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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寇!

金橋村村民突如其來得洶涌情緒,令得張九寧有些不知所措。

張九寧趕忙來到人群前,翻身下馬,疾步走到村民面前,聲音同樣抑制不住地發顫:“老丈!鄉親們!你們…你們這是?”

聽到張九寧所問,根娃搶著回答,聲音又快又急:

“道長!剛才那幫狗官把你抓走后,村長就告訴我們不能等死!”

“他說道長你有道法在身,是俺們全村活命的指望!剛才沒救你是俺們孬種,但這次……這次就算豁出命去,也要追上那狗官,把你搶回來!”

“俺們正準備去追官兵救您吶!”

他的話引起一片嗡嗡的附和聲:“對,道長,你是俺們的命根子啊!”

“沒了你,俺們橫豎也是餓死,不如拼了!”

張九寧站在那里,耳邊是村民們七嘴八舌卻情真意切的呼喊,眼前是一張張因他無恙而喜悅的臉。

他們因為餓久了,身軀顯得極為瘦弱,武器更是簡陋得可笑。

但卻是為了救他這樣一個剛認識不久的陌生人,竟是敢于面對兇神惡煞的官兵!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他的眼眶,鼻尖酸澀得厲害。

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沉重的、被人真心實意信賴和保護的觸動!

一股沉重到令他胸口發窒的責任感油然而生,壓過了對亂世的恐懼和對未來的迷茫。

他看著張軒賢背上那道還在滲血布的鞭痕,感受著手握農具的村民眼中的質樸。

他們可以為了他去拼死沖擊官軍,他張九寧,憑什么不帶著他們活下去?

這份情,他得承。

這些人,他得護!

深吸一口氣,凜冽干燥的空氣帶著塵土味涌入肺腑,卻似給他注入了某種力量。

張九寧向前一步,目光掃過眾人,那雙眼眸中的猶豫盡去,只剩下磐石般的堅定。

“諸位鄉親!”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激動的喧囂:“大恩不言謝!九寧無德無能,蒙諸位舍命相護,此情銘記五內!”

他向著人群,鄭重地深揖一禮。

人群的嘈雜立刻安靜下來,數十道目光俱都聚焦在他身上,帶著期盼與信賴。

“我既脫險,便不會讓諸位身陷囹圄!”張九寧挺直腰背,聲音鏗鏘。

“方才那些官兵兇殘成性,斷不會善罷甘休,此處不可久留!”

說著,他望向被攙扶著的老村長張軒賢:“老丈,金橋村已成險地,我們必須即刻離開!”

“您久居此地,周邊形勢熟稔,除了金橋村外,附近可還有隱秘或能接納我等暫避風頭的村落、山谷?”

這個問題,立刻牽動了所有村民的心弦。

若是按照張九寧所說,那村子顯然是待不下去了,但他們拖家帶口的,幾十號老弱婦孺又能逃往何處?

而聽到張九寧的問話,張軒賢的眉頭頓時緊鎖,枯瘦的臉頰上皺紋更深了。

他雖然有著帶領村民破釜沉舟的勇氣,但是此前卻是從未想過若是遭遇官軍的圍剿,可以攜全村人逃往何處。

畢竟,先前他早已經做好了拼命的準備,也已經做好了回不來的準備!

但現在,張九寧的回返,卻是給了他生的希望!

想到此,他強忍著背上的疼痛,努力思索。

渾濁的眼睛掃過一張張渴望而忐忑的臉龐,最后卻是沉重的搖了搖頭:

“道長……難啊。這方圓十幾里,不是荒蕪野嶺,就是和我們金橋村一樣的窮困小村。比如西邊的柳樹溝,東邊的瓦罐窯,也都是地少水枯,家家戶戶吊著口氣。”

他嘆了口氣,聲音干啞,“幾十張嘴驟然涌過去,身后還有官兵的追捕,就是把災禍引過去啊!”

“不說他們會不會檢舉揭發,這些小村子自顧不暇,誰又敢收留?”

