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手傷(下)
- 獨屬于我的故事集
- 是羊非羽
- 13458字
- 2025-07-04 20:28:56
十年后。深冬。
“金鼎軒”酒樓巨大的霓虹招牌,在寒夜里閃爍著俗艷而熱鬧的金紅色光芒,將門前一小片濕冷的空地映照得如同虛假的白晝。凜冽的北風打著旋兒,卷起地上零星的枯葉和塵土,發出嗚嗚的聲響。盡管寒氣刺骨,酒樓門口卻車水馬龍,一輛輛锃亮的豪車在門童殷勤的引導下,魚貫駛入地下停車場,衣著光鮮的男女在旋轉門里進進出出,帶出一陣陣混雜著昂貴香水、食物香氣和暖氣熱浪的喧囂。
今晚,這里被包下了最大的“錦繡廳”,為慶祝南城一中零七屆高三(二)班的畢業十周年同學會。歲月似乎格外優待這一群人中的某些幸運兒,廳內暖氣開得很足,空氣里彌漫著酒香、脂粉香和成功人士特有的、志得意滿的氣息。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映照著杯觥交錯間一張張被時光或多或少改變了的臉龐。
“哎喲,咱們的林大鋼琴家可算來了!真是貴人事忙啊!”
“林晚!這邊!快過來!就等你了!”
“哇!林女神!風采更勝當年??!”
林晚剛一踏入錦繡廳,就被撲面而來的熱浪和七嘴八舌的招呼聲包圍了。她穿著一身剪裁利落的珍珠白色羊絨連衣裙,外搭一件質感極佳的淺灰色長大衣,恰到好處地勾勒出成熟優雅的線條。長發挽成一個簡潔的低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臉上化了精致的淡妝,眉眼間褪去了少女的青澀,沉淀出一種沉靜從容的氣度,只是在暖色燈光的映照下,那沉靜里似乎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
她微笑著,得體地回應著老同學們的寒暄和擁抱,目光在喧鬧的人群中快速掃過。十年,足夠改變太多東西。當年的書呆子成了科技新貴,曾經的班花嫁入豪門成了闊太,調皮搗蛋的家伙子承父業成了地產商……每個人都在努力展示著自己最光鮮的一面,試圖用名片上的頭銜和手腕上的名表,證明這十年未曾虛度。
“林晚,聽說你剛在肖邦大賽拿了金獎?太牛了!給咱們班長臉了!”一個當年關系不錯的女生挽住她的胳膊,語氣興奮。
“是啊是啊,國際大獎!咱們班真是藏龍臥虎!”立刻有人附和。
“林女神,啥時候開獨奏會?我們組團去捧場啊!前排票給留幾張!”一個發福了不少的男同學端著酒杯湊過來,半開玩笑半認真。
林晚保持著得體的微笑,一一應酬著:“運氣好而已。獨奏會還在籌備,確定了通知大家?!彼哪抗庖琅f在人群中無聲地穿梭,像是在尋找某個特定的坐標。心跳,在周遭的喧鬧和刻意的恭維聲中,不受控制地微微加速。那個名字,那個身影,始終沒有出現。像一顆投入深海的石子,連漣漪都未曾驚起。
“哎,說起來,”一個帶著明顯醉意的聲音突兀地插了進來,是當年班里出了名的大嘴巴王海濤。他晃晃悠悠地舉著酒杯,臉喝得通紅,眼神有些飄忽地掃過全場,最終落在林晚身上,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探究和自以為是的了然,“咱們班當年,還有個天才呢!那琴彈得……嘖嘖,連嚴老頭都說是幾十年難遇的苗子!叫什么來著?江……江嶼!對!江嶼!”
“江嶼”兩個字,像一道無聲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林晚努力維持的平靜表象。她端著香檳杯的手指幾不可查地收緊了一下,杯壁上凝結的細小水珠沾濕了她的指尖,冰涼一片。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驟然下沉。
王海濤似乎并未察覺氣氛的微妙變化,或者他根本不在意。他打了個酒嗝,繼續大著舌頭,聲音在嘈雜的環境里依舊顯得刺耳:“那小子……當年可是拿了茱莉亞的通知書!牛逼大了!結果呢?嘿!”他發出一聲夸張的嗤笑,帶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為了照顧他那個病秧子老娘,愣是沒去成!嘖嘖嘖……大好前程啊,啪!全砸手里了!”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掌做了個狠狠拍下的動作,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這話像一塊巨石投入本就不平靜的湖面,立刻在周圍小范圍引起了反應。一些知道當年情況的老同學臉上露出惋惜或尷尬的神色,有些則帶著事不關己的好奇。
“哎,好像是有這么回事……”有人小聲嘀咕。
“聽說他后來挺難的……”
“可惜了,那么好的天賦……”
王海濤越說越來勁,酒精徹底放大了他那點卑劣的窺私欲和優越感。他晃到林晚面前,瞇縫著醉眼,湊得有些近,一股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聲音壓低了點,卻帶著更明顯的狎昵和暗示:“誒,林大鋼琴家,當年……那小子是不是對你有點意思???我可是聽說……”他故意拉長了語調,眼神在林晚臉上逡巡,“他撕通知書那天晚上,可是跟你在一塊兒呢!該不會……是為了你才……”
“夠了!王海濤!你喝多了吧!”一個清亮的女聲帶著怒意驟然響起,打斷了王海濤的話。是林晚當年的同桌兼閨蜜許清源。她幾步沖過來,擋在林晚身前,毫不客氣地瞪著王海濤,“同學聚會是讓你來胡說八道的?管好你的嘴!”
