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恩躲在教堂后方的石柱陰影里，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祭壇上的火把將十二名圣騎士的鎧甲映得如同血染，他們手持長矛圍成一圈，矛尖指向中央那個被白紗包裹的纖弱身影。

艾莉婭。

她的金發在火光中像融化的黃金，垂落在單薄的肩膀上。白紗下隱約可見她蒼白的肌膚和微微發抖的身體。雷恩能看到她淡色的嘴唇在無聲地開合，她在祈禱，或者也許只是在重復自己的名字，就像被送上屠宰場的羔羊在確認自己曾經存在過。

“以神圣教皇之名，以七重天堂之榮耀。“大祭司的聲音像鈍刀刮過石板，“今年的恩賜之女已由神意選定。洛蘭村的艾莉婭·弗林，你的血肉將成為連接天地的橋梁，你的靈魂將升入永恒之光。“

雷恩的牙齒咬破了嘴唇。鐵銹味在口腔里蔓延。三天前，當教皇的信使騎著純白戰馬來到村莊，宣讀今年的祭品名字時，他以為自己在做噩夢。每年春季，教皇領地內的十二個行省都要各自獻上一名十六歲的少女，以維持“神恩“，這是自大災變后延續了近百年的傳統。

據說百年前，世界曾陷入無邊黑暗，是教皇得到了神明啟示，用神圣儀式驅散了永夜。而代價，就是每年十二個純潔少女的生命。

“騙子。“雷恩無聲地說。他摸向腰間的獵刀，那是他父親在他十四歲生日時送他的禮物，刀刃上還留著去年冬天他殺死第一頭狼的血跡。

祭壇上，大祭司開始吟誦古老的咒文。圣騎士們的長矛有節奏地敲擊地面，發出令人心悸的悶響。艾莉婭被兩名女祭司攙扶著站起來，白紗從她身上滑落，露出里面單薄的亞麻長裙。她的手腕和腳踝上已經畫好了神圣符文，在火光下泛著詭異的藍色。

雷恩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他曾在鄰村的獻祭儀式上偷看過——少女會被帶到祭壇中央的石床上，大祭司會用銀刀劃開她的手腕，讓鮮血流入祭壇的凹槽。當血液填滿那些復雜的紋路，少女的身體會逐漸變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縷光升向天空。

據說被選中的少女會成為神明的侍女，享受永恒的幸福。但雷恩見過那些女孩的眼睛，那里只有恐懼，沒有半點對“永恒幸福“的期待。

“愿你的犧牲為大地帶來豐收，為天空帶來晴朗，為萬民帶來健康。“大祭司舉起銀刀，刀尖反射的火光在艾莉婭臉上跳動，“以血為契，以魂為引！“

雷恩動了。

他像一頭潛伏已久的獵豹般從陰影中竄出，獵刀精準地刺入離他最近的那個圣騎士的鎧甲縫隙。慘叫聲劃破夜空時，他已經沖到祭壇中央，一把抓住艾莉婭的手腕。

“跑！“他只喊了這一個字。

艾莉婭的藍眼睛瞪得極大，里面盛滿了難以置信。但她沒有猶豫，面對雷恩她從來不會猶豫。當雷恩拉著她跳下祭壇時，她甚至跑得比他更快。

身后傳來怒吼和兵刃出鞘的聲音。雷恩回頭瞥見大祭司扭曲的臉，那張總是慈祥的面孔此刻猙獰如惡鬼。

“褻瀆者！你會讓整個村莊遭受神罰！“

雷恩沒有理會。他熟悉教堂的每一條暗道，小時候他常和艾莉婭在這里玩捉迷藏。現在，他帶著她鉆進祭壇后方的小門，穿過堆滿蠟燭的儲藏室，從一扇年久失修的側窗翻了出去。

冷風像刀子般刮在臉上。雷恩拉著艾莉婭穿過村莊后方的小路，直奔黑森林。他的計劃很簡單：躲進森林深處的獵人小屋，等風頭過去再想辦法離開教皇領地。他聽說北方有反抗教皇統治的自由城邦，雖然遙遠，但并非不可及。

