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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菩提淚

春日的寒山寺,晨鐘剛剛敲過第三響。

清風跪在佛前,雙手合十,眉目低垂。十六歲的少年僧人,面容清秀如畫,額間一點朱砂,是方丈親自為他點上的佛印。寺中上下都道他是佛子轉(zhuǎn)世,三歲能誦《金剛經(jīng)》,七歲便通曉《楞嚴》奧義。

“清風,今日有貴客到訪,你去藏經(jīng)閣取《妙法蓮華經(jīng)》來。”高澄法師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溫和卻不容拒絕。

“是,師父。”清風起身,青色僧袍拂過蒲團,不染一絲塵埃。

藏經(jīng)閣在寺院深處,需穿過一片竹林。春風拂過,竹葉沙沙作響,像是無數(shù)細語在耳邊呢喃。清風腳步輕緩,生怕驚擾了這份寧靜。他自幼被高澄法師收養(yǎng),在這寺廟中長大,晨鐘暮鼓,誦經(jīng)念佛,便是他全部的世界。

藏經(jīng)閣門扉半掩,清風推門而入,檀香與墨香交織的氣息撲面而來。他熟門熟路地走向西側(cè)經(jīng)架,指尖剛觸到那部藍布封皮的經(jīng)書,忽聽身后傳來一聲輕響。

“有人嗎?”

聲音清亮如溪水,驚得清風手指一顫。轉(zhuǎn)身望去,只見一個身著淡粉色衣裙的少女站在門口,陽光從她身后灑進來,為她鍍上一層金邊。她約莫十五六歲年紀,眉如遠山,眼若秋水,唇邊一顆小小的朱砂痣,平添幾分俏皮。

清風怔住了。他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看過一個女子,更不曾與女子獨處一室。佛門戒律森嚴,女客向來只在特定區(qū)域活動。

“小師父?”少女見他不動,又喚了一聲,“我迷路了,母親讓我來取一部《地藏經(jīng)》。”

清風這才回神,慌忙合十行禮:“女施主請稍候。”他轉(zhuǎn)身去取經(jīng)書,心跳卻不受控制地加快,手心沁出細汗。

“我叫明月。”少女忽然說道,“爹爹是城中的通判。小師父怎么稱呼?”

“貧僧...清風。”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將《地藏經(jīng)》雙手奉上,卻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明月接過經(jīng)書,指尖不經(jīng)意間擦過清風的手背,如蜻蜓點水,卻讓少年僧人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

“多謝清風師父。”明月盈盈一笑,“這藏經(jīng)閣真大,我能看看嗎?“

“這...”清風猶豫片刻,“女施主請自便,只是莫要亂了經(jīng)卷順序。”

明月點頭,好奇地在閣中走動。她停在一幅壁畫前,那是佛陀割肉喂鷹的故事。“為何佛祖要傷害自己來救一只鷹呢?”她忽然問道。

清風沒想到她會問這個,略一思索答道:“眾生平等,佛祖舍身,是為彰顯慈悲。”

“可鷹吃鴿子,本是天性。”明月轉(zhuǎn)身看他,眼中閃爍著靈動的光芒,“若說慈悲,為何不教鷹改吃果子?”

這問題刁鉆,卻讓清風眼前一亮。他從未從這個角度思考過。“女施主見解獨到。”他不自覺地微笑,“佛法無邊,或許正需要這般思考。”

兩人不知不覺聊了起來,從佛經(jīng)到詩詞,從禪理到世事。清風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位官家小姐不僅容貌出眾,更有一顆慧心。而明月則被少年僧人淵博的學識與溫和的談吐所吸引。

“清風!”高澄法師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驚醒了沉浸在交談中的兩人。

清風如夢初醒,慌忙拿起《妙法蓮華經(jīng)》:“女施主,貧僧該回去了。”

明月眼中閃過一絲失落,卻很快笑道:“改日再來向小師父請教。”

清風匆匆離去,心跳如鼓。直到回到大殿,那抹粉色身影和唇邊朱砂痣仍在眼前揮之不去。

高澄法師接過經(jīng)書,意味深長地看了徒弟一眼:“今日來的可是通判大人的家眷,你要謹守本分。”

清風低頭稱是,卻感到師父的目光如炬,似乎已看透他心中波瀾。

那天之后,清風更加勤修佛法,試圖用經(jīng)聲佛號壓住心中那份莫名的悸動。可每當夜深人靜,明月的身影總會浮現(xiàn)在眼前,她談佛論道時的神采,她指尖擦過的溫度,都成了揮之不去的念想。