王海濤被吼得一愣,臉上有些掛不住,梗著脖子嚷嚷:“我……我說什么了我?實話實說嘛!誰不知道他當年……”
“行了行了,海濤,少說兩句!”另一個和事佬模樣的同學趕緊上來拉王海濤,“來來來,喝酒喝酒!那邊張總叫你過去呢!”幾個人半拉半勸地把滿臉不忿的王海濤拽走了。
許清源轉過身,擔憂地看著林晚:“晚晚,沒事吧?別聽那醉鬼瞎說八道!他就是嫉妒!”她輕輕拍了拍林晚的手臂。
林晚的臉色有些蒼白,在璀璨的燈光下顯得近乎透明。她努力維持著嘴角的弧度,對許清源搖了搖頭,聲音很輕:“我沒事?!比欢?,只有她自己知道,王海濤那句“為了照顧他那個病秧子老娘”和那狎昵的暗示,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刺進了她心里最深處那個從未愈合的舊傷疤。心臟的位置傳來一陣尖銳的悶痛,讓她幾乎無法呼吸。那句“為了你才……”更是像滾燙的烙鐵,在她心頭烙下屈辱的印記。為了她?他怎么敢?!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杯子,冰涼的觸感也無法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十年筑起的心防,在猝不及防的真相(至少是部分真相)和惡意的揣測面前,竟如此脆弱不堪。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酒樓制服、身形微胖的領班端著托盤快步走了過來,臉上堆著職業化的笑容,聲音洪亮地打破了這一角短暫的僵局:“各位老同學!打擾一下!VIP包廂那邊點的醒酒湯好了!剛出鍋,熱乎著呢!麻煩哪位幫忙端過去一下?”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著,顯然是在找人送餐。
王海濤雖然被拉開了,但顯然還沒從剛才的話題里跳出來,借著酒勁,他那張破嘴又閑不住了。他朝著領班的方向,扯著嗓子,用一種唯恐天下不亂的音量嚷嚷道:“哎!領班!這種活兒,找江嶼啊!他不是在后廚幫忙嗎?勤快著呢!讓他送!讓他送!”他故意把“勤快”兩個字咬得很重,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居高臨下的戲謔和輕蔑,仿佛在談論一件可以隨意使喚的工具。
“江嶼”這個名字,再次被以一種極其輕佻、極其侮辱的方式拋了出來,重重砸在錦繡廳這浮華喧囂的地毯上。
這一次,林晚的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她感覺所有的聲音都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王海濤那句“在后廚幫忙”在耳邊尖銳地回響,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的神經上。十年刻意回避的猜想,十年深埋心底的隱憂,在這一刻,被王海濤輕飄飄的一句話,以一種最不堪、最赤裸的方式,驟然撕開了!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隨即又以一種失控的速度瘋狂撞擊著胸腔,帶來陣陣窒息般的眩暈。血液似乎都沖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留下刺骨的寒意。握著香檳杯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微微顫抖著,冰涼的杯壁幾乎要嵌進皮肉里。
后廚?幫忙?江嶼?
這三個詞組合在一起,形成的畫面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進了她記憶里那個沐浴在琴房陽光中的少年身影里。那個指尖流淌肖邦、眼中盛滿星辰大海的少年,那個曾用最溫柔的聲音承諾“獨奏會只給你聽”的少年……如今,在這家燈火輝煌的酒樓后廚?被王海濤這樣的人像使喚下人一樣隨意呼喝?
荒謬!尖銳的、帶著血腥味的荒謬感瞬間攫住了她!
