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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驚宮?。ㄈ?/h1>

東華門筒子街

來來往往的街客密密麻麻,煙火氣息格外濃重,一架不大的兩人轎慢悠悠的停在了一間藥房門口,轎夫熟練的掀起轎簾,一個身材臃腫看不清樣貌的男人魚滑一般鉆入了藥房。

片刻后,男人坐在了診堂老頭的對面。

“聽聞老先生施的一手好針,小可聞名已久,特來拜訪一二!”

老郎中瞅了一眼坐在自己對面身材發(fā)福樣貌猥瑣的中年人有點心生嫌棄,但又不好發(fā)作,只得接話:

“不知這位老爺哪里不舒服?”

“中醫(yī)不就講求望聞問切四個字嗎?您老聲名在外,不妨幫我瞧瞧?”

老頭一聽這話,就知道是來找茬的,遂不耐煩的接了一句:

“我看這位老爺面色發(fā)黃,出油較多,且眼圈黝黑,眼白泛黃,一看平時就是無女不歡,夜夜笙歌之輩!”

老頭原以為這句話能激怒對方,從而順勢將對方趕走,結(jié)果對方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非但不露一絲不悅,反倒是開懷大笑起來:

“鬼手銀針李三林我當是個實確的江湖稱號,沒想到也是個嘴皮子的爛貨?!?

來人正是馮保的管家徐爵!他也正是奉馮保的命令,來淺淺試探一下這個李三林,到底是不是如同市井傳聞那樣,一手好針可以續(xù)命開智!

“來!給爺扎扎,你不是說爺夜夜笙歌無女不歡嗎?沒錯,爺最近感覺身虛體乏,不說咱怎么怎么樣了,就是覺著虧待了美人,這不,

也是連吃了好幾個郎中的湯藥也不見好轉(zhuǎn),這樣,你幫爺好好扎扎,扎的好有賞!”

徐爵說著就將一錠五兩的雪白紋銀拍在了桌面上,然后又說道:

“如若扎不好,老子我砸了你的鋪子!”

李三林本想下逐客令,但又看對方穿著和儀態(tài),覺著對方應該不是什么普通人,就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忍過去再說。

“老爺請伸手。”

李三林說著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徐爵順勢將自己的肥手放在了桌案上,李三林伸手搭脈,片刻后四根纖細的銀針出現(xiàn)在了徐爵的胳膊和臉上。

徐爵看著出現(xiàn)在自己身上的銀針很是好奇,他根本就沒有絲毫察覺,徐爵剛想大吼,說你這針沒用,可突然,一股暖流自自己丹田而起,貫串四肢。

徐爵只覺得一股無法言喻的暢快感油然而生,徐爵呆坐在木凳上,感受著自己身體奇妙的變化,半晌說不出話來。

最后還是李三林打破了沉默,拿起了桌上的五兩紋銀,瞇眼笑了笑。

“這位老爺,老可的針施的可還行?”

徐爵終于從那股震驚中回過了神,滿眼驚喜的站了起來,用自己那雙肥膩的大手握住了李三林。

“神醫(yī)啊,當世神醫(yī)我看也不過如此,這鬼手銀針的稱號非您莫屬!”

李三林聽了徐爵的奉承也很是受用,畢竟打別人臉這種事,誰做都覺得爽!

拿起的銀錠也慢慢放回到了桌面上,端了端自己的架子,再次裝出了那副世外高人的模樣。

“好!好!好!”

徐爵興奮的連說了三個好字,隨后拍了拍手,早就候在門口的一對東廠番子沖進了藥鋪,將鋪門緊緊的關了起來。

李三林也算是多少見過些市面的,看到?jīng)_進自己鋪子的人倒也沒顯的多慌張,強壓了一下內(nèi)心的慌亂和不悅,淡淡的問道:

“老爺這是何意?”

“無意,只是看先生施針施的如此之好,留在這市井凡塵辱沒了先生的手藝,所以想送先生一場潑天的富貴!”

“老可早就過了爭權(quán)奪利追求富貴的年紀,老爺?shù)囊环囊饫峡山恿?,可這富貴,老可怕是吃不下了?!?

“哼!”

徐爵冷哼一聲,朝著一旁站著的番子使了使眼色,番子立馬上前拿住了李三林。

李三林本就一把老骨頭,被這青壯年使勁一拿,胳膊頓時有了要散架的感覺,立馬呲牙裂嘴的開始叫疼。

徐爵一看立馬也慌了,朝著那名番子就是一腳。

“你他娘的下手沒個輕重,如果他的手折了,老子拿你的腦袋!”

