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莉婭拉了拉西里安的衣袖。
西里安:“怎么了嗎?”
菲莉婭:“......”
不怎么清晰的,她側過了身子,絞了絞自己的袖口,不去看西里安了。
西里安也沉默了。
毫無疑問,菲莉婭又不高興了。
當然,這倒不是壞事——至少她開始能夠不高興了。
“怎么了嗎?”他問道。
“.......你說話不算數。”
西里安越發不理解了:“啊?”
面對著他的疑問,菲莉婭瞬間就退縮了一些。
她將手從西里安的袖口放開了,但還是不說話。
而西里安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征兆。
他頓了頓,試探著主動出擊了:“是我做了什么,讓你不高興了嗎?”
菲莉婭:“......沒有。”
她下意識的回絕了,眼睛在眼前的書本上飄蕩著,卻又不去看西里安。
但頓了頓,更細小的聲音從她的嘴里傳了出來。
“......你說好要聽我講教義的。”
西里安:“......”
菲莉婭說的不明不白的,但他還是聽懂了。
“是我聽的不夠認真嗎?”
“嗯。”
直到這個時候,菲莉婭才抬起頭來,輕輕的用腳碰了碰西里安輪椅的腳踏板。
“是你提議的,你又不理我。”
她又拉了拉西里安的手,盯著他的臉,語氣不足的說了。
“壞......討厭你......”
這話大概是學的西里安,但顯然學的不怎么到家,至于威懾力就更是沒有了。
西里安停頓了一下,為自己辯解了。
“嗯.....我確實在認真的聽,你剛剛說的話我都記住了。”
“各安天命!各守己責!各盡天職!此乃達至圣陽救贖、開啟永生之門的唯一道路!”
“凡忠心侍立,勤懇履行圣火所定職分者......”
他重復了一遍剛剛菲莉婭說的話,表示自己真的聽了。
“菲莉婭老師說的這么認真,我作為學生可不能不聽啊。”
菲莉婭:“哼~”
她的嘴角忍不住彎了彎,卻又立刻被抿平,再故意別過臉去,向西里安展示自己不怎么好哄的樣子。
“才沒有。”菲莉婭小聲嘟囔,開始卷著自己的發梢,“我把想的全都告訴你了,你卻什么都不和我說......”
“我才不要這個樣子。”
她被安撫下來了,聲音里帶著幾分輕松和些許的委屈。
在這么多次的接觸下,她早已不怕西里安了,也開始習慣于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
按照正常情況下的她,是不說話的。
而對此,西里安沒有立即回應。只是托著自己的下巴,思索了一下。
菲莉婭確實沒感覺錯,他剛剛的確分心了。
面對他的確認和歉意,菲莉婭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別看她膽子這么小,但她的心思是很細膩的。
而在菲莉婭的感知里,其實不完全是這樣。
西里安之前的分心是其次,但更多的讓她想開口的,是西里那從頭到尾給她的若即若離感覺。
在菲莉婭的感知里,西里安一直在聽著,但只是在聽,而沒有接受。
或者說,對于西里安而言,那些教義是被他“記住了”,但不是“接受了”。
他很明顯有自己的見解,但卻不說。
而菲莉婭......
說實在的,她很想聽。
她想聽他真實的想法,想與他深入探討那些神圣的箴言,想看那些經文在他的腦海里有沒有一種可能性。
這種新的想法讓她心跳加速,目眩神迷。
那是比欣賞西里安的美更加禁忌的事情,但她就是想。
想做。
想聽。
但又羞怯,又不敢說出來。
最終,她再踢了踢西里安的腳尖,輕飄飄的開口了:“你懂得這么多......都不和我討論教義了......”
這話里藏了太多太多的想法。
但幸運的,西里安還是領會了。
他點了點頭,用那雙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安靜的注視著她。
“我......剛剛確實在想事情......”
西里安停頓了一下,開始思考,而菲莉婭也沒有打擾她。
她相信他,她信賴他。
他注視著她的動搖,他可以打碎她認知的世界。
而她想這樣——雖然還不怎么明顯。
最終,在菲莉婭的眼中,西里安理清了思緒。
“菲莉婭,你還記得昨天的事情嗎?”