“林晚?林晚!”許清源焦急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擔憂。
林晚猛地回過神。她沒有看許清源,也沒有看周圍任何一張帶著好奇、探究或尷尬的臉。她的目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死死地釘在了通往酒樓深處的那條鋪著厚地毯的走廊盡頭。那里,是通往后廚的方向。
下一秒,她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動作。她將手中幾乎被捏碎的香檳杯猛地塞到旁邊許清源的手里,力道之大讓許清源差點沒接住,金色的液體晃蕩出來,濺濕了她的手指。緊接著,林晚像是掙脫了某種無形的桎梏,踩著腳下那雙并不算矮的高跟鞋,沒有半分猶豫,朝著那條燈光稍顯昏暗的走廊,快步走了過去。她的背影挺得很直,卻帶著一種近乎倉皇的決絕,仿佛身后有洪水猛獸在追趕,又像是要奔赴一個早已注定的、令人心碎的戰場。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鋪著厚地毯的走廊里顯得有些沉悶,卻異常清晰地回蕩在驟然安靜下來的錦繡廳邊緣。留下一眾面面相覷、表情各異的老同學。
林晚幾乎是憑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沖動沖進了那條通往酒樓深處的走廊。身后錦繡廳的喧囂瞬間被厚重的門隔絕,變得遙遠而模糊,像隔著一層毛玻璃。走廊的燈光比前廳昏暗許多,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復雜的味道——濃烈的油煙、清潔劑、淡淡的食物腐敗氣息,還有……一種屬于“后臺”的、不見天日的沉悶感。
她的心跳在胸腔里狂野地擂動,像一面失控的戰鼓。高跟鞋踩在光滑的瓷磚地面上,發出急促而空洞的回響,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緊繃的神經上。王海濤那句帶著惡意戲謔的“在后廚幫忙”和那句狎昵的“為了你才……”,像兩條冰冷的毒蛇,反復噬咬著她的理智,讓她無法思考,只想立刻、馬上找到那個名字所代表的人,親眼確認那荒謬到令人窒息的現實。
走廊盡頭是一扇雙開的彈簧門,上方掛著一個藍底白字的塑料牌:“廚房重地,閑人免進”。門內隱約傳出更大的噪音——鍋鏟猛烈撞擊鐵鍋的哐當聲、抽油煙機沉悶的轟鳴、尖銳的催菜哨音、還有廚師們用方言吼叫的、充滿火氣的指令聲,混合成一片令人心煩意亂的背景音。
林晚的腳步在門前頓住了。她看著那塊“閑人免進”的牌子,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混雜著油煙味的空氣涌入肺腑,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她要進去嗎?進去做什么?確認了又如何?十年了,各自的人生早已分道揚鑣,劃開了巨大的鴻溝。她現在是聚光燈下的國際鋼琴家,而他……王海濤口中的“后廚幫忙”……這巨大的落差本身就帶著一種殘忍的羞辱。她這樣闖進去,對他是另一種打擾,甚至……是另一種傷害嗎?
就在她猶豫的瞬間,那扇彈簧門被人從里面猛地推開了。
一股灼熱、濃稠、裹挾著強烈油煙和食物氣息的熱浪撲面而來,幾乎讓她窒息。一個穿著沾滿油污的白色廚師服、滿頭大汗的小伙子端著一個巨大的不銹鋼湯桶,費力地側身擠了出來,嘴里還罵罵咧咧:“媽的催催催!趕著投胎?。 ?
門開合的瞬間,林晚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穿透那短暫開啟的門縫,猝不及防地捕捉到了門內角落里的一個身影。
僅僅是一瞥。
時間卻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
就在靠近門口的那個巨大不銹鋼清洗槽旁,一個穿著深藍色酒樓統一工裝、套著防水圍裙的男人背對著門口站著。他的身形比記憶中那個少年清瘦的骨架要厚實了一些,肩膀卻微微佝僂著,帶著一種被生活重壓磨礪出的疲憊。最刺眼的是他的右手。那只手正深深地埋在一大槽渾濁的、漂浮著食物殘渣和油膩浮沫的冰水里!手臂上的肌肉因為寒冷和用力而緊繃著。在他腳邊的地上,歪倒著一個還在冒著熱氣的巨大不銹鋼湯桶,桶壁邊緣濺出大片的、油膩的、黃白色的湯汁,散發著濃烈的腥氣。顯然,是剛剛發生了燙傷意外。
僅僅是一個背影,一個姿勢。
林晚全身的血液卻仿佛在那一瞬間凝固了,然后轟然倒流,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留下刺骨的冰冷和一片空白的眩暈。是他!那個背影的輪廓,那微微側過來的、被汗水浸濕的鬢角線條,那深深刻在她骨髓里的熟悉感……即使隔了十年的時光塵埃,她也能在一瞬間認出!
真的是他!江嶼!
他真的在這里!在這油煙彌漫、充斥著噪音和粗鄙喝罵的后廚!他的手……那只曾經在琴鍵上創造出月光與星辰的手,此刻正浸泡在污濁的冰水里!
巨大的沖擊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林晚的胸口。她踉蹌了一下,下意識地扶住冰冷的墻壁才站穩。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感涌了上來,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沒有當場失態。
那個端湯桶出來的小伙子奇怪地看了失魂落魄的林晚一眼,嘟囔了一句“找誰???”,便端著桶匆匆走開了。
彈簧門在她眼前緩緩合攏,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熱浪和噪音,也再次隔絕了那個浸泡在冰水里的身影。走廊里恢復了昏暗和沉悶。
林晚背靠著冰冷的瓷磚墻壁,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試圖平復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心跳和翻涌的惡心感。剛才那一瞥的畫面,像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燙在了她的視網膜上,揮之不去。
就在這時,走廊另一頭傳來領班那辨識度極高的、洪亮而帶著點不耐煩的聲音:“醒酒湯好了沒有?!VIP包廂催了八百遍了!江嶼!江嶼人呢?!磨蹭什么呢!”
