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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渡口無聲

殯儀館的告別廳里,空氣凝滯得沉重如鉛,連呼吸都顯得艱難。我站在主持臺側(cè)邊,聽著家屬悲慟的哀泣聲,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告別廳中央安詳躺臥的老人。老先生面容安詳寧靜,仿佛只是陷入一場深沉恬靜的睡眠,難以想象他曾遭遇慘烈的車禍。我心中微感訝異,這樣體面而完整的修復(fù),絕非尋常技藝所能為。

“爸,再見了……”家屬悲慟的呼喊撕裂了凝滯的空氣。

我悄然退出告別廳,在走廊盡頭遇見了周默——我們館里那位沉默的遺體整容師。他正緩緩摘下薄薄的橡膠手套,動作平靜得近乎漠然,仿佛剛才完成的不是一場艱難的修復(fù),而是拂去塵埃的日常。我忍不住開口:“剛才那位老先生……是你修復(fù)的?”

周默只是微微頷首,眼神如深潭不起波瀾。他專注地收拾工具箱,鑷子、棉球、各色油彩,每一件都?xì)w置得一絲不茍。他手指修長,動作卻帶著一種近乎莊重的輕柔。

“家屬那句‘再見’……”我頓了頓,試圖撬開他沉默的硬殼,“聽起來真讓人難過?!?

他拉上工具箱拉鏈的輕微聲響在空曠走廊里異常清晰。周默終于抬起頭,目光穿過走廊盡頭的窗戶,落在遠(yuǎn)處朦朧的樹影上。他聲音低沉而清晰,像投入深井的石子:

“再見,就是一定會再次相見。”

這句話從他口中流瀉而出,仿佛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預(yù)言力量。我愣住了,舌尖反復(fù)咀嚼著這短短幾個字,竟在冰冷的告別廳外,嘗出了一絲奇異的暖意。周默已提起工具箱,身影無聲地消失在走廊拐角處,只留下那句話在我心頭反復(fù)回蕩,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漣漪久久不散。

殯儀館的日常如同一部循環(huán)播放的默片,周默是其中一道固定的影子。他總是穿著那身熨帖得一絲不茍的深色西裝,沉默地穿梭于各個告別廳、整容室、停尸間。我漸漸發(fā)現(xiàn)他一些奇特之處:那雙修長的手總是被一副薄薄的黑色手套覆蓋,仿佛手套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他隨身攜帶的工具箱里,除了那些冰冷的器械,角落總躺著一支锃亮的舊口琴;他工作起來專注得近乎忘我,尤其是面對那些殘缺或高度腐敗的遺體時,那眼神里有一種近乎悲憫的鄭重。

偶爾在員工休息室短暫的間隙,同事們談笑風(fēng)生,周默卻總是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安靜地喝一杯水,或者望著窗外發(fā)呆。沒人知道他的過往,那沉默像一道厚重的帷幕。

一天深夜,我因一份緊急的告別儀式方案返回館里取材料。整容室的燈竟意外地亮著。門虛掩著,我輕輕推開一條縫。里面是周默的背影。工作臺上躺著一具小小的、被白布覆蓋的軀體,看起來是個孩子。他正彎著腰,極其專注地處理著,側(cè)臉在無影燈下顯得異常柔和。動作輕柔得像怕驚擾一個沉睡的夢,鑷子夾著棉球擦拭眉骨時穩(wěn)得像在修復(fù)古董瓷器。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化妝油彩和他身上極淡的、類似檀香的氣息。

我屏息看著,不知過了多久,他直起身,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他凝視著工作臺上的小小身影,眼神疲憊卻溫存,然后,他極其自然又無比鄭重地,對著那具小小的遺體,清晰而低沉地說:“再見。”

那兩個字在寂靜的整容室里,像帶著體溫的羽毛,輕輕落在我心上。他拉上白布,覆蓋住那張經(jīng)過他手恢復(fù)安寧的小臉,動作輕柔得像在掖好孩子的被角。他關(guān)了無影燈,只留角落里一盞小壁燈?;椟S的光暈里,他并未離開,而是從西裝內(nèi)袋掏出那支舊口琴。他猶豫了一下,終于將口琴湊近唇邊。沒有旋律,只有幾個極其簡單的音符,短促、低沉,不成調(diào)子,卻像最溫柔的嘆息,輕輕拂過那片寂靜的黑暗,然后悄然消散。