第二年春天,明月又隨母親來上香。

清風正在后院掃地,遠遠看見那熟悉的身影,手中的掃帚差點掉落。明月也看見了他,眼中閃過驚喜,卻礙于母親在場,只是微微頷首。

午齋時分,清風被安排為女客送茶。他垂著眼簾,將茶盞輕輕放在明月面前。

“多謝小師父。”明月的聲音輕柔如風,“去年那部《地藏經(jīng)》,我讀了三遍。”

清風心頭一熱,卻不敢多言,只低聲道:“女施主有心了。”

離開時,明月故意落在最后,趁無人注意,將一張字條塞進清風袖中。清風回到禪房才敢打開,上面娟秀的字跡寫著:“明日辰時,后山桃花林。”

一夜無眠。清風在佛像前跪到天明,心中天人交戰(zhàn)。去,便是破了清規(guī);不去,又難抑心中渴望。晨鐘響起時,他終于起身,悄悄向后山走去。

桃花開得正盛,粉白如云。明月已等在林中,見他來了,眼中光彩流轉(zhuǎn)。

“我就知道你會來。”她笑道。

清風站在三步之外,雙手緊握念珠:“女施主,這不合規(guī)矩...”

“叫我明月。”她向前一步,“我只想與你說話,像去年那樣。”

于是他們又聊了起來,從佛經(jīng)到詩詞,從禪理到世事。不同的是,這次沒有旁人,沒有顧忌。清風發(fā)現(xiàn)明月這一年讀了許多書,見解更加獨到;明月則驚訝于清風記憶的精準與思維的縝密。

“你知道嗎?”明月忽然說,“爹爹給我定了親事。”

清風手中的念珠突然斷了,檀木珠子滾落一地。他蹲下身去撿,掩飾眼中的震動:“恭...恭喜女施主。”

“是城東薛家的公子。”明月聲音低了下去,“明年就要過門了。”

清風沉默良久,終于抬頭,直視明月的眼睛:@薛家...是良善之家嗎?”

明月苦笑:“誰知道呢?婚姻大事,父母之命罷了。”

兩人相對無言。一陣風吹過,桃花紛紛落下,有幾瓣沾在明月發(fā)間。清風下意識伸手想拂去,卻在半空停住,緩緩收回。

“我該回去了。”明月輕聲道,“下次...不知何時能見了。”

清風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胸口如壓巨石。回到寺中,他主動向高澄法師請求閉關(guān)七日,日夜誦經(jīng),試圖洗去心中雜念。可越是壓抑,那份情愫越是清晰。

第三年春天,明月沒有來。

清風每日都會在藏經(jīng)閣多停留片刻,望著門口出神。直到有一天,一個小沙彌跑來告訴他,通判家的小姐今日出嫁了,嫁的就是那薛家公子。

清風手中的經(jīng)書“啪“地掉在地上。他轉(zhuǎn)身面向墻壁,不讓小沙彌看見自己的表情。

“師兄?你沒事吧?”小沙彌疑惑地問。

“無礙。”清風聲音沙啞,“你去吧。”

待小沙彌離開,清風才緩緩跪坐在地,拾起經(jīng)書。書頁正好翻到《維摩詰經(jīng)》中那句:“從癡有愛,則我病生。”一滴水珠落在經(jīng)書上,暈開了墨跡。

那天夜里,高澄法師來到徒弟的禪房,看見清風正對著一盞孤燈抄經(jīng),手腕上纏著一串新穿的念珠。

“清風。”高澄輕喚。

清風抬頭,眼中血絲密布:“師父,弟子...心中有惑。”

高澄在他對面坐下:“可是為那明月姑娘?”

清風渾身一震:“師父早已知曉?”

“為師看著你長大,如何不知?”高澄嘆息,“情之一字,最是難解。即便老僧修行數(shù)十載,也不敢說全然參透。”

“弟子...不該動凡心。”清風聲音哽咽。

“佛門講緣法。”高澄緩緩道,“你與那姑娘有緣相識,卻無緣相守。這便是你們的劫數(shù)。”

清風低頭,淚水滴在抄了一半的經(jīng)卷上:“弟子明白。”

“明白與放下,是兩回事。”高澄起身,“為師不怪你。情關(guān)難過,但必須過。否則,如何普度眾生?”

