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斗大森林的夜，比史萊克城更冷。

蘇陽踩著半尺厚的落葉，像踩在松軟的云上。每一步，都會壓出“嗤啦”一聲輕響，像誰在夜里撕開了老樹皮。潮濕的木香、腐殖的泥腥、遠處魂獸腥膻的血味，層層疊疊，鉆進鼻腔，黏在舌苔上，久久不散。

他抬頭，看見月光被巨樹的枝椏剪得支離破碎，像一面摔碎的銀鏡。碎光落在銀龍王那身纖塵不染的銀鱗上，又被鱗片折成更細的光屑，飄進蘇陽眼底，刺得他微微瞇眼。

——她在等我解釋。

蘇陽心里掠過一絲澀然。那澀意像未熟的青杏，咬破后酸得人舌根發(fā)麻。

銀龍王靜靜立于古木之下，眸色澄澈得近乎透明，仿佛能映出他靈魂里所有褶皺。她沒有開口，可蘇陽分明聽見她在問：

“你截胡我，是為救我，還是為囚我？”

風(fēng)掠過，樹梢沙沙，像無數(shù)細小的質(zhì)問。蘇陽指尖微顫，袖口里那枚“創(chuàng)世神系統(tǒng)”的淡金印記悄悄發(fā)燙，灼得他腕骨生疼。他深吸一口氣，涼意順著鼻腔一路滑到肺底，連心跳都被凍得慢了一拍。

“我……”

聲音出口，才發(fā)現(xiàn)嗓子竟有些啞，像被砂紙磨過。

恰在此時，另一道聲音從幽暗里浮起，清冽、干凈，帶著少年人獨有的微澀——

“蘇陽，原來你在這里。”

霍雨浩。

三個字落下，空氣像被無形之手輕輕撥了一下，泛起一圈看不見卻真實存在的漣漪。蘇陽背脊微僵，緩緩轉(zhuǎn)身。

少年從林間走出，一身史萊克墨綠校服在月光下褪成近乎黑的墨藍。他走得不快，每一步都極穩(wěn)，像踏在心跳的節(jié)拍上。那雙靈眸在夜色里泛著淡金，像兩粒被溫水養(yǎng)過的琥珀，映出蘇陽的影子，也映出他自己的疲憊。

“我找了你好久。”霍雨浩停在三丈外，聲音低得幾乎被風(fēng)聲蓋過，卻又奇異地鉆進蘇陽耳里，“我有話想問你。”

蘇陽沒動。他能感覺到銀龍王投來的目光——涼涼的，像一捧新雪，落在他后頸。

也能感覺到自己袖口里那枚印記更燙了，燙得他幾乎錯覺皮膚要被烙穿。

“問。”蘇陽聽見自己說。那聲音比想象中平靜，仿佛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與他無關(guān)。

霍雨浩垂在身側(cè)的手慢慢收緊，指節(jié)因用力泛白。

“你……為何一定要帶她走？”他抬眼，目光筆直撞進蘇陽眼底，“你明知，她若離開星斗，大陸平衡必亂。”

蘇陽喉頭動了動，沒立刻回答。

他看見霍雨浩眼底有血絲，像細碎的裂痕爬在琥珀上。那血絲讓他想起自己曾在極北冰原見過的冰裂紋——看似脆弱，實則每一道都深到骨子里。

“平衡？”蘇陽輕輕重復(fù)，像在咀嚼這兩個字的苦味，“若平衡需以她永世囚籠為代價，這平衡，又憑什么是正確的？”

霍雨浩怔住。風(fēng)忽然大了，吹得他額前碎發(fā)凌亂，像一叢被夜雨打濕的草。

良久，他吐出一聲極輕的嘆息：“果然……你和我終究不同。”

那嘆息太輕，輕到蘇陽幾乎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可下一瞬，霍雨浩抬手，指尖亮起一點冰藍——那光太冷，冷得周遭水汽瞬間凝成白霧，像無數(shù)細小的魂靈在他指間哀鳴。

“對不起。”霍雨浩低聲道，“我必須帶她回去。”

冰藍之光驟盛，化作一柄半透明長槍，槍尖直指蘇陽眉心。槍未至，寒意已先一步爬上蘇陽睫毛，凝出一層細霜。

蘇陽眨了下眼，霜屑簌簌落下，像碎裂的星塵。

他沒有躲，也沒有召出武魂，只是靜靜看那槍尖離自己越來越近。

三丈、兩丈、一丈……

就在槍尖即將觸到他皮膚時，銀龍王忽然上前一步。

她走得很輕，像一片雪落在湖面，卻讓整個森林的夜色都隨之傾斜。

她抬手，指尖點在槍脊——沒有巨響，沒有炫光，只有“叮”的一聲脆響，像琉璃撞碎在冰面。

長槍寸寸崩裂，碎成漫天冰屑，反射著月光，像一場逆流的雪。

霍雨浩踉蹌后退半步，唇色發(fā)白。

他看向銀龍王，眼底浮現(xiàn)出一種近乎透明的哀傷：“連你也……”