“雷恩...雷恩！“艾莉婭氣喘吁吁地喊他，“我父親...我母親...“

“他們同意了。“雷恩沒有回頭，聲音嘶啞，“你父親昨晚來找我，說寧愿你活著被通緝，也不愿看著你變成一縷光。“

艾莉婭的啜泣聲像一把鈍刀在割他的心臟。但他不能停，圣騎士的馬蹄聲已經隱約可聞。月光下，黑森林的輪廓如同巨獸的獠牙，向他們張開懷抱。

獵人小屋比雷恩記憶中更加破敗。屋頂漏了幾個大洞，木墻上的裂縫足以伸進一只手。但至少，這里暫時安全。

艾莉婭蜷縮在角落的干草堆上，雙手抱膝。月光從屋頂的破洞漏下來，把她的金發染成銀色。雷恩從墻縫里取出他預先藏好的包裹，干糧、水袋、一件厚斗篷和一小袋銀幣。

“吃一點。“他遞給艾莉婭一塊硬面包，“天亮前我們得繼續趕路。“

艾莉婭接過面包，但沒有吃。她抬頭看著雷恩，眼睛在月光下像兩潭深水。

“為什么？“她輕聲問。

雷恩僵住了。他知道她在問什么。整個村莊的男孩都愛慕艾莉婭，她是村長的女兒，會讀書寫字，歌聲能讓最暴躁的公牛安靜下來。而雷恩只是個獵戶的兒子，除了設陷阱和剝獸皮沒什么特長。

“因為...“雷恩低頭擺弄獵刀，“上周集市那天，你給了老湯姆一塊面包。“

艾莉婭眨了眨眼：“什么？“

“老湯姆。那個總在酒館門口乞討的退伍兵。“雷恩的聲音越來越低，“所有人都嫌他臟，只有你停下來，不僅給了面包，還問他腿傷好了沒有。“

艾莉婭的表情變得柔軟：“我不記得了。“

“我記得。“雷恩抬起頭，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勇氣，“我記得你做的每一件...類似的事。“

艾莉婭的眼睛瞪大了，然后她笑了——那種讓雷恩愿意為之赴死的笑容。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臉頰：“傻瓜。“

雷恩想說些什么，但遠處傳來的號角聲打斷了他。那是圣騎士集結的信號，低沉悠長，像某種巨獸的嗚咽。

“他們不會放棄。“艾莉婭的笑容消失了，“褻瀆獻祭儀式是死罪。“

雷恩握緊獵刀：“那就讓他們試試看。“

第三天黎明，雷恩發起了高燒。

他在前夜的遭遇戰中肩膀中了一箭，雖然艾莉婭幫他取出了箭頭并敷上了草藥，但傷口還是開始潰爛。當晨光透過屋頂的裂縫照進來時，雷恩的視線已經模糊不清。

“你得去找巴頓醫師。“艾莉婭摸著他滾燙的額頭，聲音顫抖，“再這樣下去...“

“不行。“雷恩咬緊牙關，“現在出去就是送死。“

艾莉婭咬著嘴唇：“但如果你死了，我獨自一人也逃不遠。“

雷恩知道她說得對。他的視線落在角落里的獵弓上——那是他父親的，昨天他偷偷回村取補給時帶了出來。村里已經亂成一團，圣騎士挨家挨戶搜查，據說教皇派來的審判官也在路上。

“往北...三里地。“雷恩艱難地說，“有個草藥園...巴頓醫師常去那里采藥...也許...“

艾莉婭迅速包裹好他的傷口，給他蓋上所有能找到的布料：“我很快回來。“

雷恩想阻止她，但高燒奪走了他最后一絲力氣。在陷入黑暗前，他感覺到艾莉婭的嘴唇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像一片雪花落下。

當雷恩再次睜開眼睛時，陽光已經變成了詭異的橘紅色。他的燒退了些，頭腦清醒了許多。艾莉婭還沒回來。

恐懼像毒蛇般纏上他的心臟。雷恩掙扎著爬起來，抓起獵弓和剩余的箭。每走一步，肩膀的傷口都像被烙鐵灼燒，但他不能停下。如果艾莉婭因為他的愚蠢決定出了什么事...

雷恩剛推開小屋的門，就被眼前的景象釘在了原地。

整個天空變成了血紅色。一道巨大的金色光柱從云層中降下，正好籠罩著遠處的洛蘭村。光柱外圍有無數細小的金色符文在流動，像一群游動的魚。即使隔著數里遠，雷恩也能感覺到空氣中彌漫的壓迫感——就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寂靜，但更加...邪惡。

“不...“雷恩的喉嚨發緊，“神罰...“

他跌跌撞撞地向村莊跑去，完全忘記了傷口的疼痛。隨著距離拉近，光柱的細節越發清晰——它像一口倒扣的透明巨鐘，將整個村莊籠罩其中。光罩內部，雷恩能看到村民們聚集在廣場上，似乎在大聲呼喊，但一點聲音也傳不出來。

