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清幾乎是摔進(jìn)自己屋里的，后背“哐當(dāng)”一聲撞在冰涼的門板上，震得門框嗡嗡響。手里的魔方早被汗浸濕了，滑溜溜地掉在地上，“啪嗒”滾了兩圈，停在了墻角。腦子里全是隔壁院子里那個縮在藤椅上、抖得像片葉子的小身影。欺負(fù)一個連話都不會說的自閉小孩？這念頭讓她胃里直犯惡心。

“真沒用！”她對著空屋子低罵了一句，嗓子有點(diǎn)啞。

接下來的兩天，她把自己關(guān)屋里，特意背對著那扇能看到隔壁的窗戶。可那孩子害怕的樣子，那像小動物受傷似的嗚咽聲，老在眼前晃悠。想報仇的心思就跟藤蔓似的，越纏越緊。想到他嚇得縮肩膀、眼神里藏不住的害怕……這小子也不是完全沒感覺嘛。這想法鬧得她心煩意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第三天下午，那點(diǎn)憋屈勁兒到底沒壓住。她腦子一熱，又爬上了那堵矮墻，動作有點(diǎn)木。站在墻頭看得清楚：顧承澤還在那把藤椅上，緊緊抱著他那舊得掉色的小熊，好像那熊就是他自個兒身上長出來的。太陽光照在他好看的小臉上，可那雙眼睛還是霧蒙蒙的，沒一點(diǎn)神采。他坐在那兒，像個特別容易碎的玻璃娃娃。

**毀了它！**

這個念頭“嗖”地一下冒出來，冷冰冰的。

她跳下墻，沒聲兒，但感覺腳下沉甸甸的。一步一步，朝那死氣沉沉的角落走過去。她的影子慢慢蓋住了藤椅上的小男孩。

葉清一靠近，顧承澤全身的弦兒瞬間繃緊了。他沒抬頭，也沒出聲，可那死死抱住小熊的胳膊，突然變得急促又猛地屏住的呼吸，渾身每一塊肉都繃得硬邦邦的，全都在喊：別過來！害怕！

葉清在他跟前站定，影子把他整個兒罩住了。她伸出手，沒半點(diǎn)猶豫，手指頭直戳向小熊臉上那顆破破爛爛、快掉了的塑料眼珠子。聲音干巴巴的，壓得低低的，卻冷得掉冰碴兒：“這玩意兒，真礙事。”

眼看那手指頭就要碰到眼珠了——

“給我住手！”

一聲炸雷似的怒吼猛地響起！小路那頭，張姨端著個放藥碗的盤子，臉氣得通紅，眼神跟刀子似的扎向葉清。

“又是你！”張姨幾步就沖了過來，手里的盤子“哐啷”一聲狠狠摔在石桌上，碗碟撞得亂響，藥湯灑了一桌子。她指著葉清，手指頭氣得直哆嗦，“葉清！你這小丫頭片子心是黑的嗎？一次兩次還不夠！搶他東西！罵他廢物！現(xiàn)在還想把他這點(diǎn)念想給毀了？！他才多大？七歲！一個連話都不會說的孩子，到底怎么招你惹你了？！啊？！”

這頓劈頭蓋臉的臭罵，像沾了辣椒水的鞭子抽過來。

“我……”葉清臉唰地白了，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想辯解的話卡在嗓子眼兒里，在張姨那噴火的眼睛和顧承澤那無聲的、濃得化不開的害怕面前，顯得屁用沒有。

“你什么你！”張姨根本不給她喘氣的機(jī)會，又逼上一步，那雙因為干活長了繭子、粗糙又有勁的手，帶著不容商量的勁兒，猛地就朝葉清細(xì)胳膊抓過來，“跟我走！現(xiàn)在就找你爸媽去！我非得當(dāng)面問問，啥樣人家能養(yǎng)出你這么個黑心肝、專挑啞巴小孩欺負(fù)的小混蛋！走！”

那手帶著風(fēng)，眼看就要揪住葉清的胳膊了！

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

藤椅上的小身影，爆發(fā)出嚇人的力氣！顧承澤像顆小炮彈似的，“噌”地一下從椅子上撲了下來！目標(biāo)賊準(zhǔn)——張姨伸向葉清的那條胳膊！

“砰！”

