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官城郊外的細雨,纏綿了數日,終于歇了。蜀地的天空洗過一般澄澈,陽光透過稀疏的竹葉,在青石板小徑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沈星遙放下手中已打磨光滑的木鳥翅膀,揉了揉有些發酸的肩胛——那處舊傷在陰雨天后總會隱隱作痛,如同一個無聲的烙印。
“沈大哥!”一個略帶稚氣的清亮聲音打破了小院的寧靜?;h笆墻外探進一個少年的腦袋,是鄰家的小石頭,手里捧著幾尾活蹦亂跳的鮮魚,“我爹今早從江里打的,讓我送兩條給你們嘗嘗鮮!”
蘇若璃聞聲從灶間出來,笑著接過魚:“多謝石頭了,也替我謝謝你爹?!彼D身將魚放進水盆,又對沈星遙道:“正好,待會兒燉個魚湯,給你補補?!?
沈星遙點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越過籬笆,投向遠處蜿蜒的山道。安寧的日子像溪水般靜靜流淌,但長安焚城的烈焰、終南山地火噴涌的末日景象,偶爾仍會在午夜夢回時灼燒他的神經。那份沉重的過往,并未真正遠去,只是被小心翼翼地封存了起來。
數日后,錦官城內。
沈星遙背著一個不大的藤箱,里面裝著幾件他精心制作的機關小玩意兒——會啄米的木鳥、能自動汲水的竹筒人、精巧的魯班鎖。他打算去城西的“百工坊”市集碰碰運氣。蘇若璃則去藥鋪送她炮制好的幾味草藥。
市集熙攘,蜀地特有的辛辣香氣與各種手工制品的味道混雜在一起。百工坊聚集了不少手藝人,木匠、鐵匠、篾匠的攤位鱗次櫛比。沈星遙尋了個角落,鋪開一塊粗布,將藤箱里的東西一一擺出。他制作的物件雖小,但構思巧妙,機關聯動流暢自然,很快便吸引了一些好奇的目光。
“小哥,這木鳥怎么賣?”一個穿著體面、管家模樣的人拿起一只啄米鳥,饒有興致地撥弄著。
沈星遙報了價,不高不低。管家倒也爽快,付了錢,又拿起旁邊的竹筒人端詳:“這機關倒是精巧,省力。小哥好手藝啊,不知可會做些…更大些的物件?”
“更大些的?”沈星遙抬眼,語氣平靜,“不知客官指的是?”
管家左右看看,壓低了些聲音:“比如…能運重物的機關獸?或者…一些精巧的連弩機括?我家主人府上正需要這等能工巧匠,待遇嘛,絕對優厚?!?
沈星遙心中警鈴微作。運重物的機關獸尚可說是用于工事或運輸,但連弩機括…這已隱隱觸及軍械的范疇。他面上不動聲色,淡淡道:“在下只會些哄孩童的小玩意兒,粗淺機關,登不得大雅之堂,更做不了那等軍國利器??凸偬哿??!?
管家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但見沈星遙態度堅決,也不便強求,付了木鳥錢便離開了。
沈星遙收起攤子,心中那絲不安卻未散去。蜀地遠離中原戰火,看似安寧,但這等對軍械機關感興趣的人出現,是否預示著某種暗流?他想起蘇若璃之前提到的北邊戰事膠著,安祿山在洛陽稱帝的消息。
與此同時,城中藥鋪“回春堂”。
蘇若璃將包好的草藥遞給掌柜,結算了銀錢。掌柜是個須發皆白的老者,姓孫,為人厚道,對蘇若璃炮制藥材的手藝頗為贊賞。
“蘇姑娘留步?!睂O掌柜叫住正要離開的蘇若璃,臉上帶著一絲憂色,“前日有幾位客人來抓藥,方子有些古怪,老朽行醫多年,也覺蹊蹺?!?
“哦?是何方子?”蘇若璃停下腳步。
“藥倒不算罕見,幾味活血化瘀、強筋健骨的藥材為主,但用量極大,且配了幾味…不太常見的輔藥。”孫掌柜壓低聲音,“其中一味‘鬼面蝎尾粉’,性極燥烈,少量可止痛,但過量則易致人狂躁亢奮,甚至神智錯亂。另一味‘陰蝕草根’,更是劇毒,微量外用可蝕瘡去腐,內服…便是穿腸毒藥!那幾人看著不像本地人,口音硬朗,眼神也…頗為兇悍?!?