然后他看到了艾莉婭。

她站在光罩邊緣，手掌貼在金色屏障上，嘴巴一張一合地在喊什么。在她身后，雷恩辨認出了自己的父母、艾莉婭的雙親，以及幾乎所有村民。他們的身體...正在發生變化。皮膚逐漸變得透明，像正在融化的冰，而體內開始發出淡淡的藍光。

雷恩發瘋似地沖向光罩，用獵弓砸向金色屏障。弓臂斷裂的瞬間，一股強大的反震力將他拋回數米遠。他爬起來，這次用拳頭砸向光罩，指節立刻皮開肉綻。

“艾莉婭！“他聲嘶力竭地大喊，盡管知道聲音傳不進去，“艾莉婭！“

光罩內的艾莉婭似乎感應到了什么。她轉過頭，目光穿過流動的符文，與雷恩的視線相遇。她的嘴唇動了動，雷恩憑借多年的默契讀出了那個詞：“雷恩。“

然后艾莉婭笑了。那個讓雷恩愿意為之赴死的笑容。她把手掌貼在光罩上，正好對著雷恩的位置。雷恩也抬起血跡斑斑的手，隔著幾厘米的距離與她對“握“。

光罩內的變化加快了。村民們一個個變得完全透明，身體開始分解成無數光點。艾莉婭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父母——他們已經變成了兩團人形的星光，正向上升起。當她再次轉向雷恩時，眼淚像鉆石般掛在她透明的臉頰上。

她的嘴唇又動了。雷恩死死盯著，生怕錯過任何一個音節。

“我...“艾莉婭說，“愛...“

最后一個詞還沒成形，她的身體就徹底分解成了千萬顆藍色光點。這些光點與其他村民化成的星光一起，順著金色光柱升向血紅色的天空，像一場倒流的流星雨。

雷恩跪在光罩前，額頭抵著冰冷的金色屏障。他的眼淚混著手上的血滴落在地，但已經沒有人看得見了。整個村莊，他認識的所有人，他愛的那個人，都變成了天空中的光。

不知過了多久，金色光柱開始減弱。籠罩村莊的光罩逐漸變淡，最后像晨霧般消散在空氣中。雷恩踉蹌著站起來，走進已經空無一人的村莊。

廣場中央的祭壇上，放著一朵純白的百合花，那是每年獻祭儀式后會出現的神跡，象征著神明的“恩賜“。雷恩抓起那朵花，在手中捏得粉碎。

當夜，雷恩在自家廢墟中找到了一些還能用的物品：父親的獵刀、母親織了一半的圍巾、一小袋銀幣。他把這些東西打包好，最后看了一眼已經空蕩蕩的村莊。

“我會回來。“他對著一片寂靜說，“等我找到方法，我會讓那些兇手付出代價。“

三年后，雷恩站在自由城邦卡利安的貧民窟里，盯著酒館墻上的通緝令。畫像上的他已經與記憶中的少年相去甚遠，亂蓬蓬的黑發下是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左眼上有一道從額頭延伸到顴骨的疤痕，那是兩年前與圣騎士巡邏隊遭遇時留下的。

通緝令上的賞金已經漲到了五百金幣，足夠一個普通家庭生活十年。雷恩拉了拉兜帽，低頭走進酒館。

“聽說沒？洛蘭省又出現了神跡。“一個醉醺醺的商人正在大聲嚷嚷，“教皇大人說那是神明對虔誠的獎賞！“

雷恩的手指在酒杯上收緊。三年間，他走遍了教皇領地外的每個角落，尋找任何可能對抗教皇的力量。他加入過自由戰士團，潛入過異端學者的集會，甚至試圖接觸傳說中的黑魔法師。但每次接近真相時，都會遇到某種無形的阻礙，有時是突然出現的圣騎士，有時是離奇的意外，就像命運本身在保護著某個秘密。

“狗屁神跡。“角落里一個瘦削的老人冷笑，“那是詛咒。我侄女嫁到了洛蘭省隔壁的村子，她說那里至今寸草不生，連老鼠都不愿靠近。“

商人的臉漲紅了：“你敢褻瀆！“

“省省吧，老約翰。“酒保打斷道，“你的'教皇大人'聽不見這里的馬屁。“

酒館里爆發出一陣大笑。雷恩注意到老人胸前別著一枚生銹的徽章——那是百年前統一王國的騎士團標志。在教皇統治建立后，所有舊王國的象征都被禁止了。

夜深時，雷恩跟著老人出了酒館。在一條無人的小巷里，老人突然轉身，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跟了我三條街，小子。“老人的眼睛在月光下異常銳利，“想搶一個老頭的養老金？“