菲莉婭點了點頭,怯生生的道了一聲歉。
那次葬禮對她來說是災難性的,而西里安可以說拯救了她。
西里安再次陷入了沉思。
他剛剛在聽菲莉婭所說的教義之一——天命職業論。
一切職分皆非人意劃分,皆非血統獨占,更不可由暴力奪取,而是在太初之時,由烈陽的初火裁定。
唯有堅守規范,方能開啟永生之門。
而一聯想到“規范”,他就想到了上一次菲莉婭的僵化的行為,以及雷蒙德的話語。
直覺告訴他,菲莉婭是錯的,但錯在哪里,他卻說不明白。
理論上說,可以說她違反了天命職業論,說她不守本分,以神圣之名,越權干預神圣儀式,行“越職越權”之實,本質上屬于以虔誠之名行褻瀆之實。
但他就是不想這么說。
無他,這樣說了一點好處也沒有,只會讓菲莉婭的思想更加僵化,更加教條。
她只會認為自己對于教義的理解不夠深刻,而不會認識的到自己從根本上就是有問題的——她的整個信仰方式都出現了偏差。
然后那個陌生的詞語就出現了,跳到了他的腦海之中。
[壞信仰]
在徹底的理解這個詞語的意思之后,他就確定了。
盲目的、自我欺騙式的信仰實踐,將自己禁錮在“虔誠信徒”這個角色里,用嚴苛的教條規訓一言一行,從不思考行為背后的意義......
——她就是典型的“壞信仰”。
而糾正,就要從讓她理解什么是“壞信仰”開始。
頓了頓,西里安再次開口了。
“菲莉婭,能告訴我嗎?”
“你當時為什么要那么做?”
在西里安的問話下,菲莉婭的手指縮了縮,低下了頭。
“對——”
西里安直接抬手,阻止了她。
“菲莉婭,現在我們在談這個問題,而不是我在指責你。”
“可以告訴我,你為什么要那么做嗎?”
菲莉婭:“......”
西里安:“沒事的,我不會指責你。”
“我剛剛在思考的,就是你昨天的事情。”
在他的要求之下,菲莉婭頓了頓,底氣不足的解釋了。
“那孩子......褻瀆了烈陽。”
“歸陽禮是神圣的,她不可以那么做,那是——”
“‘不規范’,是嗎?”西里安反問她。
菲莉婭點了點頭,然后臉色更白了一些。
“我......沖動了。”
面對她的脆弱,西里安沒有像以往一樣給她安撫,而是像詰問一樣的開口了。
“所以,你選擇了保護你的信仰,而指責那個孩子。”
在他的嚴厲,菲莉婭瞳孔一縮,下意識抬起頭來。
“我沒有.....我只是太......”
她低下頭,好一會兒才接上。
“只是想讓儀式回到正軌上。”
西里安:“有其他選擇的,菲莉婭。”
面對菲莉婭越發蒼白脆弱的藍眼睛,他撤回了施壓,沒有再多說了。
“我剛剛,在思考出來了一個詞語......”
“那個詞語叫做‘壞信仰’。”
“我不說出來,是因為它可能有些太嚴苛和極端了。”
“但,菲莉婭,你聽我說一說,就當是我們在討論,好嗎?”
菲莉婭將將自己的唇抿的發白,卻還是點了點頭,拉住了西里安的手。
“菲莉婭,”西里安問了,“你覺得什么是壞信仰呢?”
菲莉婭搖了搖頭,茫然的回答了:“是指帶來災禍和壞事的信仰嗎?”
她又晃了晃身子,藍色的眼睛更破碎了,祈求著看著西里安。
“就像......我上次做的那樣,對不對?”
菲莉婭不傻,自然是知道西里安為什么要說這種不明不白的詞語。
西里安搖了搖頭,撫摸著她的手,安撫著她。
“不是。”
“在我的理解里,信仰基于人,而人的信仰,必定首先基于他自身,再由他自己作用于外界。”
菲莉婭的呼吸明顯停滯了一瞬。
“所以......”