聽到張軒賢的話,絕望的氣息又開始彌漫。

幾個婦人忍不住低低啜泣起來,孩子們茫然地依偎在大人腿邊,不知所措。

張寶握緊了拳頭,張梁則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獵弓。

他們都是刀頭舔血過來的,深知帶著這么多老幼逃亡的艱難,若是流落荒野風餐露宿,這些孱弱的村民肯定支撐不住。

張軒賢看著大家的反應,沉吟片刻,渾濁的眼珠里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似乎在下一個極其艱難的決定。

他再次開口,聲音帶著點遲疑,又帶著點探詢:

“實在要說……北邊約莫十余里地,倒是有個駱家咀。”他頓了頓,似乎權衡著措辭。

“那邊靠著衛東湖,有幾百戶人家,比我們村子大不少,地勢也稍好些,興許…興許能暫時接納我們?”

“駱家咀?”張寶聞言眼神一動,“我好像聽大兄提過,是個集鎮,算是這周圍最繁華的了。”

“對,就是那兒。”張軒賢點頭。

“駱家咀人多,周圍還有湖,想必情況不會太差,而且離得也近。”

“近?”

聞言,張九寧的眉頭卻猛地皺起,幾乎是脫口而出,“太近了!”

他話音里的意味讓張軒賢和村民都愣住了。

近還不好嗎?

若是太遠,憑借著這一群老弱,得走到什么時候?

見到眾人眼中的莫名,張九寧轉過身,指著剛才官兵逃離的方向面色凝重,仿佛能看到卷土重來的煙塵:

“老丈,您想,那逃走的官兵必然徑直返回縣衙報信,駱家咀雖大,但距離金橋村卻僅有十里!”

“我們這么多人要拖家帶口過去,那些官兵只消打聽一二,便知道我們的去向!”

“到時候若是被困在駱家咀,該如何是好?”

他的分析如同冰水,澆在剛剛升起一絲期望的村民們頭上。

是啊,那么近,官兵閉著眼睛都能摸到!

去了那里,豈不是正好被堵個正著?

眾人臉上剛剛浮現的一點血色,頓時褪得干干凈凈。

“那可怎么辦?”有婦人失聲叫道,聲音里帶著哭腔,“北邊不行,東邊西邊也不行,難不成真要去當流民,死在這荒野里嗎?”

絕望的死寂再次籠罩下來,比先前更深沉。

張軒賢看著張九寧臉上的凝重,又看看族人們的絕望,滿是皺紋的臉上浮現出巨大的掙扎和無奈。

他深深吸了幾口氣,而后才用一種極其低沉、壓抑的聲音,艱難說道:

“若是如此,那恐怕只有一個去處,或許能搏一線生機。只是那里……”

“何處?”仿佛沒有聽到張軒賢話語中的猶疑,張九寧目光灼灼的盯著他。

見到張九寧的堅定目光,張軒賢仿佛下定了極大的決心,聲音壓得更低了:

“東南翻過四十里山路,便是廬山!”

“我那早年一起學木匠的師弟楊玄,前兩年活不下去的時候,便帶著一撥人進了廬山,投了山中盤踞的一股好漢!”

好漢兩個字,他說得異常艱澀,帶著明顯的避諱。

畢竟,他可是做了大半輩子的順民,若不是活不下去,也想不到沖擊官府!

而聽到張軒賢所說,張寶和張梁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驚訝。

“廬山?!”

據說是個風景秀美的所在,有不少文人騷客都曾在此處駐足。

他們曾聽大兄感嘆,若不是時間不足,也想去廬山游玩一番。

沒想到,竟然已經有了山匪!

周圍的村民更是瞬間炸開了鍋!

“天爺嘞!去當響馬,山匪?!”

“公公!那…那可是掉腦袋的勾當啊!”

“使不得!使不得啊!這是落草為寇!”

驚恐和抵觸的情緒瞬間蔓延開來。

響馬、土匪、賊寇……

這些詞對老實巴交的莊戶人家來說,代表被世代唾棄,死了祖宗都不認的污名!

根娃嚇得臉色煞白,抱著碗的手直哆嗦。

不少老人也激動地搖頭擺手,幾乎要昏厥過去。

張軒賢感受到族人的激烈反應,臉上的愧疚更深了,嘴唇哆嗦著,辯解般低語:

“我那師弟楊玄為人不壞,當年是實在活不下去,才…唉!”

“而且如今大旱,官府非但不賑災,還逼著繳稅,廬山上像他們這樣活不下去聚攏的人越來越多!”

