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劍門的春總是來得遲。山巔的積雪才化，柳明已經帶著一身熱汗從演武場下來。他今年十七，劍眉星目，腰間懸著一柄三尺青鋒，劍鞘上纏著褪色的紅繩，那是三年前師妹林霜系上去的。

“師兄又偷懶！“清脆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柳明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嘴角不自覺揚起。他故意加快腳步，聽著身后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林霜追上來，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她比柳明還高半指，杏眼圓睜時總帶著幾分嗔怒，偏生眼角一顆淚痣又添了三分柔媚。“師父說了，今日要練滿三百招'回風拂柳'，你才練了兩百七十招就跑了！“

“是兩百七十三招。“柳明糾正道，伸手去揉她的發頂。林霜一偏頭躲開，發梢掃過他的指尖，帶著淡淡的桂花香——那是去年秋天他們一起采的桂花做的頭油。

“沒大沒小。“林霜瞪他，“我比你大兩歲呢。“

“可我是師兄啊。“柳明笑得狡黠，“林師妹。“

這是他們之間永不過時的玩笑。林霜入門晚，雖然年長，卻成了柳明的師妹。柳明總愛拿這事逗她，就像現在，看著林霜氣鼓鼓的樣子，他覺得比山下的糖葫蘆還甜。

“不理你了！“林霜轉身要走，柳明忙拉住她。

“別生氣，我請你吃松子糖。“

“誰稀罕。“林霜嘴上這么說，腳步卻慢了。柳明從懷里掏出油紙包，里面是前天偷偷下山買的松子糖，已經有些化了。林霜拈起一塊，舌尖輕輕舔過糖衣，眼睛瞇成月牙。

柳明看得呆了。他想起半月前那個算命先生的話，心頭突然一陣煩躁。

那日他奉師命下山采買，在城隍廟前遇見個瞎眼相士。相士拽著他的袖子說：“公子命犯桃花，切記莫要愛上比你年長的女子，否則必遭情劫，血光沖天。“

他當時就掀了那相士的攤子。回山后被師父罰跪了一夜，膝蓋現在還隱隱作痛。但真正讓他疼的不是膝蓋，是心里那個不敢說出口的秘密——他喜歡林霜，喜歡了整整五年。

“發什么呆？“林霜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師父叫你呢。“

柳明回過神來，看見師父玄清子站在廊下，白須飄飄，面色凝重。他心頭一緊，快步走去。

玄清子的書房永遠彌漫著墨香和藥草味。柳明垂手而立，看著師父用鎮紙壓住一張信箋。

“江南薛家來信，“玄清子聲音低沉，“邀我們參加下月的論劍大會。“

柳明眼睛一亮：“弟子愿往！“

“你？“玄清子抬眼看他，“為何不是你大師兄？“

柳明語塞。他總不能說想帶林霜下山玩。正躊躇間，師父忽然問：“聽說你前日掀了王瞎子的算命攤？“

柳明耳根發熱：“他...他胡說八道。“

“他說什么了？“

“說弟子命犯桃花...“柳明聲音越來越小。

玄清子忽然笑了，皺紋里藏著深意：“你今年十七，也該犯犯桃花了。“見柳明愕然，又正色道：“但身為玄劍門弟子，當以劍道為重。兒女情長，終是虛妄。“

柳明不服：“師父不是常說劍由心生嗎？若無真情，如何練出好劍？“

“真情？“玄清子搖頭，“真情最是傷人。罷了，論劍之事容后再議。你先去把《劍器行》抄十遍，明日交來。“

柳明垂頭退出，在回廊遇見林霜。她靠在朱漆柱子上，指尖轉著一枚銅錢。

“挨訓了？“她問。

柳明不答，突然抓住她轉銅錢的手。林霜的手比他小一圈，掌心有練劍留下的薄繭。他心跳如鼓，脫口而出：“若有人喜歡你，你會怎樣？“

林霜一怔，抽回手，銅錢掉在地上叮當作響。“那要看是誰了。“她低頭說，耳尖泛紅。

“比如...我呢？“柳明聲音發顫。

林霜猛地抬頭，眼中情緒復雜。良久，她彎腰撿起銅錢，輕聲道：“師兄別說傻話。“轉身離去時，裙角掃過青石板，像一陣抓不住的風。

柳明站在原地，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碎了。他彎腰撿起林霜落下的一方素帕，上面繡著小小的霜花，針腳細密——那是他去年生辰時，林霜熬夜繡的。