一聲悶響！

張姨完全沒防備，被這股子猛勁兒撞得身子一歪，腳下不穩(wěn)，抓葉清的手擦著她袖子滑了過去，抓空了！

時間，好像一下子卡住了。

葉清整個人都僵住了，血好像都不流了。眼睛瞪得溜圓，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擋在她前頭的，是那個平時看著風(fēng)一吹就倒、這會兒卻硬得像塊石頭的小身板——顧承澤！他死死抱著他那破熊，低著頭，黑乎乎的頭頂對著暴跳如雷的張姨，也對著發(fā)懵的葉清。一聲不吭，可那架勢明擺著：不準(zhǔn)動她！

張姨徹底傻眼了。剛才還氣得冒煙的臉，一下子被巨大的、不敢相信的驚愕給蓋住了。她張著嘴，眼珠子瞪得老大，死死盯著自家小少爺護(hù)在“仇人”前頭的背影，一個字也蹦不出來，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院子里死靜死靜的，就聽見風(fēng)刮樹葉子的“沙沙”聲。

葉清的心在死寂里“咚咚咚”狂跳，都快把胸口撞碎了。他……他在護(hù)著我？護(hù)著這個剛才還要?dú)⌒艿摹皦娜恕保繛樯栋。浚∫还勺诱f不上來的荒謬感，像盆涼水“嘩啦”澆了她一身。

就在這憋得人喘不上氣的死靜里，一個聲音，特別費(fèi)勁、像砂紙蹭石頭、還帶著抖，一個字一個字，硬是從顧承澤緊咬著的嘴唇縫里擠了出來：

“……姐……姐……”

聲音輕得跟掉根羽毛似的。

可對葉清來說，簡直比頭頂上炸了個響雷還嚇人！

她渾身猛地一哆嗦，像被大錘子砸中了！血“嗡”地一下全沖上腦袋，又“唰”地一下退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渾身發(fā)麻，頭暈眼花。她死死盯著那個低著頭、抖得厲害的小背影，好像第一次真正看清他這個人。

姐……姐？

他叫我……姐姐？！

張姨那邊反應(yīng)更嚇人。她跟真的挨了雷劈似的，渾身一激靈，眼珠子瞪得差點(diǎn)掉出來！手里緊抓著的盤子再也拿不住了，“哐當(dāng)——嘩啦！”一聲巨響砸地上！白瓷藥碗摔得稀巴爛，黑乎乎的藥湯混著碎瓷片濺得到處都是！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看顧承澤那眼神，活像大白天見了鬼，又驚又喜，復(fù)雜得要命！

喊出那兩個用盡全身力氣的字，顧承澤小小的身體猛地晃了晃，像根繃到極限、突然斷掉的皮筋。抱著小熊的胳膊軟軟地耷拉下來，整個人沒了支撐，往后一倒。

“小少爺——！！！”

張姨那嗓子哭嚎終于喊了出來，帶著嚇破膽的驚恐，不顧一切地?fù)淞诉^去！

葉清完全是下意識地伸手，指尖只蹭到他衣角掠過的、帶著點(diǎn)陽光和青草味的風(fēng)。她就那么傻愣愣地站著，看著張姨手忙腳亂地把那軟綿綿、臉色白得跟紙一樣的小身體緊緊抱起來。顧承澤的小腦袋瓜無力地靠在保姆肩上，那只又破又臟、還濺上了藥湯的小熊，還被他一只沒知覺的小手死死地攥著，手指頭都捏得發(fā)青了。

夕陽的光，把抱著孩子慌慌張張跑開的張姨的影子，還有原地傻站著的葉清的影子，都拖得老長老長，歪歪扭扭地印在亂糟糟的草地上，也刻在了葉清一片空白的眼睛里。

她眼前的世界，好像無聲地轉(zhuǎn)著圈兒，塌了，陷下去了。

耳朵邊，啥聲兒都沒了，就剩下那像炸雷一樣、帶著點(diǎn)奶音卻又抖得厲害的兩個字，跟魔怔了似的，在死靜的空氣里一遍遍撞來撞去，嗡嗡作響：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