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呢……還是兄弟嗎?”
那句話連同那晚在刺眼白熾燈下的自嘲淚水,成了陳曉給自己強行注射的最后一劑麻醉藥。效果立竿見影。
他仿佛真的“好”了起來。笑容不再是刻在臉上的面具,而是更頻繁、更“爽朗”地出現。他恢復了和王旭年勾肩搭背的日常,上課偶爾也能接上幾句老師的茬引得哄堂大笑,放學后甚至主動吆喝著去打球。
他不再刻意避開林聽晚的路徑,只是當那道身影不可避免地進入視線時,他的目光會像滑過空氣般自然掠過,不再有絲毫的停頓或波瀾,仿佛她真的只是一個普通的、毫無特別之處的“兄弟”。抽屜里那個紙團,被他徹底遺忘在角落,連同那段兵荒馬亂的“軍師”歲月一起,塵封起來。
只是,王旭年總覺得哪里不對。陳曉的笑聲是大了,話是多了,但那眼底深處,總沉淀著一絲揮之不去的、與這過分“開朗”格格不入的落寞。像陽光燦爛的湖面下,藏著一塊無法融化的堅冰。尤其在喧囂散盡的黃昏,當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時,陳曉常常會陷入一種突然的沉默,眼神放空地望著遠方,那層刻意營造的熱鬧外殼便會無聲剝落,露出底下真實的疲憊和空洞
“陳曉,”一個這樣的傍晚,兩人推著車走在回家的路上,王旭年終于忍不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你最近……不對勁。”
陳曉像是被驚醒了,迅速扯出一個笑容:“啥不對勁?能吃能睡能打球,好得很。”
“少來!”王旭年停下腳步,盯著他的眼睛,“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你爹。你這笑,假的跟紙糊的似的。心里有事,憋壞了吧?是不是……還是因為林姐?”他小心翼翼地點破了那個名字。
陳曉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像被戳破的氣球,迅速干癟下去。他沉默了幾秒,推著車繼續往前走,腳步沉重。暮色四合,路燈次第亮起,昏黃的光線勾勒出他緊繃的側臉線條。
“……王哥,”良久,陳曉才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壓抑許久的疲憊,“你說……一個人,如果從一開始就弄錯了方向,喜歡上一個根本不可能的人……是不是特別傻?”
他沒有提名字,但王旭年心知肚明。
“就因為這個?”王旭年皺緊眉頭,“許博文那天瞎BB的你也信?眼見都不一定為實!再說了,就算……就算真那樣,喜歡過又不丟人!你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給誰看?連問都不敢問清楚,就在這自己判自己死刑,把自己搞成這副德行,值當嗎?”
陳曉沒說話,只是低著頭,看著車輪碾過路面細小的碎石。
“不行!”王旭年一把拉住他的車把,語氣斬釘截鐵,“這事兒不能就這么糊里糊涂過去!明天!就明天!我陪你去找林聽晚!當面問清楚!是死是活給個痛快話!總比你一個人在這兒瞎猜、把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強!”
“問什么?有什么好問的!”陳曉有些抗拒,聲音帶著慌亂,“都說了沒意思……”
“就問那天花店的事!”王旭年打斷他,眼神灼灼,“還有……那個……性取向!”最后三個字,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帶著豁出去的決心,“不問清楚,這事兒就永遠是你心里一根刺!走!”
第二天午休,王旭年幾乎是押著陳曉,在教學樓僻靜的樓梯拐角堵住了剛要起身走出教室的林聽晚。
林聽晚看著面前神色各異的兩人——王旭年一臉“視死如歸”的堅定,陳曉則眼神飄忽,站在一旁,臉色發白,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墻縫里——她微微蹙了下眉,眼神平靜無波:“怎么了?”
“呃……林姐,那個……有點事想問問你。”王旭年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自然些,但效果甚微。
林聽晚的目光在他們臉上掃過,最后落在明顯狀態不對的陳曉身上,停留了幾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問吧。”她的聲音依舊清淺。
王旭年深吸一口氣,豁出去了:“就是……那天……許博文看見你在‘花語’和一個女生在一起,挺……挺親密的。還有之前七夕……”他頓了頓,感覺這問題實在難以啟齒,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就是想問問……你喜歡男的還是女的?”
空氣瞬間凝固了。
陳曉猛地抬起頭,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他死死地盯著林聽晚,既害怕聽到那個將他徹底打入深淵的答案,又隱隱抱著一絲荒謬的、連自己都不敢承認的期待。
林聽晚顯然沒料到是這個問題。她微微睜大了眼睛,清澈的目光里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愕然,隨即是了然。她的視線在王旭年緊張的臉上停留一瞬,然后緩緩轉向陳曉——他沒有看向這邊,似乎從未關注過此處。
她沒有立刻回答。樓梯間里安靜得能聽到塵埃落定的聲音。陳曉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時間被無限拉長。
終于,林聽晚的唇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很淺,帶著點無奈,又像是某種了然于心的嘲弄,不知是對他們,還是對自己。她的目光重新變得平靜,甚至有些悠遠,仿佛穿透了他們,看向了某個更虛無的地方。
她沒有直接回答那個直白到近乎冒犯的問題,只是用一種近乎嘆息的、帶著某種奇異模糊感的聲音,輕輕地說:
“喜歡啊……”她頓了頓,目光若有似無地再次掃過陳曉緊繃的臉,“……可能喜歡男生,也可能喜歡女生吧。誰知道呢?”
這個回答,模棱兩可,像一團迷霧,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徹底否定。
說完,她沒有再看他們任何一人,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像是結束了一場無關緊要的對話,轉身,步履依舊平穩安靜地走下樓梯,消失在了轉角的光影里。
留下樓梯拐角的兩個少年,像兩尊被石化了的雕像。
王旭年張著嘴,半天沒合攏:“……這……這算什么回答?可能?也可能?”
而陳曉,在聽到那個“可能喜歡男生”的瞬間,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開!一股巨大的、混雜著荒謬、茫然、以及一種死灰復燃般微弱悸動的氣流:沒有死刑判決。
但也……沒有赦免。
那層他辛苦筑起的、名為“兄弟”的堅固堡壘,在這個模糊的答案面前,轟然倒塌了一角。冰冷的麻木感開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混亂、更加不知所措的茫然。他以為他已經把那份悸動深埋進墳墓,可林聽晚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像一陣風,吹開了墳墓上薄薄的浮土,露出了底下那顆從未真正死去、只是暫時休眠的心臟。
它還在微弱地跳動。
帶著困惑,帶著一絲不敢置信的、劫后余生的微光,更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不確定。
“可能喜歡男生,也可能喜歡女生吧。誰知道呢?”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沒有激起滔天巨浪,卻讓沉寂的水面,蕩漾開一圈圈無法平息的漣漪。
它沒有結束陳曉的心路歷程,反而為他,也為那個消失在樓梯拐角的身影,打開了一個充滿未知可能、同時也布滿荊棘迷霧的新篇章。
陳曉靠在冰涼的墻壁上,緩緩閉上眼睛。這一次,他沒有再強迫自己笑,也沒有再用“兄弟”來武裝自己。他只是感到一種無力解決的疑惑,以及一種……塵埃尚未落定、故事遠未結束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