蘇若璃秀眉微蹙。活血化瘀、強筋健骨配以燥烈之藥和劇毒輔佐…這不像治病,倒像是…配制某種短時間內激發潛能、卻對身體造成巨大負擔甚至致命傷害的虎狼之藥!江湖上一些亡命之徒或秘密組織,有時會用這類東西。
“掌柜可還記得那些人樣貌?”蘇若璃問道。
“記得一個領頭的大漢,左眉骨處有一道寸許長的刀疤,眼神很冷。還有一個瘦高個,手指關節特別粗大,像是練過鷹爪功之類的功夫?!睂O掌柜回憶道。
蘇若璃心中記下,謝過掌柜,告辭離開。剛走出藥鋪不遠,便在一個街角看到了等候她的沈星遙。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默契地將各自的見聞低聲說了。
“機關…軍械…虎狼之藥…”沈星遙眉頭緊鎖,“看來,這蜀地的安寧,也并非鐵板一塊。有股勢力,似乎在暗中積蓄力量?!?
“會是叛軍的觸角伸過來了?還是…”蘇若璃想到孫掌柜描述的那幾人,“江湖上的某些勢力?”
“都有可能?!鄙蛐沁b目光沉凝,“樹欲靜而風不止。我們雖遠離漩渦,但既在此處,有些東西,恐怕避不開。”
幾日后,黃昏。
沈星遙正在院中劈柴,動作沉穩有力,舊傷似乎已無礙。蘇若璃在灶間準備晚飯,炊煙裊裊。
突然,籬笆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最后竟在小院外戛然而止!緊接著,是幾聲粗魯的呼喝:
“就是這家!給老子圍起來!”
“里面的人,滾出來!”
沈星遙眼神一凜,放下柴刀。蘇若璃也從灶間快步走出,手中還握著菜刀。
只見籬笆墻外,赫然站著七八個勁裝漢子!為首一人,身材魁梧,滿臉橫肉,最醒目的便是左眉骨處那道寸許長的猙獰刀疤!正是孫掌柜口中那個抓藥的領頭大漢!他身旁那個瘦高個,十指關節果然異常粗大,眼神陰鷙如鷹。其余幾人也都太陽穴高鼓,目露兇光,腰間鼓鼓囊囊,顯然帶著兵刃。
刀疤臉目光掃過沈星遙和蘇若璃,最后落在沈星遙身上,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小子,聽說你機關術不錯?跟我們走一趟吧!有樁大買賣,少不了你的好處!”
“沒興趣?!鄙蛐沁b聲音冰冷,站在原地,身形如松。
“沒興趣?”刀疤臉笑容一收,眼神變得兇狠,“這可由不得你!敬酒不吃吃罰酒!”他猛地一揮手,“拿下!那個女的也一并帶走!”
他身后幾名漢子立刻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直取沈星遙和蘇若璃!動作迅捷,配合默契,顯然訓練有素,絕非尋常地痞!
沈星遙眼中寒光一閃!在第一個漢子撲到近前,蒲扇般的大手抓向他肩膀的瞬間,他動了!身形不退反進,如同鬼魅般切入對方懷中,左手閃電般扣住對方手腕脈門,右手手肘帶著一股崩山之力,狠狠撞向其肋下!
“咔嚓!”清晰的骨裂聲響起!
那漢子慘嚎一聲,如同被抽了骨頭的蛇般軟倒在地!
幾乎同時,另一個漢子的拳頭帶著風聲砸向沈星遙后心!沈星遙仿佛背后長眼,頭也不回,身體猛地一矮,右腳如毒蝎擺尾般向后撩出,精準無比地踹在對方膝蓋外側!