雷恩舉起雙手：“我只想問問洛蘭省的事。“

老人的表情變了：“為什么？“

“我來自那里。“雷恩慢慢放下兜帽，露出臉上的疤痕，“三年前的神罰日。“

匕首當啷一聲掉在地上。老人的嘴唇顫抖著：“光之子啊...你竟然活著出來了？“

“因為我當時不在村里。“雷恩簡短地說，“你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嗎？為什么教皇需要每年的獻祭？“

老人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到我住處說。這里不安全。“

老人的“住處“是貧民窟邊緣的一間破木屋，墻上貼滿了發黃的紙張和地圖。雷恩注意到其中一張地圖上標注了十二個紅點，位置與每年獻祭的十二個行省完全吻合。

“我叫卡洛斯，曾是皇家學院的星象學者。“老人點亮油燈，昏黃的光線下，他的皺紋顯得更深了，“大災變那年，我才二十歲。親眼看著天空變成黑色，太陽像被潑了墨水...“

雷恩皺眉：“教皇不是說，是他用神圣儀式驅散了永夜嗎？“

“謊言。“卡洛斯冷笑，“永夜是自己退去的，但教皇，也就是當時的紅衣主教奧古斯都，宣稱是他的祈禱起了作用。混亂中，沒人質疑他。等人們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建立了教廷武裝。“

老人指向墻上的地圖：“這些紅點，是過去九十七年間發生'神跡'的地點。我追蹤了每一個案例，發現它們都遵循某種模式。“

雷恩的心跳加快了：“什么模式？“

“一個巨大的法陣。“卡洛斯的手指在地圖上畫出一個復雜的圖案，“每個'神跡'點都是這個法陣的一個節點。而每年的十二名祭品...是維持法陣運轉的燃料。“

雷恩感到一陣眩暈：“所以那些女孩并沒有'升入天堂'？“

“她們的能量被法陣吸收了。“卡洛斯的聲音低沉，“至于為什么需要少女...純潔的靈魂能產生最強大的能量。這是最古老的黑魔法，比教皇宣稱的'神圣儀式'早了上千年。“

雷恩的拳頭握緊了：“有辦法破壞它嗎？“

卡洛斯搖搖頭：“法陣的核心在教皇城的地下圣殿。那里有最精銳的圣騎士把守，還有傳說中的'神之屏障'，任何未經許可的人都無法靠近。“

“總會有弱點。“雷恩固執地說。

老人猶豫了一下，從床板下取出一個鐵盒：“如果你真的決定走這條路...也許這個能幫上忙。“

鐵盒里是一塊漆黑的晶體，約拇指大小，表面布滿紅色紋路，像凝固的血絲。雷恩剛一觸碰，就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順著手指蔓延。

“這是什么？“

“他們稱之為'惡魔之種'。“卡洛斯的聲音變得異常嚴肅，“傳說在大災變前，曾有一位勇者試圖反抗教皇。他被處決后，靈魂沒有消散，而是化作了'惡魔'。這塊晶體據說是他力量的碎片。“

雷恩盯著黑色晶體：“它能對抗教皇？“

“也能吞噬使用者。“卡洛斯警告道，“據說與惡魔做交易的人，最終都會變成怪物。“

雷恩沒有猶豫。他抓起晶體，感受到它在掌心微微震動，像一顆冰冷的心臟。

“值得一試。“

當夜，雷恩按照卡洛斯的指示，在貧民窟外的荒地上畫下召喚陣。月光被云層遮蔽，只有幾支蠟燭提供微弱的光亮。當他把自己的血滴在黑色晶體上時，一陣狂風突然刮起，吹滅了所有蠟燭。