徐爵轉(zhuǎn)而咧嘴一笑:

“識時務者為俊杰!李三爺,請吧!”

兩名番子立刻上前,不再是粗暴擒拿,而是“恭敬”地左右“攙扶”著李三林,半推半就地將他帶離了藥鋪,塞進一頂早已準備好的青布小轎。

轎簾落下,隔絕了李三林最后一絲希冀的目光。

文淵閣值廬

沉悶的空氣粘如灌鉛,高拱如同困在籠中的怒獅,在狹小的值房里來回踱步,每一步都將地面踩的咚咚作響!

張居正則靜靜地端坐在一旁,屏息凝神,仿佛入定!

高儀則坐立不安,不斷地拿手帕擦拭額頭滲出的細密汗珠。

時間一點一點的在流逝,每一刻都像是鈍刀割肉,難熬到了極致。

文淵閣內(nèi)的漏刻上顯示時間已經(jīng)到了巳時,終于,門外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一個內(nèi)侍小太監(jiān)低著頭,戰(zhàn)戰(zhàn)瑟瑟的走進了文淵閣,雙手捧著一個明黃色的奏疏匣子。

內(nèi)侍進門的第一時間先是掃視了一圈內(nèi)閣的三位閣臣,最后又將目光落在了端坐在椅子上的張居正身上,恰巧張居正也轉(zhuǎn)眼看到了內(nèi)侍,四目相對,內(nèi)侍輕微的不易察覺的點了一下頭,張居正頓時心領神會,隨后內(nèi)侍轉(zhuǎn)頭看向了高拱,將手中明黃色的匣子舉了起來。

“稟......稟高閣老,宮里......宮里給各位閣老的回信......”

高拱猛的停步,急不可耐的將匣子接了過去,拿出了他早上遞進宮里的折子,張居正和高儀的目光也聚集了過來,高拱拿出折子,直接翻到折子最后面,只見折子最后用朱紅色的筆寫著一行話:

上諭:

朕躬安,感卿等憂念。然風寒未愈,畏風怯擾,宜靜養(yǎng)。

外朝諸務,悉委卿等盡心處置。待朕大安,自有召見。

欽此。

沒有寶印,只有一方模糊不清的司禮監(jiān)批紅印,落款更是語焉不詳?shù)摹现I’而非具體的皇帝署名或兩宮寶印。

“混帳!”

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從高拱胸腔炸開!他雙目赤紅,須發(fā)戟張,手中的奏折被他瞬間撕得粉碎,如同暴雪般灑落一地!

他猛地一腳踹翻了面前的矮幾,上面的茶盞點心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安?安個甚!畏風怯擾?這他娘的是把萬歲爺當瓷器供起來了?還是把本閣當三歲孩童糊弄?!”

高拱指著乾清宮的方向,聲嘶力竭地咆哮!

“這分明是囚禁!是隔絕中外!是那幫婦人閹豎聯(lián)手作祟,蒙蔽圣聽,圖謀不軌!”

他猛地轉(zhuǎn)身,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張居正和高儀,如同一頭擇人而噬的猛獸:

“叔大!子象!你們還坐著干什么?!隨本閣去乾清宮!今日!此刻!本閣就要面圣!誰敢阻攔,便是欺君罔上,本閣就撞死在那宮門之上!讓天下人都看看,這煌煌大明,是誰在隔絕君父,是誰在禍亂朝綱!看這千古罵名,是落在我高拱頭上,還是落在那幫牝雞司晨、閹豎弄權(quán)的奸佞頭上!”

“元輔,萬萬不可啊!”

高儀急著從椅子上跳了下來。

“此舉等同于逼宮,形同謀逆,我等身為臣子,豈能......”

這邊的火還沒滅,又來了一大堆火!

早上出去找孟沖的小吏急匆匆的沖進了文淵閣,朝著發(fā)火的高拱撲通一下就跪下了下去;

“閣老......大事不好了......小的早上剛趕到孟公公府上的時候,孟公公已經(jīng)被東廠的人給帶走了!”

“東廠的人?你確定沒看錯?”

“小的就是再瞎,也認得東廠的那身皮,怎么可能看錯了去!”

五雷轟頂!真正的五雷轟頂!

高拱臉上的暴怒瞬間凝固,隨即化為一片死灰般的慘白和難以置信的驚駭!

孟沖在家被捕?在這關鍵的時刻,孟沖突然被捕了?而且是在家里?