銀龍王沒有回答。她只是側(cè)身，第一次主動握住了蘇陽的手。

那手涼得像一塊玉，卻奇異地讓蘇陽腕間的灼痛瞬間平息。

她低聲道：“我跟你走，但有一個條件——”

蘇陽心頭一跳：“你說。”

“我要他，”銀龍王抬眸，望向霍雨浩，“安然離開。”

蘇陽指尖微顫。

他明白，這不是請求，是命令——以銀龍王古月娜之名，向創(chuàng)世神系統(tǒng)持有者下達的、不容拒絕的命令。

霍雨浩卻笑了。

那笑容很淡，淡得像雪原上最后一縷夕照，轉(zhuǎn)瞬即逝。

“不必。”他說，“我本就沒打算活著回去。”

他抬手，掌心亮起第二團光——這一次，是燦金與冰藍交織，像黎明與極夜在掌心相撞。

那是他的靈眸武魂，與冰碧帝皇蝎的極致之冰，徹底融合的前兆。

“蘇陽，”少年聲音輕得像雪落，“你知道嗎？從遇見你那天起，我就隱約猜到——我這一生，注定只能做你的注腳。”

“可即便如此，”霍雨浩眼底忽然燃起一簇極亮的火，“我也想看看，注腳能不能……改寫正文。”

話音未落，他整個人化作一道冰藍與燦金糾纏的流光，直撲蘇陽！

所過之處，空氣被凍出細碎冰晶，又被金光灼成白霧。

那霧太濃，濃得蘇陽幾乎看不清霍雨浩的臉，只能看見一雙眼睛——

亮得驚人，也靜得驚人，像一汪結(jié)了冰的湖，湖底燃著不肯熄滅的火。

蘇陽終于動了。

他抬手，創(chuàng)世神系統(tǒng)的淡金光紋自掌心浮現(xiàn)，化作一面半透明的圓盾。

盾面未至，已先響起低沉的嗡鳴，仿佛遠古神祇在胸腔里低語。

“夠了。”蘇陽低聲道。

聲音不高，卻奇異地蓋過了風(fēng)聲、冰裂聲、心跳聲，像一把鈍刀，生生劈開了夜色。

流光在盾前三寸停住。

霍雨浩的身影重新凝實，臉色蒼白如紙，唇角卻掛著一點極淺的笑。

“你看，”他輕聲道，“我終究還是……傷不到你。”

話音未落，他整個人晃了晃，像一株被雪壓彎的竹，緩緩向后倒去。

蘇陽瞳孔驟縮。

他看見霍雨浩胸口，一點殷紅正迅速暈開，像雪地里落了一粒朱砂。

——那是強行融合武魂的反噬，經(jīng)脈寸斷之兆。

“雨浩！”

蘇陽沖上前，卻在指尖即將觸到對方時，硬生生停住。

他忽然想起系統(tǒng)曾警告過：若強行干預(yù)原著關(guān)鍵人物命軌，代價不可預(yù)估。

指尖懸在半空，微顫。

他能感覺到銀龍王在身后，呼吸輕得像不存在；也能感覺到自己心跳重得像擂鼓。

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

就在此時，霍雨浩忽然睜眼。

那雙眼仍亮，卻不再有火，只剩一片澄澈的、近乎溫柔的釋然。

“別救我。”他說，“這是我……自己選的結(jié)局。”

蘇陽喉頭發(fā)緊，像被一只無形之手扼住。

他聽見霍雨浩極輕極輕地笑了一聲，那笑聲像雪落無聲，卻奇異地傳進他耳里：

“蘇陽，其實……我早知你會贏。只是沒想到，我會輸?shù)眠@么……心甘情愿。”

最后一個字落下，少年緩緩閉眼。

睫毛上凝著的霜屑終于墜落，像一場無人知曉的雪崩。

……

夜，重新歸于寂靜。

風(fēng)停了，葉止了，連星斗大森林深處那些嗜血的魂獸，也仿佛在這一刻屏住了呼吸。

蘇陽跪坐在地，掌心那枚金色印記漸漸暗淡，像被抽走了所有溫度。

銀龍王俯身，指尖輕觸霍雨浩頸側(cè)，片刻后，低聲道：“他未死。只是……經(jīng)脈盡斷，魂力散盡，從此與凡人無異。”

蘇陽閉了閉眼。

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墨藍。

他伸手，小心翼翼將少年打橫抱起，像抱一片易碎的雪。

“走吧。”他輕聲道，“回史萊克。”

銀龍王沒有問為什么。

她只是默默跟上，銀發(fā)被夜風(fēng)拂起，像一泓流動的月華。

兩人一前一后，消失在森林深處。

身后，落葉層上只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很快被新雪覆蓋——

像從未有人來過。

又像，有人曾在這里，用一整個少年的命運，為另一人讓路。

——第五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