我悄然退開,沒有驚動他。那不成調(diào)的幾個音符和那句對著逝去孩子鄭重道出的“再見”,像烙印一樣刻進(jìn)了我的腦海。原來他沉默的鎧甲之下,藏著如此溫軟而沉重的內(nèi)核。

命運的急轉(zhuǎn)彎總是猝不及防。那天,我正主持一場普通的告別儀式,司儀臺前,一位老太太忽然毫無征兆地軟倒下去。人群頓時騷動起來。我沖下臺時,周默的身影已經(jīng)越過人群,動作快得像離弦的箭。他迅速將老人放平,解開領(lǐng)口,手指搭上頸動脈,沉穩(wěn)地指揮旁邊的人撥打急救電話。救護(hù)車尖銳的鳴笛聲由遠(yuǎn)及近,他一路護(hù)送擔(dān)架到車邊,與急救醫(yī)生快速、清晰地交代著情況。我追出去時,只看到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關(guān)閉的車門后。他轉(zhuǎn)身回來時,臉上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表情,只是額角沁著細(xì)密的汗珠。

“你……認(rèn)識那位老人家?”我忍不住問。

他搖搖頭,從西裝口袋掏出手帕,仔細(xì)擦拭著額角和剛才接觸過老人的手指,動作一絲不茍。“不認(rèn)識?!彼穆曇羝降瓱o波,“在這里工作,總要懂一點急救?!?

那一刻,我看著他平靜擦拭手指的樣子,忽然覺得那沉默下涌動的,遠(yuǎn)比我看到的要深得多。

很快,我有了更深的體會。館里接到通知,要承接一位備受尊敬的社區(qū)老人——陳院長的葬禮。陳院長一生心血傾注在孤兒院,收養(yǎng)、撫育了無數(shù)無家可歸的孩子。葬禮規(guī)模不小,準(zhǔn)備工作繁雜。那天下午,我抱著一摞需要家屬確認(rèn)的流程文件,匆匆走向整容室,準(zhǔn)備找周默核對遺容整理的最后細(xì)節(jié)。

整容室的門開著一條縫。我正要推門,卻聽見里面?zhèn)鱽韷阂值摹O力克制的抽泣聲,像一個孩子拼命堵住洶涌的悲傷。我僵在門口,透過門縫,看到了永生難忘的一幕——

周默背對著門,站在陳院長的遺體旁。他佝僂著背,肩膀劇烈地顫抖,那身永遠(yuǎn)筆挺的西裝此刻顯得異常單薄。他一只戴著黑色手套的手緊緊抓著工作臺的邊緣,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極其輕柔地覆蓋在陳院長布滿老年斑的手背上,仿佛在汲取最后一點溫度,又像在進(jìn)行著無言的告別。那個永遠(yuǎn)如磐石般沉靜的背影,此刻碎裂成無聲的悲慟之島。

我悄然退開,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后來從其他老同事口中得知,周默,這個沉默得如同背景的男人,竟然就是陳院長當(dāng)年從火災(zāi)廢墟里抱出來的孤兒之一。那場大火吞噬了他的親生父母,也在他身上留下了永不褪去的印記——那副從不離手的黑色手套下,覆蓋著猙獰扭曲的疤痕。陳院長,是他灰暗童年里唯一的光。原來,那句沉重的“再見”,對他而言,是烙印在靈魂深處的承諾與重逢的約定。

葬禮那天,陽光意外地慷慨。告別廳里擺滿了素潔的菊花,陳院長躺在花叢中,面容安詳寧靜,帶著周默賦予他的最后尊嚴(yán)。告別儀式接近尾聲,家屬致謝完畢,人群開始緩緩移動。就在這莊嚴(yán)肅穆的尾聲里,一個低沉而清晰的聲音穿透了低回的哀樂:

“再見,院長。”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是周默。他不知何時站在了告別廳側(cè)門邊,挺拔的身影沐浴在門外涌入的一束陽光里。他沒有看任何人,只是定定地望著花叢中安睡的老人,眼神深邃得像要把這一刻刻進(jìn)永恒。然后,在滿廳的寂靜和注視下,他緩緩抬起手,對著陳院長的方向,極其標(biāo)準(zhǔn)、極其鄭重地,敬了一個軍禮。那姿態(tài),像一棵風(fēng)雪中挺立的松。

那一刻,陽光落在他身上,也落在我突然濕潤的眼睛里。我看見他放下手臂,轉(zhuǎn)身,像完成了一個重要的儀式,沉默地消失在門外的光暈里。那句“再見”和他敬禮的身影,從此定格成我記憶中最沉重的豐碑。

周默的“怪癖”并未因陳院長的離去而改變。我很快發(fā)現(xiàn),他依舊時常在深夜的整容室里,為那些無人認(rèn)領(lǐng)的“無名氏”工作。燈光映著他專注的側(cè)影,鑷子和棉簽是他沉默的畫筆。我曾忍不住問他:“這些……沒有親人來告別,值得你這樣費心嗎?”

他正用細(xì)小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梳理一具老年女性遺體的銀發(fā),聞言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只是抬眼看了看我,那目光平靜而深邃:“每一具身體,都曾經(jīng)盛放過一個靈魂,都值得被好好告別?!僖姟墙o靈魂的通行證。”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敲在我心上。我看著他手下逐漸恢復(fù)安寧的陌生面容,那銀發(fā)被梳理得一絲不亂,忽然覺得這狹小的整容室,仿佛成了靈魂渡口的驛站,而周默,是那個沉默而虔誠的擺渡人。他給予這些無名逝者的,不僅是最后的體面,更是那句沉甸甸的、關(guān)于重逢的鄭重許諾。

夏日的天,孩子的臉。一場毫無征兆的臺風(fēng)裹挾著潑天暴雨突襲了城市。狂風(fēng)怒吼,雨水像失控的瀑布砸向地面。深夜,刺耳的電話鈴聲撕裂了值班室的寧靜——高速公路上發(fā)生重大連環(huán)車禍,急需館里立刻派車接運遇難者遺體。

我和周默被緊急召回。他負(fù)責(zé)隨車接運,我則留在館內(nèi)協(xié)調(diào)后續(xù)。靈車巨大的紅色尾燈在狂暴的雨幕中如同兩只掙扎的巨眼,很快便被濃稠的黑暗和雨水吞噬。不安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我。

時間在焦灼中流逝。不知過了多久,靈車終于沖破雨幕,帶著一身泥濘咆哮著沖進(jìn)殯儀館的院子。車剛停穩(wěn),后廂門就被猛地拉開。

周默跳了下來。他渾身濕透,昂貴的深色西裝被泥水和不知名的污漬浸染得面目全非,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精瘦而狼狽的輪廓。雨水順著他緊貼額頭的黑發(fā)不斷淌下,流過他蒼白的臉頰和緊抿的薄唇。然而,他懷里卻穩(wěn)穩(wěn)地橫抱著一個裹著嶄新、干燥白布的小小軀體。他雙臂環(huán)抱的姿態(tài),形成一個絕對保護(hù)的弧形空間,將懷中的孩子與外面瘋狂的暴雨世界徹底隔絕開來。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停尸間通道,每一步都踏得沉穩(wěn)而迅疾,濺起冰冷的水花。那專注而肅穆的神情,仿佛懷中抱著的不是冰冷的死亡,而是不容有失的無價珍寶。

我跟在后面,看著他濕透的背影和懷中那異常潔凈的白布包裹,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了。他徑直走進(jìn)停尸間,小心翼翼地將懷中的孩子安放在一張空置的不銹鋼停尸臺上,動作輕柔得像放下一個沉睡的嬰兒。做完這一切,他才像耗盡了所有力氣般,微微晃了一下,背靠著冰冷的金屬柜門,垂下頭,大口地喘息,濕透的肩背劇烈起伏。