那一聲“江嶼”,像一道冰冷的鞭子,再次抽醒了林晚。她猛地站直身體,目光投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那是通往更深處員工區域和地下倉庫的樓梯口。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她再次邁開腳步,這一次,目標明確地朝著那昏暗的樓梯口走去。
通往地下倉庫的樓梯狹窄而陡峭,燈光更加昏暗,只有幾盞瓦數不足的白熾燈泡在頭頂散發著慘淡的光暈,勉強照亮腳下的臺階??諝饫飶浡还蓾庵氐?、混合著灰塵、潮濕水泥和隱約霉味的陰冷氣息,與樓上錦繡廳的暖香浮華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林晚的高跟鞋踩在冰冷的金屬臺階上,發出清脆又突兀的回響,每一步都像踏在某種不真實的、令人心悸的邊緣。
越往下走,寒氣越重,仿佛鉆進了地底的縫隙。樓梯盡頭是一扇厚重的鐵門,虛掩著,里面透出更亮的白光和更大的空間回響。
林晚的手心沁出了冷汗。她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灰塵味的冰冷空氣,伸手,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鐵門。
門內是一個巨大的地下倉庫。高高的頂棚上掛著幾排發出嗡嗡噪音的日光燈管,投下慘白而缺乏溫度的光線。巨大的貨架如同沉默的鋼鐵叢林,整齊又壓抑地排列著,上面堆滿了成箱的酒水飲料、糧油米面、清潔用品和各種酒店雜物??諝獗浯坦?,混雜著紙箱、塑料包裝、消毒水和陳年灰塵的味道。遠處隱約傳來叉車移動的聲響和工人們模糊的交談聲。
她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急切地在堆滿雜物的貨架間隙和略顯空曠的過道中搜尋。心跳聲在空曠陰冷的倉庫里被無限放大,咚咚地撞擊著耳膜。
終于,在靠近倉庫最里面、一個堆放著大量空酒瓶和廢棄包裝紙箱的角落,她看到了他。
江嶼背對著入口的方向,正彎著腰,費力地將一箱沉重的飲料搬到旁邊一個矮一些的貨架上。他身上那件深藍色的工裝外套顯得有些寬大,沾滿了灰塵和不知名的污漬。倉庫里明明那么冷,他搬動重物時,后頸處卻能看到汗濕的痕跡,深色的布料貼在了皮膚上。
林晚的腳步停住了。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和堆積如山的雜物,她靜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闖入這冰冷地底世界的雕塑。地下倉庫特有的陰寒包裹著她,讓她裸露在外的皮膚瞬間起了一層細小的栗粒。她看著那個在慘白燈光下沉默勞作的背影,看著他搬起沉重的箱子時手臂繃緊的肌肉線條,看著他工裝褲膝蓋處明顯的磨損痕跡……
時間仿佛凝固了。十年的光陰,像一條洶涌的暗河,在她和那個背影之間無聲奔流。河的對岸,是琴房里跳躍在少年睫毛上的陽光,是肖邦夜曲流淌的溫柔,是少年眼中灼灼燃燒的、關于茱莉亞和卡內基的璀璨星光。河的此岸,是地下倉庫冰冷的空氣,是沉重的紙箱,是沾滿灰塵的工裝,是那雙此刻正搬著廉價飲料的、曾屬于鋼琴家的手。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謬感和尖銳的心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那個在記憶中永遠挺拔、永遠帶著光暈的身影,此刻被壓縮在這片堆滿雜物的冰冷角落,被慘白的光線無情地勾勒出生活的粗糲輪廓。這就是命運給出的答案?這就是十年后,他們重逢的底色?
就在這時,江嶼似乎搬完了那箱飲料。他直起身,習慣性地抬起右手,用手背隨意地蹭了一下額角的汗水。就在他抬手的瞬間,林晚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釘在了他的右手上!
那只手!
那只曾經在琴鍵上翻飛如蝶、掌控著月光與風暴的手!
此刻,在慘白的光線下,顯得異常粗糙、紅腫。手背上布滿了新舊交錯的劃痕和凍瘡,有些地方甚至裂開了細小的口子,露出暗紅的肉色。最刺眼的是靠近手腕內側的地方,赫然貼著一塊皺巴巴的、邊緣已經有些發黑的醫用膠布,膠布下面似乎還墊著厚厚的紗布。那膠布的位置……林晚的心猛地一沉——正是當年嚴老師的樂譜砸下,她撲上去替他擋住的、曾經留下過淺痕的地方!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還是……那舊傷,在經年累月的底層勞作中,從未真正好過?
一股尖銳的刺痛,狠狠攫住了林晚的心臟,比地下倉庫的寒氣更加刺骨。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身體微微前傾,幾乎是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小步,踩到了地上一個空紙箱的邊角,發出“喀嚓”一聲輕響。
這聲音在空曠寂靜的倉庫角落顯得格外清晰。
江嶼的動作驟然僵??!
