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媣持刀立誓的余音，如同驚雷般在寒山寺上空回蕩，久久不息。那凜然的殺氣和擲地有聲的承諾，如同定海神針，瞬間鎮住了即將崩潰的局勢。癱坐在地的災民們，眼神從極致的驚恐和絕望，漸漸化為一種麻木的、劫后余生的疲憊，以及一絲微弱的、幾乎不敢置信的希冀。他們不再哭嚎，不再推搡，只是用空洞又帶著微弱期盼的目光，仰望著臺階上那個手持長刀、衣袂翻飛的少女身影。

王有德和他帶來的那隊衙役，徹底成了場中最尷尬、最恐懼的存在。他們被孤立在空地中央，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臭蟲。護衛們冰冷的眼神，災民們無聲的敵意，還有鳳媣那柄指向蒼穹、寒光凜冽的長刀，都讓他們如芒在背，冷汗涔涔。王有德那張倨傲的臉此刻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挽回顏面或推卸責任的話，卻在鳳媣那洞穿一切的目光逼視下，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王司吏，”鳳媣的聲音冷冽如冰，打破了死寂，“歹人于后山投毒，證據確鑿！此乃禍亂災民、動搖國本之重罪！你身為朝廷命吏，既言接管賑災，緝兇安民便是你分內之責！此刻不去追查毒粉來源，擒拿真兇，更待何時？！難道要等歹人逍遙法外，繼續為禍嗎？！”

她的話語如同鞭子，狠狠抽在王有德的臉上！給他扣上一頂“緝兇安民”的大帽子，逼得他不得不動！若不動，便是坐實了同黨或瀆職之嫌！

王有德臉色由白轉青，再由青轉紫，憋屈得幾乎要吐血！他哪里是真想管這爛攤子？不過是奉了上面的密令來攪渾水、奪功勞、甚至栽贓的！可現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這黃毛丫頭用大義名分架在了火上烤！不去查，不行！去查？怎么查？那毒粉本就是上面給的！查到自己頭上怎么辦？

“你…你…”王有德指著鳳媣，手指都在抖。

“王司吏若覺人手不足，”鳳媣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步步緊逼，“我府中護衛可借你幾人！務必盡快將投毒歹徒繩之以法！否則，災民不穩，恐生大變！屆時，你我都擔待不起！”她說著，目光掃向護衛頭領。

護衛頭領會意，立刻上前一步，抱拳道：“屬下愿帶兩人，協助王大人緝兇！”聲音洪亮，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煞氣。

王有德被逼到了墻角，騎虎難下。他怨毒地瞪了鳳媣一眼，知道今日是討不到半點便宜了，再待下去只會自取其辱，甚至可能被這瘋丫頭和這群暴民撕碎！他猛地一甩袖子，色厲內荏地吼道：“好！好個伶牙俐齒的鳳小姐！本官自會追查！爾等…爾等好自為之！我們走！”說罷，帶著他那隊同樣面如土色的衙役，如同喪家之犬般，在護衛“護送”和災民無聲的鄙夷目光中，狼狽不堪地逃離了寒山寺。

看著王有德倉皇的背影消失在混亂的山門處，鳳媣緊繃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一分。暫時逼退了這條惡犬，但更大的危機并未解除！

“小姐！”碧桃氣喘吁吁地跑回來，臉色依舊蒼白，“后山…后山粥棚和水源都封住了！林先生正在查驗…那些發病的人…癥狀很可怕！紅疹，高熱，嘔吐…林先生說…確實像是中了毒！但…但毒性猛烈，他…他也沒把握能解…”

鳳媣的心猛地一沉！她最擔心的就是這毒！旺財身上的粉末，云影處心積慮撒下的種子，終于在這混亂中爆發了！這不僅僅是制造恐慌，更是要癱瘓她的救援力量！那些中毒者需要救治，需要隔離，需要大量的藥材！而寺中…根本沒有！

“方丈！”鳳媣轉向一旁臉色灰敗的老僧，“煩請立刻騰出幾間僻靜的禪房，將中毒者集中隔離！所有接觸過他們的人，包括照料的人，也必須分開觀察！所需布匹、熱水，請寺中盡力供給！藥材…我來想辦法！”她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老方丈此刻對鳳媣已是心服口服，再無半分遲疑，合十道：“阿彌陀佛…老衲遵命！寺中尚有些許艾草、甘草，雖不對癥，或可暫緩苦楚…”

“有勞方丈！”鳳媣點頭，目光再次投向山下渾濁的黃色汪洋。小雀兒…你一定要快啊！

時間在煎熬中一分一秒流逝。寺中存糧以驚人的速度消耗著。前院的薄粥續命，勉強維持著秩序，但災民眼中那點微弱的希望之火，正在饑餓和恐懼中迅速黯淡。后山的隔離區里，中毒者的呻吟和嘔吐聲時斷時續，如同懸在頭頂的喪鐘。恐慌的陰影，如同瘟疫本身，在人群中無聲地蔓延。