我沖進(jìn)旁邊的準(zhǔn)備室,抓起館里備用的幾條干凈大毛巾,又折返回來。停尸間里冷氣森森,混合著消毒水和濕衣服的潮氣。他依舊靠在那里,閉著眼,水珠沿著發(fā)梢和下頜不斷滴落,在腳下積成一小灘。

“周默!”我走到他面前,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他睜開眼,那雙總是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帶著濃重的疲憊,像被雨水沖刷過無數(shù)遍的黑色礁石。

我沒說話,只是將一條干燥厚實的大毛巾用力按在他濕透的頭發(fā)上,用力揉搓著,試圖驅(qū)散那刺骨的寒意。他微微一僵,似乎想躲開,但最終沒有動,任由我動作。毛巾吸飽了水,變得沉重。我又拿起另一條,展開,踮起腳尖,裹住他同樣濕透冰冷的肩膀,用力地擦著,試圖摩擦出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我能感覺到他身體透過濕透的衣料傳遞過來的冰冷和輕微的顫抖。

“那孩子……”他終于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在翻倒的車?yán)铩业降摹赃叀撬改浮彼D難地吐出幾個字,便猛地停住,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仿佛咽下了后面更殘酷的畫面。

我的動作頓住了。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我停下手,仰頭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蒼白的臉。他垂著眼,濃密的睫毛上還掛著細(xì)小的水珠,不知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那緊抿的唇角線條倔強(qiáng)得近乎脆弱。

停尸間慘白的燈光籠罩著我們,空氣冰冷凝滯。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了,只有他沉重壓抑的呼吸聲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回蕩。我裹在他肩上的毛巾慢慢滑落下來,無聲地掉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而他頭發(fā)上那條,也半濕著,歪斜地搭在他頸側(cè)。

我的目光無法從他臉上移開。那上面刻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深入骨髓的疲憊與悲憫,混合著雨水的濕痕,像一道道無聲的淚。某種強(qiáng)烈的沖動驅(qū)使著我,像潮水漫過理智的堤岸。我抬起手,不是再去抓毛巾,而是用微涼的指尖,輕輕拂過他冰冷的臉頰,小心翼翼地拭去那些蜿蜒的水痕。

指尖觸碰到的肌膚冰冷而緊繃。他身體猛地一震,像被電流擊中。那雙疲憊的眼睛倏然抬起,直直地看向我,深黑的瞳仁里翻涌起我從未見過的、劇烈而混亂的情緒——驚愕、脆弱、長久壓抑的某種東西在裂開縫隙,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茫然。

我的指尖停留在他臉頰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細(xì)微的戰(zhàn)栗順著指尖傳回。他的目光像無形的鎖鏈,牢牢鎖住我,那里面翻涌的巨浪幾乎要將我淹沒??諝饽塘?,沉重得讓人窒息。時間在慘白的燈光下被無限拉長。

突然,他猛地偏開頭,避開了我的觸碰,動作快得像被燙到。他抬手,幾乎是粗暴地一把抹去臉上殘余的水跡,也一并抹去了剛才瞬間流露的所有情緒。再轉(zhuǎn)回頭時,那深潭般的眼眸已迅速封凍,重新變得古井無波,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拒人千里的疏離。

“我沒事。”他聲音沙啞,但已恢復(fù)了慣常的平穩(wěn),帶著一種刻意劃出的距離感,“去忙吧。”他不再看我,彎腰撿起地上滑落的毛巾,動作有些僵硬,然后轉(zhuǎn)身,走向整容室的方向,留下一個濕漉漉、挺直卻寫滿孤絕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冰冷的通道盡頭。

我獨自站在空曠的停尸間里,指尖還殘留著他臉頰冰冷的觸感。地上那兩條吸飽了水變得沉重的毛巾,像兩團(tuán)被丟棄的、無聲的嘆息。剛才那短暫的對視中翻涌的一切,和他此刻決絕離去的背影,像冰與火在我心頭猛烈沖撞,留下大片茫然無措的灼痕與寒霜。那句未能出口的“再見”,連同他深不見底的目光,一同沉入了冰冷的深淵。