清風重重叩首:“謝師父教誨。”

高澄離去后,清風繼續(xù)抄經(jīng),直到手腕酸痛,墨跡與淚痕混作一團。窗外,一彎新月升起,清冷如霜。

第五年,大旱。

自明月出嫁后,清風再未見過她。他將全部心力投入佛法修行,二十歲時已能代替高澄法師講經(jīng)說法。香客們都說,這位年輕的佛子講經(jīng)時,眼中似有悲憫眾生的光芒。

這一日,清風正在禪房打坐,忽聽寺外喧嘩聲大作。他起身推門,見一群衣衫襤褸的災民聚集在山門前,個個面黃肌瘦。

“師父!”清風疾步走向大殿,高澄法師正在為幾位災民分發(fā)稀粥。“城外情況如何?”

高澄法師面色凝重:“比想象中更糟。朝廷撥下的賑災糧,十之八九未到災民手中。”

清風心頭一震:“為何?”

“聽聞被城中幾家大戶截留了。”高澄法師壓低聲音,“為首的正是...薛家。”

清風手中的佛珠突然繃緊。薛家——明月的夫家。

“阿彌陀佛。”高澄法師長嘆,“為師已命人開倉放糧,但寺中存糧有限...”

正說話間,一個小沙彌慌慌張張跑來:“方丈!不好了!山下...山下暴動了!”

清風隨師父趕到山腰處,只見數(shù)百災民手持棍棒農(nóng)具,正向城中涌去。他們口中喊著“薛家囤糧““還我活命糧“等口號,眼中燃燒著絕望的怒火。

“要出大事。”高澄法師眉頭緊鎖,“清風,你輕功好,速去城中打探情況,切記不可卷入紛爭。”

清風領(lǐng)命,抄小路向城中疾奔。他心中隱隱不安,總覺得有什么大事即將發(fā)生。行至半途,忽見一隊官兵騎馬呼嘯而過,方向正是薛家大宅。

薛府門前已聚集了上千災民。府門緊閉,墻頭家丁手持弓箭,雙方對峙。清風隱在人群中,聽見周圍人議論紛紛。

“薛家地窖里堆滿了朝廷賑災的米糧!”

“聽說今早薛家少夫人出來施粥,被薛老爺當眾責打...”

“可憐那少夫人,據(jù)說被關(guān)進了柴房...”

清風渾身血液瞬間凝固。明月!他顧不得師父的叮囑,縱身躍上附近一棵大樹,俯瞰薛府內(nèi)院。柴房在哪?明月在哪?

就在這時,薛府大門突然洞開,薛老爺帶著家丁沖了出來,手持棍棒見人就打。災民們憤怒反擊,場面頓時大亂。清風看見薛老爺?shù)膬鹤樱髟碌恼煞颍殖忠话衙骰位蔚拈L劍,向人群中亂砍。

混亂中,清風的目光鎖定了后院一間孤零零的小屋。直覺告訴他,明月就在那里。他施展輕功,如一片落葉般飄入薛府內(nèi)院,避開打斗的人群,直奔那間小屋。

柴房門上掛著銅鎖。清風運力于掌,一掌劈斷鎖鏈。推開門,一股血腥氣撲面而來。

明月倒在柴堆旁,素白的衣裙上滿是血跡。她的腹部插著一把匕首,身下已積了一灘暗紅的血。聽到聲響,她艱難地抬頭,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一絲難以置信的神色。

“清...風?”她的聲音輕如蚊吶。

清風跪倒在地,顫抖著雙手卻不敢碰她:“明月...怎么會...”

明月虛弱地笑了:“我...勸他們開倉...放糧...薛老爺說...我吃里扒外...”她每說一個字,嘴角就溢出一絲鮮血。

“別說話,我?guī)闳フ掖蠓颍 鼻屣L終于鼓起勇氣,輕輕將她抱起。

明月卻搖頭:“來不及了...”她抬起染血的手,撫上清風的臉,“能...再見你...真好...”

“明月!明月!”清風呼喚著她的名字,卻感覺懷中的身軀漸漸冷去。那顆唇邊的朱砂痣,在蒼白的面容上顯得格外刺目。

院外的喊殺聲越來越近。清風抱著明月的尸身,淚水模糊了視線。十八年的佛法修行,此刻全都化為烏有。他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報仇。

當高澄法師趕到薛府時,暴動已被官兵鎮(zhèn)壓。他在后院的柴房里找到了清風——年輕的僧人抱著明月的尸體,如雕塑般一動不動。

“清風...”高澄法師輕喚。

清風緩緩抬頭,眼中再無往日的清明,只剩一片血紅:“師父,他們殺了她。”

高澄法師看到明月慘狀,手中禪杖重重頓地:“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我要他們償命。”清風的聲音冷如寒冰。

高澄法師沉默良久,終于開口:“為師與你同去。”

夜色降臨,薛府內(nèi)張燈結(jié)彩,竟在舉辦壽宴。薛老爺高坐主位,接受賓客祝賀,絲毫不見白日里的慌亂。他的兒子,明月的丈夫正舉杯暢飲,談笑風生。

“多虧父親英明,提前打發(fā)了那吃里扒外的賤人...”