他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保持著抬臂擦汗的姿勢,背影瞬間繃緊,如同一張拉到極致的弓。幾秒鐘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日光燈管發出的嗡嗡噪音在頭頂單調地回響。
然后,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仿佛承受著巨大阻力的滯重感,轉過了身。
慘白的燈光毫無遮攔地打在了他的臉上。
林晚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眼前的這張臉,依稀還能辨認出十年前那個少年的輪廓。眉骨的形狀,鼻梁的線條,甚至那微微抿著的唇……都還殘留著舊日的印記。然而,時光和生活的刻刀,已在這張臉上留下了無比深刻的痕跡。皮膚粗糙了許多,帶著一種長期缺乏保養和睡眠不足的黯淡。眼角的紋路清晰可見,深深地刻入皮膚。曾經清澈明亮、盛滿星光的眼眸,此刻像兩潭深秋的寒水,沉寂、疲憊,所有的光都被厚厚的冰層覆蓋,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那里面沒有驚訝,沒有波瀾,甚至連一絲舊識重逢的漣漪都欠奉,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認命般的死寂。
他看到了林晚。目光在她身上那價值不菲的珍珠白連衣裙和剪裁精良的大衣上短暫地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開,仿佛被那過于耀眼的光鮮刺痛。他的視線最終落回到自己腳邊凌亂的空紙箱上,嘴唇微微動了動,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整個倉庫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江嶼緩緩地放下了那只貼著膠布、傷痕累累的右手,動作有些僵硬。他微微側過身,似乎想避開林晚的目光,又像是要重新投入那無休止的搬運工作中。他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終于打破了這令人心碎的寂靜。
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被生活磨礪出的粗糲質感,語氣平板得沒有任何起伏,像在背誦一句與自己毫無關系的臺詞:
“新來的?倉庫重地,不能隨便進?!?
林晚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像是被這平淡無奇的一句話狠狠抽了一記耳光。新來的?他……竟然問她是不是新來的?!
巨大的震驚和隨之而來的、排山倒海的痛楚瞬間淹沒了她。她看著他臉上那近乎麻木的平靜,看著他刻意回避的眼神,看著他那只垂在身側、貼著刺目膠布的右手……一股冰冷的絕望感從腳底直沖頭頂。他認出了她!他一定認出了她!可他選擇了最徹底的否認!用“新來的”這三個字,在他們之間劃下了一條深不可測、冰冷堅硬的鴻溝!他在用這種方式,斬斷最后一絲可能的聯系,維護他那僅存的、搖搖欲墜的尊嚴!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幾乎彎下腰去。眼眶瞬間灼熱得發燙,視線變得一片模糊。她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一絲腥甜的鐵銹味,才勉強沒有讓那洶涌的淚水決堤而出。
就在這時,倉庫門口傳來了領班那由遠及近、帶著明顯火氣的催促聲,打破了這令人心碎的僵局:
“江嶼!江嶼!醒酒湯呢?!磨蹭到姥姥家去了?!VIP包廂的貴客都等急了!趕緊的!送上去!麻利點!”
那尖利的聲音像鞭子一樣抽在空曠的倉庫里,也抽在兩人緊繃的神經上。
江嶼的身體幾不可查地繃得更緊了些。他沒有再看林晚,仿佛她真的只是一個誤入此地的陌生人。他迅速彎下腰,動作帶著一種被長期訓練出的、近乎本能的麻利,從旁邊一個推車上端起一個蓋著蓋子的不銹鋼湯盆。盆里大概就是那碗被催了無數遍的醒酒湯,正散發著微弱的熱氣。他端著湯盆,低著頭,腳步略顯急促地從林晚身邊走過,帶起一股混合著廉價洗滌劑、汗水和倉庫灰塵的氣息。
他走得很近,近到林晚能清晰地看到他工裝領口磨損的線頭,看到他額角新滲出的一層細密汗珠,看到他端著沉重湯盆時,那只貼著膠布的右手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微微顫抖著。
就在他即將與她擦肩而過、走向門口那慘白燈光下的樓梯時,林晚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驅使著,猛地抬起頭,淚水終于無法抑制地沖破了眼眶的堤壩,順著冰冷的臉頰無聲滑落。她看著他那張近在咫尺、寫滿疲憊和麻木的側臉,聲音帶著無法控制的哽咽和顫抖,沖口而出:
“江嶼!”
這個名字,跨越了十年的漫長時光和此刻巨大的階級鴻溝,帶著她所有的不敢置信、心痛和絕望,重重地砸在這冰冷的地下倉庫里。
江嶼的腳步,在她喊出這個名字的瞬間,猛地釘在了原地!
他端著湯盆的手臂僵直著,背影如同被瞬間凍結的冰雕。那一聲呼喚,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他心門上那層厚厚的、早已銹死的鎖。那鎖鏈發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仿佛下一秒就要不堪重負地崩裂開來!