黑暗中有東西在移動。

“終于...“一個沙啞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終于有人撿起了那塊碎片。“

雷恩的肌肉繃緊了：“你是誰？“

“你可以叫我...復仇。“黑影逐漸凝聚成人形，但面目模糊不清，“也是絕望，也是憤怒。百年來，我等待著一個足夠憎恨教皇的靈魂。“

雷恩直視著黑影：“你能給我力量？“

“比你想象的更多。“黑影的聲音帶著詭異的回響，“但代價是...“

“我不在乎代價。“雷恩打斷它，“只要能摧毀教皇和他的謊言。“

黑影發出低沉的笑聲：“啊，多么熟悉的臺詞。上一個這么說的勇者，現在正站在你面前。“

雷恩愣住了：“你就是...百年前的勇者？“

黑影沒有直接回答：“簽訂契約吧，雷恩·科林斯。我給你力量、知識和通往教皇城的道路。而你...將成為下一個惡魔。“

雷恩看著手中的黑色晶體，它現在散發著暗紅色的光。他想起了艾莉婭化為星光前的最后一句話，想起了父母透明的身體，想起了整個村莊的寂靜。

“我接受。“

黑影突然膨脹，像一張巨口將他吞沒。雷恩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每個細胞都在燃燒重組。當痛苦達到頂峰時，他聽到黑影的最后一句話：

“記住，當你凝視深淵時...“

然后世界陷入了黑暗。

疼痛如潮水般退去后，雷恩發現自己跪在焦黑的草地上。月光重新穿透云層，照亮了他攤開的雙手，原本粗糙的皮膚上現在爬滿了黑色紋路，像蛛網般從指尖一直延伸到袖口深處。

“這是...“他的聲音變得沙啞，喉嚨里像含著炭火。

“力量的代價。“黑影的聲音現在直接在他腦海中響起，不再是外界的聲響，而是他思想的一部分，“每使用一次力量，這些紋路就會蔓延更多。當它們覆蓋心臟時...“

雷恩沒有追問。他能猜到結局。他握緊拳頭，感受到體內奔涌的力量，那不是人類肌肉的力量，而是一種更原始、更暴烈的能量，像巖漿在他血管中流動。

“教皇城在哪里？“雷恩問道，聲音低沉得不像自己。

“西北方，七天的路程。“黑影回答，“但你現在還不能去。“

雷恩皺眉：“為什么？“

“你需要學習控制這力量。“黑影的聲音帶著詭異的回響，“否則第一眼見到教皇時，你就會爆體而亡。“

雷恩站起身，黑色紋路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他走向不遠處的一棵枯樹，伸手觸碰樹干。意念一動，那些黑色紋路突然亮起暗紅色的光，樹干在無聲中化為齏粉。

“很好。“黑影低語，“仇恨是最好的老師。“

雷恩收回手，看著粉末隨風飄散。他想起了艾莉婭化為星光的模樣，想起了村民們透明的身體。仇恨在他胸腔里結晶，比任何武器都鋒利。

“告訴我教皇的所有秘密。“雷恩說，“每一個弱點，每一條暗道。“

黑影發出低沉的笑聲：“如你所愿...契約者。“

月光下，雷恩的影子延伸得異常長，而且形狀扭曲，像是有翅膀和尖角。

三年時光如刀，將雷恩雕刻成另一個存在。

卡利安城的貧民窟流傳著一個傳說：每當月圓之夜，會有黑影獵殺教皇的密探。死者身上沒有傷口，只有眼睛變成了空洞的黑色，仿佛靈魂被吸走。

雷恩坐在酒館角落，兜帽下的臉半隱在陰影中。三年過去，通緝令上的賞金已經漲到了兩千金幣，但他的面容變化太大，黑色紋路已經蔓延到脖頸，左眼完全變成了暗紅色，像是凝固的血。

“聽說了嗎？洛蘭省又選出了今年的祭品。“隔壁桌的商人壓低聲音，“據說是個鐵匠的女兒，才十五歲。“

雷恩的手指在酒杯上收緊。三年間，他游走在各個行省，獵殺教皇的爪牙，解救即將被獻祭的少女。但每次只能救下一兩個，更多的女孩還是化作了光柱中的星光。

“教皇的審判官已經到了洛蘭。“商人繼續說，“這次儀式會提前，據說是為了防止...那個出現。“

“那個？“同伴好奇地問。

商人做了個手勢：“惡魔啊。三年前那個逃走的褻瀆者，據說已經變成了真正的惡魔。上個月在北境，有人看見他一人殺死了十二名圣騎士，用黑色的火焰。“

雷恩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場戰斗他記得很清楚，圣騎士們的長矛刺穿了他的腹部，但黑色紋路立刻蔓延過去，傷口在幾秒內愈合。而當他釋放那股力量時，最精銳的圣騎士也如同麥稈般倒下。