“官府幾次派兵想清剿,但山高路險,損失不小,后來也疲了,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搶到州府縣衙頭上,便不太管了。”

他頓了頓,似乎在努力說服自己也說服眾人。

“況且,翻過廬山,便能見到鄱陽湖!那邊水域遼闊,定然不像咱們這邊這么旱……”

“老丈!”張九寧猛地抬手,打斷了老村長帶著復雜情緒的解釋。

他目光如電,迅速掃過激動恐慌的村民,又看向神情緊張的張寶張梁。

最后,目光銳利地投向東南方那被烈日映照得輪廓模糊、層巒疊嶂的山影。

他沒有立刻斥責,也沒有立刻贊同。

入山為匪?

張九寧的心臟劇烈跳動。

這個選擇的風險毋庸置疑!

脫離正常秩序,刀口舔血,與官府為敵,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更別說他們初入山寨,人生地不熟,到時候是成為兄弟還是成為炮灰,全在他人的一念間!

而且張軒賢的那個楊玄師弟,又能有多大話語權?

人心隔肚皮,亂世之中,信義又值幾何?

然而,風險的另一面,卻也是巨大的誘惑!

官兵無力剿匪,廬山顯然便是一個天然的避風港。

最關鍵的是,他現在擁有的最大資本是什么?

是無限制的糧食來源,無限白粥和咸菜!

在這個餓殍遍野的災年,在山寨這種聚嘯山林、最缺穩定糧食保障的地方,無限白粥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人心,意味著話語權甚至……主導權!

山賊需要生存,需要糧食,而他,恰恰掌握著這亂世的硬通貨!

一個大膽甚至瘋狂的念頭在他腦中瘋狂滋長、成型!

張九寧深吸一口氣,胸腔里仿佛燃燒著一團火焰。

他踏前幾步,走到一處稍高的土丘上,背對那片象征著未知與兇險的莽莽青山,面朝惶恐不安的村民們。

夕陽西下,將他破舊的道袍染上了一層赤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屏息等待。

“鄉親們!”張九寧的聲音清晰、堅定:

“我知道落草為寇這四個字重如泰山,壓在心頭,怕、羞、愧、恥!”

他的目光掃過沉默不語的老者,掃過捂著臉哭泣的婦人,又掃過懵懂又害怕的孩子。

“但我要問你們,今日之事,難道錯在你們嗎?!”

他猛的指向老村長背后的鞭痕,聲音陡然變得激憤:

“是官府橫征暴斂,逼得我們走投無路!”

“是那官軍視我等如豬狗,肆意打殺!”

“是他們,先讓我們活不下去,先斬斷了我們的生路!”

“想我們祖祖輩輩,哪個不是面朝黃土背朝天,忍饑挨餓也要奉公守法,只求一口飯吃,可結果呢?”

“旱魃為虐,連月不雨之下,官府不僅不賑災,還放任豺狼橫行!”

張九寧的話,像一把把尖刀,戳開了村民們心底最痛最深的傷疤。

“這世道!”張九寧的聲音如同驚雷,震撼著每個人的心靈,“早已禮崩樂壞,法度不存!”

“所謂官府,不過是兇惡的豺狼!他們披著官皮,搶的是我們的糧!喝的是我們的血!要的是我們全家的命!”

他一字一頓,擲地有聲:“朝廷已失其鹿!它,不配我們再為它守節,為它流血又流淚!今日金橋村外的血,還未干透!難道,我們還要伸長脖子,等官府的屠刀再次落下嗎?!”

“不!我們不偷不搶,我們只是不想餓死!不想像野狗一樣被打死在路邊!”

他猛地指向東南方,“廬山,就在那里!它雖然兇險,卻是一條可能活下去的活路!”

他目光猛地轉向張寶張梁:“兩位壯士,你們見過血,能否告訴我一群餓紅了眼的狼在山林里,怕不怕那些官兵!”

張寶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猛地抽出腰間的樸刀,往地上狠狠一插,刀身嗡嗡作響。

他眼中兇光迸射,吼聲如雷:“怕個鳥,狹路相逢勇者勝!”

“真要是鉆進林子,那群老爺兵在俺們邊軍眼里,那就是待宰的羊!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對!”張梁也豁出去,舉起獵弓,“俺這弓,專射狗官兵!誰敢來追,便叫他嘗嘗一箭穿心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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