他的神色肅穆了一些,而菲莉婭則掐死了自己的手指。
“那是將是將活生生的自我,塞進僵死的教條與角色里,等同于死去的物體和角色。”
“將自我由高貴的‘人’降格成卑下的‘物’。”
“為了逃避焦慮,逃避責任,逃避自由,主動放棄思考的權利。”
西里安輕輕的抬起手,撫摸著菲莉婭呆呆的臉,再輕輕的擦著她的眼眶。
“并非完全不知道真相,而是在說服自己去相信,那個能讓自己感覺更輕松,但卻不正確的事情。”
“就是這樣,菲莉婭。”
在西里安的嘆息聲中,菲莉婭神色徹底的呆住了。
她瞳孔劇烈的顫抖收縮,渾身都僵硬成了一塊木頭。
在西里安的手中,她的手迅速的失去了溫度,幾乎要成為了一塊冰。
“壞信仰......”
她呢喃著這個陌生的詞語,眼神空洞的注視著西里安。
“我的信仰,是壞的,不好的......”
但忽的,菲莉婭的手猛地一顫,做出一個推拒的動作,似乎要推開西里安,讓他不要在出現自己的面前。
但沒有,當推的動作進行到一半時,她的身體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一樣的,本能死死的抓緊了西里安。
——甚至不敢抓住他的手,只敢抓住他的衣袖。
“不!我只是......只是在遵從神的旨意,我——”
話語戛然而止。
她聽進去了西里安的所有話。
她太懂了。
所以她自然能夠理解,這辯解已經證明了那個可怕的論斷。
“我......”
“我......”
菲莉婭的手指抓緊又松開,身子開始不受控制地搖晃
明明腳下就是地面,但她卻下意識扶住了西里安的輪椅,就好像地面要隨時坍塌,她會隨時墜入深淵一樣。
最終,菲莉婭的手顫抖著,死死的抓住了西里安的手臂。
她看向了這個她最信賴的,也是她所見過的最不可思議的人物。
“我真的是......壞信仰嗎?”
而西里安看著她破碎的眼睛,給出了她最不想聽到的答案。
“我不知道,菲莉婭。”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要做出自己的思考,得出自己的決定。”
但看著菲莉婭顫抖的,搖搖欲墜的樣子,西里安還是心軟了。
至少可以讓她不那么痛苦。
他拉過了菲莉婭的手臂,將她拉進了自己的懷里,輕輕的拍著她的脊背。
“但至少你可以抱抱我。”
......
好久之后,菲莉婭才慢慢的平靜下來,但還是埋在他的懷里。
她蹭了蹭西里安的胸口:“我是壞信仰嗎?”
西里安笑了笑,揉了揉她的頭。
“我不知道。”
“菲莉婭,你可以把它當做一個我突發奇想的詞語,你也可以試著反駁我。”
“畢竟你懂的教義比我多。”
菲莉婭:“......”
她抿了抿嘴,沒有說話了。
看著她的樣子,西里安再拍了拍她,開始轉移她的注意力。
“說起來,你白天是不是說了,你的畫筆放西北了,沒帶過來。”
菲莉婭:“......嗯,但用蠟筆也可以。”
在她的解釋中,西里安明白了。
她的確學的是要求最高的宗教繪畫,但她最開始練習也是從蠟筆和炭筆開始的。
不過,西里安還是繼續說了。
“所以過幾天要出去玩嗎?”
“過幾天可以去城里,我記得那里有一家畫材店,可以去買畫筆。”
雖然可以拜托其他人弄過來,但西里安直接放棄了這個選項。
“我不能給你關于信仰的答案,我對于教義懂得還沒有你多。”
“但我知道,思考是思考不出答案的。”
“所以......”
他抬起手,捧起了菲莉婭的臉,微笑著歡快的開口了。
在剛剛,他的表情是平靜和肅穆的。
但在這個時候,那些肅穆的表情全部融化了,變成了的表情那種令她熟悉的、無奈的、帶著狡黠的明亮笑容。
在這樣子的微笑下,菲莉婭的那些剩余的,因為茫然和沖擊而導致的恐懼瞬間消散了。
西里安輕輕戳了戳她的臉頰,讓她不滿的鼓起了嘴。
“我和你很像,都是被關在籠子里的鳥兒。”
“要和我一起玩,去做那些我們都沒有做過的事情嗎?”
在菲莉婭越發明亮的眼中,他說出了最后的話語。
“去做你沒做過的事情,去得出你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