日子如同殯儀館外那條無聲的河流,看似平靜地流淌。臺風(fēng)夜的驚心動魄和停尸間里那短暫卻灼人的瞬間,似乎被刻意封存。我與周默之間,維持著一種心照不宣的、更為謹(jǐn)慎的距離。工作依舊,沉默依舊,只是偶爾目光相接時,那份刻意維持的平靜下,總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暗流在無聲涌動。

轉(zhuǎn)眼間,兩年時光悄然滑過。一個春日的上午,陽光明媚得晃眼。我受邀為一場戶外婚禮擔(dān)任司儀。場地選在城郊一個臨湖的莊園,綠草如茵,鮮花拱門下綴滿潔白的鈴蘭??諝饫飶浡嗖?、陽光和香檳甜蜜的氣息,與殯儀館消毒水的味道截然是兩個世界。新郎新娘交換戒指,許下誓言,在親友的歡呼和彩屑中擁吻。

儀式結(jié)束,賓客們移步宴會廳享用午餐。我整理著手中的流程卡,正準(zhǔn)備離開,目光隨意掃過遠(yuǎn)處通向莊園入口的綠蔭小徑。

一個身影推著一輛輪椅,正緩緩地、平穩(wěn)地向這邊移動。

我的呼吸瞬間停滯了。是周默。

他穿著剪裁合身的深灰色西裝,身姿依舊挺拔如松,頭發(fā)似乎比記憶中短了些,顯得更加利落。陽光勾勒著他清晰的下頜線。他推著的輪椅上,坐著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身上搭著柔軟的薄毯。老婦人的面容有些憔悴,但眼神平和,帶著一種歷經(jīng)滄桑后的寧靜。我認(rèn)出來了,那是兩年前在告別儀式上突發(fā)急病被周默救下的老太太!

周默推著輪椅,在離人群喧囂稍遠(yuǎn)、又能清晰看到宴會廳歡樂景象的一處樹蔭下停下。他微微俯身,在老婦人耳邊溫和地說著什么。老婦人臉上露出了笑容,輕輕點了點頭,目光柔和地望向遠(yuǎn)處熱鬧的人群。

周默直起身,目光無意間越過花叢和人群,落在我這邊。隔著十幾米的距離,隔著春日暖陽和婚禮的歡聲笑語,我們的視線在空中交匯。

時間仿佛慢了下來。他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但那雙深邃的眼睛里,冰封的湖面悄然融化,漾開一種極為復(fù)雜而溫暖的光——有重逢的微瀾,有歷經(jīng)歲月的沉淀,還有一種無需言說的、深深的懂得。那目光沉靜而專注,像跨越了漫長的時光之河,穩(wěn)穩(wěn)地錨定在此刻。

他看著我,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隔著喧鬧的人聲和明媚的陽光,極其清晰、極其鄭重地,對我點了點頭。

那一刻,春日暖陽穿透枝葉,細(xì)碎地灑落在他肩上,也落進(jìn)我驟然溫?zé)岬难鄣?。我望著他,望著他身邊輪椅上的老人,望著他眼中那片融化的、無聲的海洋,忽然無比清晰地明白了當(dāng)初他話語的分量,明白了那份沉默守護(hù)背后的滾燙。

原來,每一次鄭重的“再見”,都是對生命長河里必然重逢的、最虔誠的期許與約定。在死亡的彼岸,也在生命的此岸,在每一個看似終點的地方,都蘊(yùn)藏著下一個相遇的起點。

我遙遙地,也對他點了點頭。一個微笑,像初春解凍的溪流,自然而然地浮上我的唇角。陽光正好,微風(fēng)不燥,遠(yuǎn)處婚禮的歡笑如背景音樂般流淌。隔著繁花、笑語和溫暖的日光,我無聲地回應(yīng)他,唇形清晰地開合:

“再見。”

而他,站在樹影與陽光的交界處,仿佛讀懂了我的唇語,眼中那點暖意更深了。他微微頷首,回應(yīng)我的,依舊是那句沉甸甸的、穿越了生死與時光的承諾:

“嗯,再見?!?

陽光的金線溫柔地纏繞著我們之間無聲的對視,仿佛為這跨越了無數(shù)告別的重逢,輕輕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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