“該走了。“黑影在他腦海中提醒，“審判官帶著圣物，能感知到你的存在。“

雷恩放下酒杯，在桌上留下幾枚銀幣。當他經過商人身邊時，那人突然打了個寒顫。

“奇怪...突然覺得好冷。“

街道上，冬日的寒風卷著落葉。雷恩拉緊斗篷，黑色紋路在衣物下蠕動。三年間，他解救了二十七名少女，殺死了上百名圣騎士和審判官。但每次使用力量，他都能感覺到某種東西在流失，不是生命力，而是記憶。艾莉婭的笑容越來越模糊，父母的聲音越來越遙遠。

“這是正常現象。“黑影曾告訴他，“惡魔不需要人類的記憶。“

轉過一個街角，雷恩突然停下腳步。巷子盡頭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卡洛斯，那個給他惡魔之種的老學者。但老人現在的裝束完全不同：純白的長袍，胸前掛著太陽形狀的金色徽章。

“教皇的星象官...“雷恩的肌肉繃緊，“你騙了我。“

卡洛斯搖搖頭：“不，我給了你最需要的東西。看看你現在多么...強大。“

雷恩的黑色紋路開始發亮，暗紅的光芒從衣領和袖口滲出：“你是來殺我的？“

“我是來提醒你的。“卡洛斯的聲音變得嚴肅，“明天就是冬至日，教皇會在正午開啟大儀式。這是你唯一的機會——大儀式期間，神之屏障會暫時減弱。“

“為什么幫我？“雷恩瞇起眼睛。

卡洛斯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我侍奉的不是教皇，而是...平衡。百年來，天平傾斜得太厲害了。“

說完，老人轉身離去，白袍在風中翻飛。雷恩沒有追上去，因為他腦海中的黑影突然發出了尖銳的警告：

“小心！圣騎士！“

雷恩猛地側身，一柄銀劍擦著他的喉嚨劃過。五名披著銀色斗篷的圣騎士從陰影中出現，劍刃上刻滿了克制黑暗生物的符文。

“褻瀆者雷恩。“為首的圣騎士冷聲道，“以神圣教皇之名，判處你火刑。“

雷恩笑了。黑色紋路瞬間覆蓋了他的整張臉，左眼的紅光如同地獄之火：“試試看。“

戰斗只持續了不到一分鐘。當最后一名圣騎士倒下時，雷恩站在血泊中，黑色紋路已經蔓延到了他的右臉頰。他彎腰撿起圣騎士的銀劍，劍刃在他手中變黑、腐蝕，最終化為鐵銹。

“去教皇城。“黑影說，“是時候了。“

雷恩望向西北方的天空，那里隱約可見一道金光直通天際。他想起艾莉婭最后的口型，那個未說完的“愛“字。記憶已經模糊，但仇恨依然清晰。

“為了所有化為星光的女孩。“他低聲說，然后邁步走入黑暗。

教皇城比雷恩想象的更加宏偉，也更加邪惡。

七座純白的尖塔環繞著中央圣殿，每座塔頂都懸浮著一顆巨大的水晶，散發出柔和的金光。但通過惡魔之眼，雷恩能看到真相——那些水晶內部是無數細小的光點，像被困住的螢火蟲。每一個光點都是一個靈魂，是近百年來被獻祭的少女。

“一千零四十四個靈魂。“黑影低語，“維持著這個巨大的謊言。“

雷恩潛伏在圣殿外圍的陰影中。正如卡洛斯所說，冬至日的大儀式讓守衛松懈了許多。大多數圣騎士都聚集在中央廣場，那里正在舉行盛大的慶典。數萬信徒跪拜在地，向教皇所在的圣殿高臺祈禱。

“看那屏障。“黑影指引雷恩看向圣殿上方的天空。

在常人眼中，那里只有明媚的陽光。但在雷恩的惡魔之眼中，一道半透明的金色屏障如同倒扣的巨碗籠罩著整個圣殿。此刻，屏障上確實出現了細微的裂紋，像是承受著無形的壓力。

“儀式開始時，裂紋會變大。“黑影說，“那是你唯一的機會。“

正午的鐘聲響起。廣場上的歡呼聲如海浪般涌起。圣殿高臺上，一個身披金色長袍的身影緩緩走出——教皇奧古斯都，近百歲的統治者，看上去卻只有四十多歲。他舉起權杖，廣場立刻陷入寂靜。

“親愛的子民們。“教皇的聲音通過魔法傳遍每個角落，“又一年冬至日，又一年神恩降臨的時刻。今天，十二位純潔的少女將升入天堂，成為神明的侍女...“

雷恩的黑色紋路開始發燙。通過惡魔之眼，他看到十二道光柱從不同方向匯聚到教皇的權杖上——那是十二個行省正在進行的獻祭儀式。權杖頂端的水晶貪婪地吸收著那些能量，教皇的面容在光芒中顯得越發年輕。

