撞,像冰與火在交戰。

翻開它?在她珍視的畫本上寫字?她會怎么想?覺得我唐突?冒犯?還是……會懂?

“二十秒……”一個聲音在心底瘋狂地叫囂,帶著蠱惑,“就二十秒的勇氣!像她剛才那樣!只需要二十秒!”

二十秒,能做什么?可能改變一切,也可能搞砸一切。我死死地盯著深藍色的封面,仿佛要把它看穿。她紅著臉低頭的樣子,她流淚時脆弱的樣子,她笑著說“睫毛像蝴蝶”時那亮得驚人的眼睛……無數畫面在眼前飛速閃過。那本子里,有她看到的我。而我,也看到了她。

夠了。不能再等了。

一股近乎蠻橫的沖動猛地壓倒了所有的猶豫和恐懼。我顫抖著吸了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猛地翻開了速寫本的硬殼封面!

紙張特有的、帶著點毛邊的觸感劃過指尖。我飛快地翻動,視線掠過那些熟悉的、姿態各異的咖啡杯素描,不敢細看,心慌意亂地尋找著一片空白。鉛筆的沙沙聲仿佛還縈繞在耳邊。終于,在靠近本子中間的位置,找到了相對干凈的一頁。

就是這里!

右手幾乎是痙攣般地摸向圍裙口袋,那里常年插著一支黑色的圓珠筆。指尖冰涼,帶著細微的顫抖。我拔掉筆帽,冰涼的金屬筆尖懸停在微微泛黃的紙頁上方。

寫什么?說什么?

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心臟在瘋狂地吶喊。窗外的雨聲,阿哲收拾杯碟的碰撞聲,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筆尖下這片方寸之地,和胸腔里那顆快要爆炸的心臟。

筆尖落下,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圓珠筆的滾珠在紙面上刮出沙沙的聲響,每一個筆畫都像是在灼熱的鐵板上烙刻。

明天打烊后,等我。

七個字。寫完最后一個字,筆尖在句點處重重一頓,留下一個深色的墨點。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我猛地將筆帽蓋上,發出一聲輕微的“咔噠”聲。然后,像做賊一樣,幾乎是慌亂地合上了速寫本!硬殼封面拍合的聲音在安靜的店里顯得格外突兀。

“怎么了陳嶼?”阿哲的聲音從吧臺傳來。

“沒……沒什么!”我迅速轉身,將合攏的速寫本緊緊按在懷里,仿佛要把它嵌進肋骨,“掉了本書?!甭曇魩е陲棽蛔〉木o繃和喘息。

“哦。”阿哲應了一聲,大概也沒在意,繼續哼他的歌。

后背驚出了一層薄汗。我緊緊抱著那本深藍色的速寫本,感受著它堅硬封面的棱角和紙張的柔軟,心臟還在狂跳不止,指尖冰涼。剛才那短短的、不到二十秒的書寫過程,卻像跑了一場耗盡生命的馬拉松。寫下了……真的寫下了。明天。等她。她會看到嗎?她會來嗎?

巨大的不安和隱隱的期待像潮水般將我淹沒。我將速寫本小心地放回她坐過的沙發角落,那個她習慣的位置。然后逃也似的走回吧臺后面,拿起一塊抹布,開始一遍遍地擦拭著早已光潔如新的臺面,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平息身體里翻江倒海的情緒。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徹底停了。

第二天。陽光異??犊?,將前幾日暴雨留下的陰霾一掃而空。金燦燦的光束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鋪滿書店的地板,空氣中飛舞著細小的塵埃,像跳躍的金粉??諝饫飶浡魂柟鈺衽臅愫涂Х鹊拇枷?,溫暖而安寧。

我在吧臺后面忙碌著。蒸汽嘶鳴,咖啡豆在研磨機里歡快地跳動。一切如常。只有我自己知道,平靜的表面下是怎樣的暗流洶涌。每一次書店門上的風鈴響起,每一次有腳步聲靠近吧臺,我的心都會不受控制地驟然提起,又在看到不是她時,緩緩沉落。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個靠窗的角落——深藍色的速寫本,依舊靜靜地躺在沙發角落的位置,和我昨晚放回去時一模一樣。

她會來嗎?她看到了嗎?她會……怎么回應?無數個念頭在腦海里盤旋、拉扯,像一群躁動不安的鳥。給客人遞咖啡時,指尖甚至帶著點微不可察的顫抖。

時間在陽光的緩慢移動中流逝。午后,客人漸漸多了起來。陽光暖洋洋的,催人慵懶。我正低頭專心給一杯卡布奇諾拉花,試圖用細膩的奶泡勾勒出一顆心的形狀。指尖需要極其穩定,稍有不慎,那顆心就會變形。就在心形快要完美收尾的瞬間——

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個身影。

她來了。

林小雨推門而入,依舊是那個洗得泛白的帆布畫夾,步履從容。陽光在她身上鍍了一層柔和的金邊。她沒有立刻走向她的角落,而是站在門口,目光在店里流轉,似乎在尋找什么。當她的視線落在我身上時,腳步停住了。

我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手里的拉花杯差點傾斜。強行穩住手腕,完成了最后一筆。那顆心,終究還是歪了一點。