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慘白的燈光下,空氣里漂浮的灰塵似乎都停止了舞動。倉庫深處叉車的噪音、遠處隱約的說話聲,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變得模糊不清。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站在命運的斷崖兩端,被這猝不及防的相認撕開了所有偽裝。
江嶼的脊背繃得像一張拉到極限、即將斷裂的弓。端著沉重湯盆的手臂肌肉賁張著,青筋在皮膚下微微凸起,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呈現出失血的蒼白。那只貼著膠布、傷痕累累的右手,在湯盆滾燙的邊緣襯托下,顯得格外刺目和脆弱。
他沒有回頭。只是那僵硬的背影,無聲地泄露著內心正經歷著怎樣劇烈的、山呼海嘯般的震蕩。
林晚的眼淚無聲地洶涌流淌,視線一片模糊。她看著他凝固的背影,看著他那只在冰冷空氣中微微顫抖的、貼著膠布的手,十年前那個悶熱的夏夜,少年撕碎通知書時那雙絕望又燃燒著最后期盼的眼睛,和他那句如同讖語般的“你替我亮著就行”,無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與此刻這卑微到塵埃里的背影重重疊疊,形成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對比。
她再也控制不住,向前踉蹌了一步,聲音破碎不堪,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積壓了十年的巨大質問:
“你的手……你的手怎么了?!它……它應該……”后面的話哽在喉嚨里,化作更洶涌的淚水。它應該在卡內基音樂廳的斯坦威上,在聚光燈下,在雷鳴般的掌聲里!而不是在這里,貼著骯臟的膠布,端著油膩的醒酒湯!
江嶼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仿佛“手”這個字眼是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他靈魂最深處、從未愈合的潰爛傷口上!
他終于,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承受著千鈞重壓的滯重感,轉過了身。
那張被歲月和生活磨礪得粗糙黯淡的臉上,所有的麻木和平靜如同脆弱的冰面,在瞬間被徹底擊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洶涌的、無法抑制的痛苦風暴!那雙沉寂如深潭的眼眸,此刻像被投入了燒紅的烙鐵,驟然爆發出極其復雜的光芒——有被猝然撕開傷疤的劇痛,有深不見底的屈辱,有無法言說的絕望,更有一絲……被強行拖回那不堪回首過往的憤怒!
他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幾次開合,卻發不出一個清晰的音節。目光死死地釘在林晚臉上,那眼神銳利得像刀子,仿佛要將她此刻的震驚、心痛和淚水都刻進骨髓里。
就在這時,倉庫門口再次響起了領班那尖利刺耳、帶著十足不耐煩的催促,如同燒紅的鐵水澆在冰面上:
“江嶼!磨蹭什么呢?!湯要涼了!趕緊送上去!包廂里催命呢!快點兒!別讓貴客等急了!”
這聲催促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瞬間擊碎了江嶼眼中那洶涌的痛苦風暴。所有的激烈情緒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被一種更深沉、更徹底的麻木和空洞取代。那空洞之下,是認命般的死寂。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神迅速從林晚臉上移開,重新垂落,死死地盯著自己手中那盆散發著微弱熱氣的醒酒湯。
他不再看林晚。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崩潰和痛苦從未發生過。他沉默地轉過身,背對著她,肩膀以一種微不可察的弧度塌陷了下去。然后,他用那只貼著刺目膠布、布滿傷痕的右手,穩穩地(或者說,是麻木地)端緊了湯盆,邁開腳步,一步一步,朝著門口那慘白燈光下的樓梯走去。
腳步聲在空曠冰冷的倉庫里回蕩,沉重而緩慢。
就在他的身影即將沒入樓梯口那片更濃重的陰影時,林晚像是被一股巨大的絕望和心碎推動著,用盡全身力氣,對著那個決絕離去的背影,嘶啞地喊出了那句在心底盤桓了十年、此刻卻顯得無比蒼白和殘忍的話:
“江嶼!你該在卡內基音樂廳的!”
聲音帶著哭腔,在巨大的倉庫空間里激起微弱的回響,隨即被冰冷的空氣和遠處機器的噪音迅速吞噬。
那個走向樓梯口的背影,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幾不可查地停頓了一下。
極其短暫的一下。
短到林晚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然后,他沒有回頭,沒有停頓,甚至連一絲多余的反應都沒有。只是那端著湯盆、挺得僵直的脊背,似乎又往下沉了沉,被那巨大的、無形的重量壓得更彎了些。
他一步一步,踏上了冰冷的金屬臺階。腳步聲在狹窄的樓梯間沉悶地回響,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那片象征著另一個世界的、樓上的喧囂和暖意之中。