“現在！“黑影大喊。

雷恩如離弦之箭沖向圣殿。當他的身體接觸屏障時，黑色紋路爆發出刺目的紅光。裂紋在他周圍擴大，發出玻璃碎裂般的聲響。有那么一瞬間，雷恩感覺自己被千萬根針同時刺穿，但下一刻，他突破了屏障。

圣殿內部出乎意料地樸素——沒有黃金裝飾，沒有華麗壁畫，只有一個巨大的圓形廳堂，中央是通向地下的螺旋階梯。雷恩毫不猶豫地沖了下去，腳步聲在狹窄的空間里回蕩。

階梯盡頭是一扇黑色石門，上面刻滿了與雷恩身上相似的紋路。但沒等他觸碰，石門就自動打開了，仿佛在歡迎他的到來。

門后是一個半球形的巨大空間，墻壁上鑲嵌著無數水晶，每個水晶中都囚禁著一個光點。房間中央是一個祭壇，上面躺著一名少女——金發，十六七歲的樣子，與艾莉婭有幾分相似。她閉著眼睛，胸口微微起伏，似乎處于沉睡狀態。

“最后的祭品。“黑影說，“教皇親自挑選的，靈魂最純凈的一個。“

雷恩走向祭壇，黑色紋路已經覆蓋了他大半張臉。就在他即將觸碰到少女時，一個聲音從背后傳來：

“我一直在等你，雷恩·科林斯。“

雷恩猛地轉身。教皇奧古斯都站在門口，金色權杖在昏暗的地下室中散發著柔和的光。但通過惡魔之眼，雷恩看到了真相，權杖連接著無數細線，每根線都通向墻上的一個水晶，而線的另一端...是教皇的后背。那些線像血管一樣蠕動著，將水晶中的能量輸送給教皇。

“多么諷刺。“教皇微笑著，“我創造了惡魔的傳說，結果真的引來了一個惡魔。“

雷恩的黑色紋路亮起紅光：“那些女孩在哪里？“

“就在這里。“教皇揮了揮權杖，墻上的水晶同時亮起，“她們很幸福，成為了更偉大存在的一部分。“

“謊言！“黑影在雷恩腦海中咆哮，“他在用黑魔法吸取生命能量！“

雷恩突然沖向教皇，黑色紋路如活物般蠕動。但教皇只是輕輕揮動權杖，一道金光就將雷恩擊退數米。

“你以為我沒預料到這一天嗎？“教皇的聲音變得冰冷，“百年來，你是第七個獲得惡魔力量來挑戰我的人。前六個的靈魂...就在這里。“

他指向墻上最大的六顆水晶。雷恩瞇起眼睛，看到每顆水晶中都隱約有一個人形黑影。

“第一個最有意思。“教皇走向祭壇，“卡里昂，曾經的勇者，現在的...惡魔原型。“

雷恩渾身一震：“卡里昂？“

黑影突然沉默了。教皇大笑起來：“他沒告訴你嗎？與你簽訂契約的'惡魔'，正是第一個反抗我的勇者！我殺了他，但他的執念太強，靈魂沒有消散，反而化作了所謂的'惡魔'。“

雷恩的思緒一片混亂。黑影——卡里昂——依然沉默著，但雷恩能感覺到某種情緒在翻涌：不是憤怒，而是...悲哀。

“為什么？“雷恩強迫自己集中精神，“為什么要獻祭那些女孩？“

教皇的表情變得狂熱：“為了永生！為了成神！大災變不是災難，而是機會，當永夜降臨，古老的魔法重新活躍。我發現了一個秘密，純潔少女的靈魂能量可以延緩衰老，而當數量足夠時...甚至可以觸摸神域！“

他張開雙臂：“再過三年，當下一個百年周期完成，我就能吸收足夠的能量，成為真正的神明！“

雷恩看著墻上無數的水晶，每個都代表一個被奪走的生命。他想起了艾莉婭化為星光的瞬間，想起了那些歡呼著送女兒去死的村民。怒火如火山般爆發，黑色紋路瞬間覆蓋了他的全身。

“你不會有機會了。“雷恩的聲音變成了雙重音調，像是兩個人在同時說話，一個是他自己，另一個是黑影卡里昂。

教皇冷笑：“你以為你能阻止我？看看圣殿上方。“

雷恩抬頭，透過地穴的穹頂，他看到了難以置信的景象，成千上萬的民眾聚集在圣殿周圍，他們跪拜著，祈禱著，為教皇輸送著信仰的能量。而當雷恩突破屏障的痕跡被發現時，那些人憤怒地指向地下，高喊著“惡魔“、“褻瀆者“。

“他們永遠不會相信你。“教皇輕聲說，“對他們而言，我就是神明在人間的化身。而你...只是需要被消滅的惡魔。“

雷恩突然明白了卡洛斯所說的“平衡“是什么意思。教皇不僅用黑魔法維持生命，還用謊言控制了所有人的思想。即使他現在殺了教皇，民眾也只會認為惡魔謀殺了神明，然后選出下一個教皇繼續這個循環。

除非...