“可不是,那些賤民也鬧不出什么花樣...”

“朝廷的賑災糧,合該我們得大頭...”

正說得高興,忽聽“砰“的一聲巨響,府門被人一腳踹開。眾賓客回頭,只見一老一少兩位僧人立于門前。年輕的僧人手持一根烏木棍,眼中殺氣凜然;年長的法師禪杖拄地,面沉如水。

“哪來的禿驢!”薛老爺拍案而起。

清風一步踏前,聲音如地獄傳來:“殺人償命。”

薛家父子這才認出,這年輕僧人竟是當年寒山寺的小和尚。薛少爺酒意上頭,拔劍就刺:“找死!”

清風身形一閃,烏木棍如蛟龍出海,一棍擊在薛少爺手腕。“咔嚓“一聲脆響,薛少爺慘叫倒地,手腕已斷。

“保護老爺!”家丁們一擁而上。

高澄法師禪杖橫掃,如秋風掃落葉,瞬間擊倒數(shù)人。清風則如虎入羊群,烏木棍所到之處,骨斷筋折。他自幼隨高澄習武,卻從未顯露真正實力。此刻含怒出手,招招致命。

薛老爺見勢不妙,轉(zhuǎn)身就逃。清風縱身一躍,攔在他面前。

“佛門弟子...不可殺生...”薛老爺顫抖著說。

清風眼中血淚交織:“你們殺她時,可曾想過她也是生靈?”

烏木棍如雷霆般落下,薛老爺顱骨碎裂,當場斃命。另一邊,高澄法師也已結(jié)果了薛少爺?shù)男悦?

府中賓客早已逃散一空。清風丟下染血的烏木棍,跪倒在地。高澄法師走到他身邊,輕嘆一聲:“走吧,官兵快到了。”

清風卻搖頭:“師父先走,弟子...想再陪明月一會兒。”

高澄法師深深看了徒弟一眼,終于點頭:“為師在寺中等你。”

清風回到柴房,將明月已經(jīng)冰冷的身體輕輕抱起。她的面容安詳,仿佛只是睡著了一般。他抱著她走出薛府,無人敢攔。

城外亂葬崗,清風用手挖了一個墓穴,將明月輕輕放入。他從懷中掏出一方素帕,那是明月多年前塞給他的字條,他一直帶在身上。清風將素帕放在明月心口,然后一捧土一捧土地掩埋。

“若有來世...”清風輕聲說,“我不做佛子,你不做小姐...”

埋好明月,清風并未回寺。他在墳前打坐,直到官兵將他團團圍住。

“妖僧!殺害薛家父子的可是你?”為首的捕頭喝道。

清風閉目不語。

“拿下!”

數(shù)名官兵持刀上前。清風突然睜眼,身形如鬼魅般閃動,竟從包圍中脫身而出,向山上掠去。

官兵們緊追不舍。清風一路奔至寒山寺后山的懸崖邊,停下腳步。追兵很快趕到,將他團團圍住。

“妖僧!還不束手就擒!”

清風轉(zhuǎn)身,面對懸崖。晨光微熹,云海翻騰。他仿佛看見明月站在云中,向他伸出手。

“明月,等我。”清風輕聲說,然后縱身一躍...

官兵們驚呼著沖到崖邊,只見云霧茫茫,哪里還有人影?

三日后,高澄法師在崖下的溪邊找到了清風的尸體。年輕的僧人面容平靜,嘴角甚至帶著一絲微笑。他的手中緊握著一串佛珠,佛珠上染著已經(jīng)干涸的血跡。

高澄法師將徒弟葬在了明月墳旁。兩座孤墳,一僧一俗,相對而立。

“若有來世,你想做什么?”

“不做佛子,只做你的清風。”

“那我也不做小姐,只做你的明月。”

寒山寺的鐘聲悠悠傳來,驚起一群飛鳥。月光下,兩座墳前的野花輕輕搖曳,仿佛在回應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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