孟沖為何會被拘捕,僅僅是因為醉酒摔斷了腿?

不,應該不可能……

那......是因為?

突然,一群孩童稚嫩的面孔浮現(xiàn)在高拱的腦海里,高拱看著出現(xiàn)在自己意識里數(shù)不清的童男童女,忽然愣住了!

孌童玉女!

攀咬自己?!

這兩件毫不相干的事情突然出現(xiàn)在高拱的腦海里。

其實孌童玉女的事高拱是知道的,雖然孟沖沒有向他稟報過具體細節(jié),但這件事總歸是瞞不住當朝首輔的。

所以在高拱知道這件事以后就立刻上書勸解過好幾次,可每次隆慶帝都是敷衍了事,回一句“朕知道了”就沒了下文,一來二去,高拱也慢慢的將這件事給拋在了腦后。

然而現(xiàn)在,孟沖被捕,多半是因為這件事,如果孟沖在東廠大牢里胡亂攀咬……

就在這滅頂?shù)目謶謳缀跻淌衫碇?、讓那失控的怒火再次噴薄而出時,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恐怖的明悟,如同毒蛇般悄然纏上了他的脊椎!

他忽然冷靜了下來——一種被逼到懸崖、退無可退的絕望的冷靜!

因為在這一刻,他清晰地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從今日清晨那毫無征兆取消的早朝開始,到他被隔絕于宮墻之外,再到孟沖離奇“失蹤”甚至被捕,直到眼前這份敷衍到近乎侮辱的“上諭”回復……

這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一切,根本不是什么巧合或意外!

這分明是一個精心編織、步步緊逼的死局!

每一步,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像是為他高拱量身定做的誘餌與陷阱!

對方對他的了解,深入骨髓——深知他性情剛烈、眼里揉不得沙子,更知他面對皇權(quán)異動時的敏感與強硬!

對方算準了他會因消息封鎖而焦慮!

算準了他會因孟沖失聯(lián)而暴怒!

更算準了這份漏洞百出、僅蓋司禮監(jiān)模糊批紅的“上諭”,會如同澆在滾油上的冷水,徹底點燃他的雷霆之怒,逼他做出最激烈、最不智的反應!

強闖宮門?咆哮君前?甚至......做出更加出格之事?

高拱的指尖冰涼。

他仿佛看到一雙隱藏在深宮帷幔后的眼睛,正帶著冰冷的嘲弄,看著他一步步踏入預設的軌道。

只要他按捺不住,踏出那最錯誤的一步,那么無論皇帝真實狀況如何,他高拱都將徹底失去道義高地,坐實“跋扈”、“逼宮”、“藐視圣意”乃至勾結(jié)閹豎禍亂宮闈的滔天罪名!

屆時,天下悠悠眾口,朝堂洶洶物議,將再無他高拱的立錐之地!除了身敗名裂、黯然致仕,他還有第二條路可走嗎?

冷汗,終于浸透了高拱的內(nèi)衫。

他環(huán)顧左右,張居正那看似憂切卻深不見底的眼神,此刻在他眼中,竟也變得模糊而危險起來。

那個拿著無形“戲本”、操控著這一切的人......究竟是誰?馮保?還是......?

高拱不自覺的咽了一口唾沫,拿起桌上的參茶茗了一口,清涼的茶湯澆在了高拱那顆因怒火而砰砰直跳的心臟上,高拱理了理自己的情緒,轉(zhuǎn)頭看向了還等在一旁的內(nèi)侍,笑了笑。

“小公公辛苦,勞煩回宮復命,就說內(nèi)閣謹遵圣旨,靜等皇上痊愈!”

隨后高拱摸了摸自己的袖子,從里面拿出來了些碎銀子,輕輕的拍在了內(nèi)侍的手中,開口道;

“老夫平日里清貧慣了,不如有些大人,老夫蒙羞,褲兜比臉都干凈,只有這些細碎銀子,全當是給小公公吃酒了。”

高拱突如其來的轉(zhuǎn)變讓內(nèi)侍有些不知所措,茫然的用余光撇了一眼張居正,看張居正并沒有看他,反而是在低頭喝茶,內(nèi)侍迷茫的呆愣在了原地。

高拱握著內(nèi)侍的手笑了笑,然后壓低聲音說道:

“勞請小公公回話,挑些好聽的說,老夫日后,定當厚報!”

看著走出文淵閣的內(nèi)侍,高拱頭也沒回的說了一句:

“列位,今日就到此為止,兩位都散值回府,有事明日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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