一個瘋狂的想法在雷恩腦海中成形。他看向祭壇上的少女，又看向墻上的水晶。黑影卡里昂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想法，終于開口：

“你確定嗎？這會讓你萬劫不復。“

雷恩在心中回答：“從艾莉婭死去的那天起，我就已經萬劫不復了。“

黑影沉默了一瞬，然后說：“那么...讓我教你最后一個咒語。“

教皇察覺到異常，舉起權杖：“夠了！“

金光如長矛般刺向雷恩，但黑色紋路突然從雷恩身上剝離，在空中形成一道屏障。與此同時，雷恩沖向祭壇，抱起沉睡的少女，將她放在安全角落。

“你在干什么？“教皇怒吼，“她是最關鍵的祭品！“

雷恩沒有回答。他開始吟誦黑影教給他的咒語，一種古老而邪惡的語言。隨著每個音節的吐出，墻上的水晶開始震動，里面的光點變得躁動不安。

教皇的臉色變了：“不...你不能！那是我的生命能量！“

但已經晚了。雷恩的咒語完成時，所有水晶同時爆裂，成千上萬的光點如出籠的鳥兒般飛舞。教皇尖叫著試圖用權杖收回它們，但光點繞過權杖，全部涌向了...雷恩。

“你在自殺！“教皇驚恐地后退，“沒有任何容器能承受這么多靈魂能量！“

雷恩張開雙臂迎接光點。他的身體開始發光，黑色紋路與白色光點交織，形成一幅詭異的圖景。痛苦難以形容，像是每一寸肌膚都在燃燒，每一根骨頭都在碎裂。但他沒有停止，繼續吸收著所有被囚禁的靈魂。

當最后一個光點融入體內時，雷恩已經變成了一個發光的人形，只有面部還依稀可辨。他看向教皇，聲音變成了千百個聲音的合音：

“現在，我們一樣了。“

教皇轉身想逃，但雷恩伸出手——那只手現在已經半透明，散發著刺目的白光——一道光束擊中了教皇的后背。教皇慘叫一聲，權杖掉落在地。那些連接他后背的“血管“開始逆向輸送能量，將教皇的生命力抽出體外。

“不！這是我的！我的永生！“教皇在地上爬行，面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你不能——“

雷恩沒有理會。他看向穹頂上方，民眾們仍在高喊著消滅惡魔。他深吸一口氣，用最后的意志力控制體內暴走的能量。

“告訴他們真相。“黑影卡里昂的聲音突然清晰起來，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讓他們看見。“

雷恩點頭。他舉起雙手，體內所有的能量——包括他自己的生命，包括上千個靈魂的力量，包括黑影卡里昂最后的存在——化作一道巨大的光柱沖破圣殿穹頂，直射云霄。

光柱在天空中擴散，形成一幅幅畫面：教皇如何設計大災變，如何發現黑魔法，如何獻祭第一個少女...所有被隱藏的真相如同畫卷般展現在每個人眼前。

民眾的歡呼聲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震驚和恐懼的低語。但雷恩已經看不到了。他的身體開始分解，像那些被獻祭的少女一樣化為光點。在意識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了艾莉婭——不是記憶中模糊的影子，而是清晰的、微笑著的艾莉婭。她伸出手，接住了雷恩化作的第一顆光點。

“我...愛...“雷恩終于聽清了那個未說完的詞。

然后，一切都化作了光。

多年后，一個吟游詩人坐在路邊酒館里，彈唱著古老的歌謠：

“...少年化為星辰去，只留愛與恨長存...“

酒館角落里，一個小孩睜大眼睛問：“爺爺，這個故事是真的嗎？“

老人，曾經的星象官卡洛斯，摸了摸孩子的頭：“真假不重要，孩子。不朽的只有少年的愛與夢想。“

窗外，一顆流星劃過夜空，像一滴淚，也像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