再次見到林霜，是在三個月后的雨夜。柳明奉命追殺叛門弟子，沒想到會是她。

薛家別院外竹林瀟瀟。柳明持劍而立，雨水順著劍尖滴落。林霜站在檐下，身邊是薛家公子薛潘。那人一襲錦袍，面如冠玉，正摟著林霜的腰。

“師妹，“柳明聲音沙啞，“師父讓你回去。“

林霜搖頭，發間金步搖在雨中閃爍：“師兄，我已決意隨薛郎離開。“

“為什么？“柳明握劍的手青筋暴起，“就為了這個認識不到三個月的男人？“

薛潘輕笑：“柳兄何必動怒？霜兒與我兩情相悅...“

“閉嘴！“柳明劍指薛潘，“玄劍門秘笈何在？“

林霜臉色一變：“師兄誤會了，薛郎不曾...“

“搜他左袖！“柳明厲喝。薛潘神色微變，猛地推開林霜，袖中寒光一閃。柳明側身避過暗器，劍鋒已抵在薛潘咽喉。

“柳明！“林霜驚呼，“你若傷他...“

“你就恨我一輩子？“柳明苦笑，突然收劍，“走吧。“

薛潘拉著林霜急退。林霜回頭，眼中含淚：“師兄...“

“林霜！“柳明突然喊道，“我會永遠愛你！“

雨聲漸大，林霜的身影模糊在雨幕中。她的聲音遠遠傳來：“師兄瘋了...沒人會永遠愛一個人的...“

柳明站在原地，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錯——不該放走他們，不該說出那句話，最不該的，是愛上不該愛的人。

半年后，江湖傳言四起。薛潘盜取玄劍門秘笈，殺害林霜后逃回薛家。有人說看見林霜的尸體被棄在客棧，胸前插著她自己的發簪。

柳明聽到消息時正在練劍。劍鋒劃過木樁，整根木頭無聲裂成兩半。他收起長劍，取下劍鞘上的紅繩系在腕上，獨自下山。

薛家莊園燈火通明。柳明踏進正廳時，薛家十八鐵衛已將他團團圍住。薛潘高坐主位，身旁是白發蒼蒼的薛家家主。

“玄劍門的小子，“家主冷笑，“既然來了，就別想活著回去。“

柳明笑了：“這話正好是我想說的。“

他拔劍。這一劍沒有任何花哨，只是最簡單的“長虹貫日“。但劍鋒過處，空氣仿佛被點燃，熾熱的劍氣席卷整個大廳。

薛潘臉色大變：“焚天劍訣？不可能！玄劍門失傳百年的...“

劍光已至。柳明感覺自己化作了一團火，每一劍都帶著焚盡八荒的怒意。他看見林霜在笑，在哭，最后倒在血泊中的樣子。那些畫面像燃料，讓他的劍越來越快，越來越狠。

當最后一個敵人倒下時，柳明渾身是血。他點燃火把，扔向薛家藏書閣。火光中，他解下腕上紅繩，輕輕一拋。

“師妹，“他對著火焰說，“我永遠愛你。“

十年后。

酒樓中，說書人輕搖折扇。扇墜是個褪色的香囊，繡著歪歪扭扭的霜花。

“...那一夜后，薛家滿門盡滅。有人說柳明力竭而死，也說他歸隱山林。只有這武林榜首之名，再無人能撼動。“

臺下聽眾議論紛紛。一個少年追問：“先生，那柳明到底去哪了？“

說書人合攏折扇，香囊輕輕搖晃：“誰知道呢？“他笑了笑，眼角淚痣在燭光下若隱若現。

窗外，一樹桃花正開得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