“小姐…又…又來了好幾批災民…山下…山下已經…已經看不到路了…全是水…全是人…”負責登記的年輕僧人聲音嘶啞，帶著哭腔，“糧食…最多再撐半日…”

半日！

鳳媣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她走到古松下，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質問那無眼的老天。難道重活一世，她依然要眼睜睜看著這一切重演？看著母親心碎，看著沈澤芝隕落，看著這萬千生靈在絕望中死去？

就在這絕望幾乎要將她吞噬之際——

“小姐——！小姐——！！！”

一聲帶著狂喜和極度疲憊的嘶喊，如同破開陰云的利箭，從后山方向傳來！

是碧桃！她連滾帶爬，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沖進禪院，臉上又是泥又是淚，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光彩：“來了！來了！小雀兒！小雀兒帶著糧隊回來了！好多車！好多的糧！還有藥材！小姐！我們有救了——！！！”

轟——！

如同久旱甘霖！如同絕境曙光！

鳳媣猛地轉身！所有的疲憊和絕望瞬間被巨大的狂喜沖散！她甚至顧不上儀態，幾步沖到院門口，扶著門框，急切地向后山方向望去！

只見蜿蜒崎嶇的后山小路上，一支由幾十輛騾馬大車組成的龐大車隊，如同一條蜿蜒的巨龍，正艱難而堅定地向上攀爬！車轍深深陷入泥濘，拉車的牲口噴吐著白氣，趕車的漢子們吆喝著，奮力驅趕。每一輛車上，都高高堆滿了鼓鼓囊囊的麻袋！那是最樸實無華，卻在此刻比黃金更珍貴的——糧食！粗糧！陳糧！救命糧！

車隊的最前方，一個瘦小的身影正拼命地揮著手！正是小雀兒！她身上的衣服幾乎被荊棘扯成了布條，臉上、手臂上布滿了劃痕和泥污，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充滿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完成任務的自豪！

“小姐——！糧來了——！藥也來了——！！”小雀兒用盡全身力氣嘶喊著，聲音在山谷間回蕩！

這聲嘶喊，如同點燃了干柴的火星！

整個寒山寺，瞬間沸騰了！

“糧！有糧了！”

“鳳小姐的糧隊來了！”

“活路！我們有活路了！”

絕望的災民們爆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無數人掙扎著站起來，朝著后山的方向跪拜、磕頭！淚水混合著泥污，沖刷著他們麻木的臉龐，那是絕處逢生的狂喜！

老方丈激動得老淚縱橫，雙手合十，不住地誦念：“阿彌陀佛！菩薩保佑！鳳小姐…您真是活菩薩啊！”

護衛們緊繃的臉上也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看向鳳媣的眼神充滿了敬畏。

鳳媣扶住門框的手微微顫抖，眼眶發熱。成了！她賭贏了！這來自江南通匯票號、由小雀兒用命拼回來的救命糧，終于到了！

“快！”她壓下翻涌的情緒，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碧桃！立刻帶人接應糧隊！所有糧食、藥材，立刻登記入庫！分出部分陳糧，立刻熬制稠粥！后山粥棚，重新開火！要快！讓所有人都吃上熱乎的！”

“是！”碧桃抹著眼淚，轉身飛奔而去。

“方丈！麻煩安排可靠人手，協助搬運清點！尤其是藥材，立刻送入藥棚！林先生急需！”

“老衲明白！”

“護衛隊！維持秩序！糧車入庫，不得有絲毫差錯！敢有覬覦哄搶者，殺無赦！”

“遵命！”

一道道指令如同流水般發出，整個寒山寺如同巨大的機器，在鳳媣的指揮下，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高效運轉！希望的光芒，徹底驅散了絕望的陰霾！

小雀兒連滾帶爬地沖到鳳媣面前，顧不得滿身泥濘，噗通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劇烈的喘息和激動：“小姐！幸不辱命！糧…糧買到了！按照您的吩咐，粗糧陳糧為主！還有藥材！治傷寒、痢疾、外傷的，都買了！只是…只是…”她臉上露出一絲憤懣，“那些奸商坐地起價！比平日貴了五倍不止！奴婢…奴婢實在沒辦法…”

“無妨！”鳳媣一把將她拉起，看著她滿身的傷痕和泥污，心中又是疼惜又是激賞，“你做得很好！非常好！銀子就是用來救命的！再貴也值！人回來就好！”她緊緊握住小雀兒冰冷顫抖的手，傳遞著力量。

“還有…還有這個！”小雀兒仿佛想起什么，從貼身最里層，掏出一個用油布和蠟封得嚴嚴實實的、巴掌大的小包！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異樣的鄭重，“是…是糧隊領頭的那位大叔…在交接完最后一車糧時…悄悄塞給奴婢的！他說…說是…一位‘穿深青色衣服的貴人’…托他務必親手交給您！還說…事關重大，萬勿泄露！”