她站在那里,隔著幾個書架和吧臺前等待取咖啡的客人,遙遙地看著我。臉上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既不羞澀,也沒有昨晚燭光下的灼熱,平靜得像一泓深秋的湖水。陽光穿過她額前的碎發,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光影。她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我,眼神深邃,仿佛帶著千言萬語,又仿佛什么都沒有。

然后,她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對我點了點頭。

沒有言語。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

隨即,她便像往常一樣,徑直走向了她那個靠窗的角落。陽光透過龜背竹寬大的葉片,在她身上灑下斑駁的光點。她放下畫夾,在沙發上坐下,姿態放松而自然。

我僵在原地,手里還端著那杯拉歪了心的卡布奇諾??腿松焓謥斫樱也湃鐗舫跣寻氵f過去,甚至忘了說一句“請慢用”。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釘在那個角落。

她坐下后,并沒有立刻打開畫夾。她的目光,先是落在了沙發角落——那本深藍色的速寫本上。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封面,動作帶著一種珍視的意味。然后,她拿起了它。

她翻開了它!

我的呼吸瞬間屏住。仿佛全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翻動的速度不快,似乎在一頁頁地瀏覽。陽光勾勒著她低頭時柔和的脖頸線條。她停住了。停在了我昨晚寫下字跡的那一頁。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她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垂著,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捏著速寫本邊緣的手指,微微收緊。

她在看。她看到了。她會……

她靜靜地看了大概有十幾秒。然后,她做了一個讓我幾乎窒息的舉動——她拿起了一支鉛筆。

她……她要在上面寫字?還是……畫掉?

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血液似乎都沖向了頭頂。我死死地盯著她握筆的手,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她握著鉛筆,筆尖懸停在紙頁上,微微側著頭,似乎在思考。陽光落在她握著鉛筆的手指上,白皙而修長。

終于,筆尖落下了。

她在寫!在寫什么?

這個念頭像野火燎原,瞬間點燃了所有的焦灼和渴望。我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沖過去的腳步。但她寫得很慢,很專注。寫完后,她并沒有合上本子,而是依舊讓它攤開著,放在小圓桌上。然后,她像完成了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輕輕舒了一口氣。接著,她終于打開了她的畫夾,拿出新的畫紙和鉛筆,像往常一樣,低下頭,開始專注地畫了起來。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未曾發生。

陽光,咖啡香,書頁翻動的聲音,客人低低的交談……世界重新恢復了運轉。只有我,像個被釘在原地的傻瓜,隔著整個書店的距離,目光死死地鎖在那本攤開的速寫本上。它像潘多拉的魔盒,散發著致命的誘惑。

我必須看到。

這個念頭壓倒了一切。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正常些。沒有借口,也不需要借口了。我直接走出吧臺,穿過一排排書架,腳步沉穩,心卻快要跳出嗓子眼。陽光透過書架,在我身上投下移動的光斑。

越來越近了。

我能看到那本攤開的速寫本靜靜地躺在小圓桌上,沐浴在陽光里。深藍色的封面敞開著,露出里面白色的紙頁。

最后幾步,我幾乎是沖過去的。

目光迫不及待地投向昨晚我寫下字跡的那一頁空白。

黑色的圓珠筆字跡依舊清晰:

明天打烊后,等我。

而在我的字跡下方,緊挨著那句“等我”,一行新的、娟秀而清晰的鉛筆字,安靜地躺在那里。陽光仿佛在那行字上跳躍,每一個筆畫都帶著光暈:

這句話,我等了四個雨季。

四個雨季……

像有一道溫暖而洶涌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所有的堤壩。從心臟深處奔涌而出,帶著灼熱的溫度,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指尖都微微發麻。眼眶毫無預兆地泛起一陣酸澀的熱意。

原來,那些看似偶然的午后,那些角落里無聲的凝望,那些被精心描繪的杯子和側影……從來都不是我一個人的獨角戲。那四個被雨水浸透、被陽光曬暖、被咖啡香氣縈繞的季節里,我們都在彼此的視線里,笨拙地畫著對方,又膽怯地藏起自己的筆跡。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她。

她不知何時已停下了畫筆,正靜靜地望著我。沒有羞澀的躲閃,沒有慌亂的紅暈。她的眼睛清澈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里面清晰地映著窗外的陽光,映著書店的輪廓,也映著此刻的我。那眼神里,有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安寧,一種被漫長等待終于填滿的溫柔,還有一絲淺淺的、如釋重負的笑意。那笑意在她唇邊漾開,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溫柔的漣漪。

陽光慷慨地灑滿她全身,發絲邊緣都染上了一層朦朧的金色光暈。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速寫本上那行鉛筆字跡,動作輕柔得像觸碰一個珍藏多年的夢。

然后,她的手指頓了頓,蘸著一點窗外殘留的、未被陽光完全蒸發的雨水濕氣,在那行鉛筆字旁,在干凈的玻璃窗上,一筆一劃,清晰地寫下:

明天打烊后,等我。

水痕在玻璃上微微反著光,字跡清透而堅定。寫完,她收回手指,指尖還沾著一點晶瑩的水漬,再次望向我。陽光穿透玻璃上的字跡,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雙眼睛里的笑意更深了,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和不容置疑的承諾。

窗外,被雨水徹底洗凈的天空,藍得沒有一絲雜質,像一塊巨大的、澄澈的寶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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