留下林晚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曠、陰冷、慘白燈光籠罩的地下倉庫里。四周是沉默如山的巨大貨架和堆積如山的雜物,空氣里只有日光燈管單調的嗡鳴和遠處模糊的噪音。剛才發生的一切,激烈、痛苦、短暫的對峙,像一場驟然降臨又迅速消散的噩夢。
只有臉頰上冰冷的淚痕,和他最后那沉入黑暗的背影,無比真實地提醒著她,這不是夢。
十年筑起的堤壩,在重逢的這一刻,被現實徹底沖垮。冰冷的絕望如同地下倉庫的寒氣,從四面八方涌來,浸透了她的骨髓。她看著江嶼端著醒酒湯,一步一步踏上那通往“樓上世界”的冰冷臺階,背影消失在樓梯口的陰影里,仿佛被一張無形的巨口吞噬。
林晚在原地僵立了很久,久到雙腿都失去了知覺。地下倉庫的寒氣透過薄薄的大衣滲入肌膚,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她抬起手,用冰冷的手指胡亂抹去臉上的淚痕,皮膚被淚水漬過的地方傳來一陣緊繃的刺痛。她深吸了一口氣,那帶著灰塵和霉味的冰冷空氣嗆得她喉嚨發癢。
她不能待在這里了。
轉過身,林晚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朝著倉庫門口走去。腳步虛浮,高跟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空洞而凌亂的聲響,在巨大的空間里激起微弱的回音。她推開那扇沉重的鐵門,重新踏上那條昏暗、陡峭的樓梯。向上的每一步都異常沉重,仿佛腿上綁著無形的鉛塊。樓梯間的燈光慘白,映照著她失魂落魄的臉。
當她重新回到燈火通明、暖氣襲人的一樓走廊時,那巨大的溫差和光線的變化讓她有一瞬間的眩暈。錦繡廳方向的喧鬧聲浪隱隱傳來,觥籌交錯,歡聲笑語,與她此刻的心境形成了地獄與天堂般的諷刺對比。她靠在冰涼的墻壁上,閉了閉眼,試圖將地下倉庫里那個麻木的背影和那只傷痕累累的手從腦海中驅逐出去,卻徒勞無功。那畫面反而更加清晰,像烙印一樣刻在了她的視網膜上。
她不能再回那個同學會了。無法面對那些探究的目光,無法再戴上那張“國際鋼琴家”的得體面具。她需要離開這里,立刻,馬上。
沒有驚動任何人,林晚低著頭,快步穿過走廊,走向酒店華麗的前廳。旋轉門無聲地轉動,將外面的寒風卷入。她裹緊了大衣,推開沉重的玻璃門,一頭扎進了深冬凜冽的夜色里。
寒風像無數把細小的冰刀,瞬間刮過她裸露的臉頰和脖頸,帶來刺骨的清醒。她站在“金鼎軒”燈火輝煌的門廊下,看著眼前車水馬龍、霓虹閃爍的街道,一時竟有些茫然,不知該往何處去。
就在這時,一輛線條流暢、通體漆黑的豪華轎車無聲地滑到了酒店門前。穿著筆挺制服的司機迅速下車,小跑著繞到后座,恭敬地拉開了車門。
“林小姐,請。”司機微微躬身,臉上帶著職業化的微笑。
林晚這才想起,這是主辦同學會的闊綽同學為她安排的返程車。她疲憊地點點頭,沒有言語,彎腰鉆進了溫暖如春的車廂后座。真皮座椅散發著淡淡的清香,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寒冷和喧囂。車門輕輕關上,將“金鼎軒”的金碧輝煌和地下倉庫的冰冷慘白都隔絕在外,只剩下車內令人窒息的安靜和暖氣低沉的嗡鳴。
車子平穩地啟動,匯入夜晚流光溢彩的車河。
林晚脫力般靠在柔軟的后座里,閉上了眼睛。然而,眼皮剛剛合上,地下倉庫里江嶼最后那個沉入陰影的背影、他手中那盆醒酒湯、他手腕上刺目的膠布……所有畫面便如同失控的幻燈片,瘋狂地在腦海中輪番轟炸。還有王海濤那張帶著惡意和狎昵的醉臉,他說的每一句話——“為了照顧他那個病秧子老娘”、“為了你才……”——都像淬了毒的針,反復扎刺著她的神經。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猛地涌上喉嚨。她猛地睜開眼,胸口劇烈起伏著,胃里翻江倒海。她用力捂住嘴,才沒有當場吐出來。司機從后視鏡里擔憂地看了她一眼,體貼地降下了一點車窗縫隙。冰冷的夜風灌入,稍稍緩解了那令人窒息的眩暈感。
就在這時,車載音響里流淌出一段熟悉的、氣勢磅礴的鋼琴旋律。
是肖邦的《英雄波蘭舞曲》(Op.53)。
那輝煌的、充滿英雄氣概和戰斗意志的旋律,曾經是少年江嶼眼中燃燒的火焰,是他對她承諾過的、未來獨奏會的開場曲!他說過,要用最強的力度去演奏它,敲響通往卡內基的號角!
此刻,這熟悉的旋律在溫暖奢華的車廂內響起,卻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反復地、緩慢地切割著林晚的心臟!每一個強力的和弦,都像在無情地嘲笑著地下倉庫里那個麻木卑微的身影!每一個華麗的裝飾音,都在尖銳地提醒著她,那個本該在聚光燈下演繹這英雄詩篇的人,如今身在何處!
“……等我的獨奏會……我會彈肖邦的《英雄波蘭舞曲》開場,用最強的力度……”少年清朗而充滿憧憬的聲音,跨越時空,無比清晰地在她耳邊響起。
而現實是,他端著醒酒湯,走向了觥籌交錯的VIP包廂,走向了那些可能包括王海濤在內的“貴客”!
巨大的諷刺和尖銳的心痛如同海嘯般將她徹底淹沒!她再也無法忍受!這旋律,這承諾,這該死的現實!
林晚猛地坐直身體,像是被一股無法抑制的狂暴情緒攫住。她的目光落在手邊儲物格里放著的一個小小的、圓柱形的物品——那是她常用的某款香水,三宅一生的一生之水,瓶身簡潔干凈,是她多年來習慣的味道。
幾乎是失去理智地,她一把抓起那個冰冷的玻璃瓶!瓶身上還殘留著她指尖的溫度。
下一秒,她揚起手臂,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將那個精致的玻璃瓶朝著播放著英雄頌歌的車載音響砸了過去!
