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六年五月二十三日。

距隆慶帝駕崩，還有三日！

北京城上空籠罩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悶。

東廠衙門前，早早就停了一輛豪華馬車，細碎的絨布絲隨風飄蕩，馬車里飄出絲絲青煙，帶著一股奇異的香氣。

兩匹膘肥體壯的烈馬鼻孔里吐著粗氣，前蹄昂起，不斷地踏著地面的泥濘，一旁的馬夫拉著韁繩，盡量控制著兩匹烈馬。

和衙門外的燥熱相比，衙門內的氣氛倒顯的異常清冷。

提督太監(jiān)馮保端坐上首，一雙細長的眼睛彎成了月牙，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眼前之人——張俊峰。

今日的張俊峰，與幾日前那個在地牢里渾身污穢、驚恐萬狀的落魄道士判若云泥。

他身著一件墨染的道袍，并非尋常粗布，而是上好的絹料，觸感柔滑，光澤內斂。

袍上用金絲線密密麻麻繡滿了玄奧的道經符文，行走間金光若隱若現(xiàn)，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尊貴。

原本披散的灰白長發(fā)此刻被一頂精致的蓮花道冠高高束起，幾縷銀絲垂落鬢邊，更添幾縷仙風道骨。

頜下長須梳理得一絲不茍，隨風輕拂，襯得他面容清癯，眼神深邃。

一股超然物外的“仙氣”似乎正從他周身升騰而起，活脫脫一位剛從洞天福地歸來的世外高人。

馮?？粗@脫胎換骨般的張俊峰，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幾分，忍不住撫掌輕嘆：

“嘖嘖，古人誠不我欺，這‘佛靠金裝，人靠衣裝’，此言不假！張仙人這一身行頭，連咱家瞧著都心生敬畏了?！?

張俊峰聞言，心中猛地一緊，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連忙微微躬身，作了個道揖，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感激與謙卑：

“馮公公再造之恩，形同再造父母，老道沒齒難忘！若非公公搭救，老道此刻只怕早已……”

“哎！”

馮保笑瞇瞇地抬手打斷，聲音異常溫和。

“說什么報答之恩，太見外了。今日之事，才是關鍵。張仙人只需記住，待會兒在陛下面前奏對時，莫要提及咱家是如何‘請’您回來的，更莫提這幾日的‘款待’，一切只當是仙人云游歸途，恰與咱家有緣偶遇便是。

只要陛下龍顏大悅，你我自然都有潑天的富貴。可若是……”馮保的話音拖長，笑容依舊，眼神卻陡然銳利如針，刺向張俊峰，“若是出了岔子，把不該說的說了，張仙人是個明白人，自然懂得輕重?！?

張俊峰只覺得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后腦，馮保那“笑面虎”的名號他這幾日算是刻骨銘心地領教了。

前幾日還恨不得將他扒皮抽筋、喂了牢里的老鼠，轉眼間卻將他從地獄提上云端，錦衣玉食，甚至……他回想起前兩日自己破罐子破摔，向東廠番子索要青樓女子解悶時，對方不僅沒拒絕，還一次送來兩個風情萬種的美嬌娘，當時那巨大的反差就讓他心生疑竇，卻又在溫柔鄉(xiāng)里沉溺下去。

直到昨日，他正左擁右抱，醉生夢死之際，房門被“哐當”一聲粗暴踹開！

馮保帶著幾個如狼似虎的番子闖了進來。

老太監(jiān)看也不看床上的光景，揮揮手，番子們立刻如拎小雞般將兩個尖叫的女子拖下床，扔下幾錠銀子打發(fā)了。張俊峰當時嚇得魂飛魄散，以為死期已至，前幾日的囂張氣焰瞬間化為烏有，整個人癱軟在凌亂的錦被上，一股熱流伴隨著騷臭氣味不受控制地彌漫開來——他竟嚇得失禁了！

馮保皺著眉，嫌棄地用手帕掩了掩鼻，目光掃過濕漉漉的床鋪，嘴角卻扯出一個玩味的笑：“喲，張道爺，您這是……怎么了？”

“要……要殺便殺！哪……哪來這么多廢話！”張俊峰色厲內荏地嘶吼，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呦呵，還挺硬氣?！?

馮保輕笑起來，踱步到床前，俯視著癱軟如泥的張俊峰，“咱家殺您作甚？您吶，如今可是咱家的大貴人！不光不殺，咱家還要送您一份天大的前程——恢復您‘國師’的尊榮！”

“什……什么？恢復身份？”張俊峰以為自己驚嚇過度出現(xiàn)了幻聽。

“對，國師之位！”馮保肯定地點點頭，臉上笑容更盛，“不過嘛，這潑天的富貴，總得有點‘誠意’交換不是？”他話音未落，輕輕拍了拍手。

兩名番子應聲押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童走了進來。男孩衣衫略顯陳舊，小臉煞白，眼神驚恐。

張俊峰起初只覺得眼熟，待那孩子帶著哭腔怯生生地喊出一聲“爹！”時，他如遭雷擊！

塵封的記憶轟然炸開——這是他偷偷養(yǎng)在老家、從未敢相認的私生子！是他浪蕩一生，唯一愧對的血脈！當年因無力贖出身懷六甲的青樓女子，只能將孩子送回老家，靠行騙所得暗中接濟，想著有朝一日……卻不想，這最深的秘密，竟成了馮保手中最致命的把柄！

看著兒子驚恐的小臉，張俊峰瞬間明白了馮保的“誠意”是什么。

他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渾濁的老眼死死盯住馮保：“馮公公……有話直說吧！”

馮保滿意地看著張俊峰的反應，像欣賞一件終于落入掌控的獵物：“張大仙，咱們也該談談條件了?！彼p輕拍了拍男童單薄的肩膀，馮保沒怎么用力的拍打卻像是一柄柄無形的鋼刀扎在張俊峰的心窩上。

思緒如電光石火般回轉，張俊峰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這張胖乎乎、笑瞇瞇的臉上。

值房里檀香的煙氣裊裊，卻驅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

他扯動嘴角，努力擠出一個同樣“真誠”的笑容，對著馮保再次躬身，道袍上的金絲符文在光線下微微閃爍：

“馮公公放一百二十個心。老道……心中有數！為了犬子，也為了公公的‘知遇之恩’，老道定當竭盡全力，不負所托！”

“好！張大仙人深明大義！”

馮保撫掌大笑，眼中精光閃爍，“時辰差不多了。那么，咱們這就……入宮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