“啊!”又是一聲慘嚎,偷襲者抱著扭曲變形的膝蓋滾倒在地。
沈星遙的動作簡潔、凌厲、狠辣!沒有一絲花哨,完全是戰場搏殺中錘煉出的殺人技!他身上的舊傷并未影響這份融入骨髓的戰斗本能,反而在平靜生活的沉淀下,多了一份返璞歸真的精準。
另一邊,蘇若璃面對撲來的兩人,并未慌亂。她身形靈巧地避開抓來的大手,手中那把尋常的菜刀,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刀光一閃,并非劈砍,而是如同穿花蝴蝶般,精準地點向其中一人手腕的“神門穴”!
那人只覺手腕一麻,整條手臂瞬間酸軟無力!蘇若璃順勢一拉一帶,那人重心失衡向前撲倒!同時,她另一只手中不知何時已扣住幾根細如牛毛、閃爍著幽藍光澤的銀針,手腕一抖,數點寒星悄無聲息地射向另一人的面門和胸口大穴!
“暗青子!”那人驚駭欲絕,拼命閃躲,依舊被一枚銀針射中肩井穴,半邊身子瞬間麻痹,僵立當場!
兔起鶻落之間,撲上來的四人已倒下三個,一個僵??!蘇若璃的毒術與點穴功夫,在實戰中展現出了驚人的威力!
刀疤臉和那瘦高鷹爪漢子臉色大變!他們顯然沒料到這兩個看似普通的鄉野男女,竟有如此恐怖的身手!
“點子扎手!并肩子上!”刀疤臉怒吼一聲,拔出腰間寒光閃閃的鬼頭刀,與那瘦高漢子一起,帶著剩余的兩人,殺氣騰騰地再次撲上!這一次,他們再無保留,招招致命!
沈星遙眼神凝重。他看出這刀疤臉刀勢沉猛,大開大闔,而那瘦高漢子的鷹爪功更是刁鉆狠毒,專攻關節要害!兩人配合,一剛一柔,威力倍增!
他深吸一口氣,不退反進,主動迎向刀疤臉勢大力沉的一刀!在刀鋒即將及體的瞬間,身體如同風中柳絮般不可思議地一扭,險之又險地避開鋒芒,同時右掌如刀,帶著撕裂空氣的銳響,閃電般切向刀疤臉持刀的手腕!
刀疤臉手腕劇痛,鬼頭刀險些脫手!他怒吼一聲,變劈為掃,刀光橫掃沈星遙腰腹!
沈星遙似乎早有所料,身體如同沒有重量般向后飄退半步,恰恰避過刀鋒!同時,他的腳尖勾起地上一塊劈柴時散落的木塊,灌注內力,如同流星般射向正欲從側翼偷襲蘇若璃的瘦高漢子面門!
瘦高漢子不得不放棄攻擊,揮爪格開木塊。就在這電光火石的空隙,蘇若璃已抓住機會,身形如穿花繞樹,貼近另一名敵人,手中菜刀刀柄狠狠撞在其肋下“章門穴”上!那人悶哼一聲,軟軟倒下。
場中形勢瞬間逆轉!刀疤臉和瘦高漢子被沈星遙和蘇若璃聯手逼得手忙腳亂,險象環生!
“撤!”刀疤臉見勢不妙,虛晃一刀逼退沈星遙,對著瘦高漢子吼道。兩人再無戀戰之心,帶著僅剩的一個還能動的同伙,狼狽不堪地翻身上馬,倉皇逃離,連地上受傷的同伴都顧不上了。
小院重歸平靜,只剩下受傷者痛苦的呻吟和馬匹遠去的蹄聲。
沈星遙和蘇若璃并未追擊。他們站在原地,微微喘息,看著地上哀嚎的敵人,又望向刀疤臉等人消失的方向,眼神凝重。
“眉骨刀疤…鷹爪功…和藥鋪掌柜描述的一致?!碧K若璃沉聲道。
“他們是為我的機關術而來。”沈星遙看著地上散落的幾件他做的小玩意兒,眼神冰冷,“看來,有人盯上我們了?!?
這次短暫的沖突,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打破了他們竭力維持的安寧。昔日的陰影,如同蟄伏的毒蛇,終究還是循著蹤跡,悄然逼近了這蜀地的竹林小院。
新的風暴,似乎正在醞釀。而這一次,他們避無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