深青色衣服的貴人？！

沈澤芝！

鳳媣的心臟猛地一跳！她接過那沉甸甸的小包，入手便感覺到里面并非紙張，而是一個硬物！她強壓住立刻打開的沖動，對小雀兒點點頭：“我知道了。你立了大功！先去梳洗包扎，好好休息！”

小雀兒這才感覺到渾身的劇痛和疲憊，點點頭，被一個婆子攙扶著下去了。

鳳媣攥著那個小包，快步回到禪房內室，反手鎖上門。她走到燈下，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小心翼翼地剝開層層油布和蠟封。

里面露出的，赫然是一塊巴掌大小、通體漆黑、入手冰涼沉重的——玄鐵令牌！

令牌正面，沒有任何文字，只陰刻著一道凌厲無比、仿佛要劈開混沌的——閃電紋！

而令牌背面，則用極其剛硬的線條，刻著一個古樸的篆字——“影”！

“影”字令？！

鳳媣的瞳孔驟然收縮！她認得這個令牌！前世在云影書房最隱秘的暗格里，她曾無意間瞥見過！這是宣武侯府掌控的、一支極其隱秘、只效忠于歷代宣武侯的暗衛力量——“驚雷衛”的調兵令牌！見令如見侯爺本人！持此令者，可調動“驚雷衛”執行任何命令，無論暗殺、刺探、破壞…無所不用其極！

沈澤芝…她竟然…竟然將云影手中最致命的一把刀，偷了出來？！還送到了她的手上？！

巨大的震撼如同海嘯般沖擊著鳳媣！她幾乎無法呼吸！沈澤芝在身受重傷、朝堂傾軋的絕境之中，究竟是如何做到的？！這令牌…這不僅僅是情報！這簡直是…是刺向云影心臟的一把淬毒匕首！

令牌下方，還壓著一張折疊整齊的素箋。鳳媣深吸一口氣，展開素箋。

依舊是沈澤芝那力透紙背的字跡，但墨色極深，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糧至，心稍安。驚雷已竊，其爪暫斷。朝中魍魎，反撲更烈。黃河潰口，非止天災，桃花峪堤工物料，盡數朽壞，乃人禍之根！證據鏈斷于工部倉曹吏‘錢三’。此人狡如狐，藏于暗處。速尋其蹤，取其賬！此乃破局關鍵！釜底抽薪，在此一舉！澤芝頓首，萬望珍重！”

信息如同驚雷，一道接一道在鳳媣腦中炸開！

沈澤芝果然受傷了！但她在重傷之下，竟然成功竊取了云影的“影”字令，暫時廢掉了云影手中最陰毒的暗衛力量！（“驚雷已竊，其爪暫斷”）

朝堂之上，貪腐集團的反撲更加瘋狂！（“朝中魍魎，反撲更烈”）

黃河潰堤，果然不是天災！是徹頭徹尾的人禍！證據直指桃花峪堤壩工程！（“非止天災，桃花峪堤工物料，盡數朽壞，乃人禍之根！”）

而貪腐鏈條的關鍵證據，掌握在一個叫“錢三”的工部倉曹吏手中！（“證據鏈斷于工部倉曹吏‘錢三’”）

此人極其狡猾，隱藏極深！（“此人狡如狐，藏于暗處”）

沈澤芝的命令斬釘截鐵：找到錢三！拿到他手中的真實物料賬冊！這是徹底斬斷貪腐鏈條、為沈澤芝翻案、甚至扳倒云影及其背后勢力的關鍵證據！（“速尋其蹤，取其賬！此乃破局關鍵！釜底抽薪，在此一舉！”）

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帶著沈澤芝以命相搏換來的情報和期望！

鳳媣緊緊攥著那冰冷的玄鐵令牌和滾燙的密信，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山風帶著濃重的濕氣和災民聚集的復雜氣味涌入。山下，黃色的汪洋依舊無邊無際，但寒山寺內，因為糧隊的抵達，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她低頭看著手中那枚刻著閃電紋的“影”字令。這枚代表云影滔天權勢和罪惡的令牌，此刻卻握在她的手中！命運，是何其諷刺！又是何其…慷慨！

沈澤芝在朝堂浴血，竊來了這把敵人的刀。

而她鳳媣，在災民營中，握著這把刀，要刺向敵人最致命的心臟——那個隱藏的賬房先生，錢三！

復仇的棋局，終于推進到了刺刀見紅的時刻！

糧已至，刀在手。

目標，鎖定——錢三！

鳳媣的眼中，燃燒起熊熊的烈焰，那火焰深處，是破釜沉舟的決絕和即將手刃仇敵的冰冷殺意！

“云影…”她對著山下帝都的方向，無聲地低語，每一個字都淬著劇毒，“你的‘驚雷’，我收下了。你的爪牙，我斬定了。你的根基…我掘定了！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