“砰——?。。 ?
一聲劇烈的、令人心驚肉跳的脆響!
玻璃瓶在觸碰到音響面板的瞬間炸裂開來!晶瑩的碎片如同破碎的星辰,四散飛濺!淡雅而冷冽的香水液體猛地爆發出來,濃郁的苦橙、蓮花和雪松的香氣混合著濃烈的酒精味,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充斥了整個溫暖密閉的車廂!那香氣濃烈到刺鼻,帶著一種毀滅性的、令人窒息的力量!
“吱——嘎——?。。 ?
司機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和碎裂聲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猛踩了一腳剎車!輪胎在冰冷的柏油路面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強大的慣性讓林晚的身體猛地向前沖去,又被安全帶狠狠地勒回座椅!香水液體濺到了她的裙擺和大衣上,留下深色的、迅速蔓延的水漬。
車子在慣性下劇烈地頓挫了幾下,終于在馬路中央停了下來,車頭斜斜地指向路邊。后面響起一片急促而憤怒的汽車喇叭聲。
司機臉色煞白,驚魂未定地扭過頭,聲音都變了調:“林……林小姐!您沒事吧?!怎么回事?!”他看著后座一片狼藉的碎玻璃、流淌的香水和林晚蒼白失魂、濺上香水的臉,完全不知所措。
林晚靠在椅背上,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著氣。剛才那一下爆發似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濃烈到令人頭暈的香水味包裹著她,混合著車廂內原有的皮革味,形成一種怪異而令人作嘔的氣息。她看著眼前破碎的音響面板(幸好音樂已經停了),看著濺滿香水的真皮座椅,看著自己濕了一片的昂貴大衣……一種巨大的、無力的虛脫感席卷而來。她做了什么?這毫無意義的發泄,除了制造狼狽和驚嚇,又能改變什么?
她疲憊地擺擺手,聲音沙啞得厲害:“沒……沒事。對不起……嚇到你了。麻煩……繼續開吧?!彼]上眼,濃烈的香水味熏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
司機驚魂未定,又不敢多問,只得小心翼翼地重新啟動車子,在后方一片憤怒的喇叭聲中,慢慢將車靠向路邊停穩,準備處理這混亂的局面。
就在車子停穩的瞬間,林晚的目光無意識地掃向車窗外。
車窗外,是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霓虹燈牌閃爍變幻,勾勒出高樓大廈冰冷的輪廓。冬夜的寒風卷起地上的落葉和紙屑,在路燈的光柱里打著旋兒。
就在離她的車不到十米遠的地方,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推著一輛破舊的、漆皮剝落的自行車,艱難地走在人行道的邊緣。
是江嶼。
他顯然已經下班了,脫掉了那件深藍色的工裝外套,只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灰色舊毛衣,外面套著一件同樣陳舊的黑色棉服,拉鏈只拉了一半,露出里面毛衣的領口。寒風卷起他額前幾縷凌亂的碎發。他微微低著頭,縮著脖子,肩膀因為寒冷而微微聳起,整個人透著一股瑟縮的氣息。
最刺眼的是他自行車破舊的后座上,用幾根臟兮兮的塑料繩,五花大綁地固定著一個巨大的、已經有些變形的白色泡沫板。那泡沫板上,用鮮紅醒目的、歪歪扭扭的馬克筆寫著幾個大字:
“XX家電歲末大促!除濕機直降500!!”
那鮮紅的促銷字眼,在城市的霓虹燈下,顯得廉價、刺目,又帶著一種令人心酸的滑稽感。
江嶼推著車,走得很慢。自行車的鏈條似乎有些問題,發出單調而喑啞的“嘎吱……嘎吱……”聲,在喧鬧的街道背景音中,微弱卻固執地鉆進林晚的耳朵。
他并沒有注意到路邊這輛剛剛經歷了一場混亂、停下來的豪華轎車。他的目光低垂著,似乎只專注于腳下那一小片被路燈照亮的路面,以及那輛綁著可笑促銷廣告、嘎吱作響的破舊自行車。
林晚隔著車窗,隔著車廂內彌漫的濃烈香水味,隔著十年無法跨越的鴻溝,靜靜地看著他。
車窗玻璃因為車內外巨大的溫差,凝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霧。江嶼的身影,就在這層朦朧的霧氣之外,推著那輛綁著“除濕機”廣告的破車,一步一步,緩慢地、沉默地,走入城市冬夜更深、更冷的黑暗里。
他的背影,在霓虹閃爍的背景中,顯得那么渺小,那么孤獨,那么……認命地沉沒下去。
林晚沒有動,也沒有試圖降下車窗。她就那樣靜靜地看著,看著那個背影越來越小,最終徹底消失在街道拐角那片更濃重的、光怪陸離的夜色之中。
車窗外,寒風依舊在呼嘯。車窗玻璃上,那層薄薄的白霧,無聲地隔絕了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