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菱聽到自己的名字，身體又是一顫，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馮原，嘴唇翕動，聲音帶著破碎的哭腔：“……英蓮……爹……娘……霍啟……甄費……”

這些名字如同夢魘，在她腦海中反復撕扯。

馮原臉上的激動、謙卑、感激涕零，在柳文原離開的瞬間，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沉靜。

他扶著李香菱的手并未松開，反而更加用力，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傳遞過去。

他沒有立刻回答雷彪，而是轉向李香菱，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撫平驚濤的力量：

“李香菱，你看著我。”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李香菱淚眼婆娑地看向他。

“仇，一定要報！”馮原一字一頓，斬釘截鐵，“但不是現(xiàn)在！更不是用忠順親王遞過來的刀去報！”

他的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劈開李香菱眼前的迷霧，“柳文原的話，七分真，三分毒！甄家往事，霍啟、甄費（甄士隱）之名，或許是真。但他說王爺‘痛惜’、‘欲助你復仇’，是徹頭徹尾的謊言！他們查你身世，不是為了幫你，是為了控制你，進而控制我！是為了利用這份血仇，驅使我們心甘情愿地去做他們的爪牙，去咬他們想咬的人！你想想，霍啟一個拐子，甄費（甄士隱）一個敗落遠親，值得忠順親王這等人物‘深惡痛絕’？

他拋出這兩個名字，就是要引你入彀，讓你被仇恨蒙蔽，成為他手中最鋒利的劍！”

馮原的話語，如同冰水澆頭，讓李香菱混亂灼熱的頭腦猛地一清！

是啊，忠順親王高高在上，怎么會“痛惜”她一個小女子的身世？

柳文原那悲憫的眼神背后，分明是冰冷的算計！

她眼中的迷茫和痛苦并未散去，但那份幾乎要吞噬理智的瘋狂恨意，卻被強行壓了下去，轉化為一種更加深沉的冰冷和警惕。

安撫住李香菱，馮原才轉向焦躁的雷彪和同樣面露憂色的其他頭領。

他走到那張堆著官兵衣甲和忠順王府玉牌的木桌前，拿起那枚溫潤的玉牌，掂了掂，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帶著血腥氣的弧度。

“大當家的，兄弟們，柳文原的話，你們信嗎？”他環(huán)視眾人，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自信，“招安？官位？他忠順王真能一手遮天，把一群‘反賊’洗白成朝廷命官？就算能，那官位也是個囚籠！進去容易，生死就由不得我們了！至于那些軍械物資……”

他拿起刀疤劉剛才試過的那柄寒光閃閃的新腰刀，屈指一彈，清越的顫鳴再次響起。

“是好東西，”馮原冷笑，“但你們仔細看！”他將刀身側過來，對著篝火的光亮處。

只見靠近刀鐔的刀脊根部，一個極其微小、卻清晰無比的印記被火光映照出來——那是一個工部制式的標記，但標記旁邊，還有一道極細、幾乎難以察覺的劃痕！

“這是工部武庫淘汰下來的次品！”馮原的聲音斬釘截鐵，“看著光鮮，刃口也快，但用料和淬火都有問題！高強度劈砍，極易崩口甚至斷裂！柳文原敢送這種東西上山，一是試探我們的眼力，二是根本沒把我們放在眼里！真把我們當要飯的打發(fā)了！”

“什么？！”刀疤劉一把搶過那刀，湊到眼前仔細一看，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奶奶的！老子就說這刀摸著有點怪！原來是個樣子貨！”他氣得差點把刀摔在地上。

眾人嘩然，看向廳外那輛馬車的眼神，頓時充滿了被愚弄的憤怒。

“還有那些‘后續(xù)支援’的承諾，”馮原繼續(xù)道，語氣冰冷，“聽聽就好。給多少，什么時候給，全看我們‘咬人’咬得賣不賣力！咬得合不合他們心意！一旦我們沒了利用價值，或者不聽話了，第一個調兵來剿我們的，恐怕就是這位‘肝膽相照’的忠順王爺！”

聚義廳內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聲。

剛才被“官位”“物資”沖昏的頭腦徹底清醒過來，取而代之的是后怕和冰冷的殺意。

“那……那軍師你還答應他？還對他那么……”雷彪指著馮原，又急又氣。

“答應？”馮原臉上露出一絲近乎殘忍的狡黠笑容，如同冰層下涌動的暗流，“為什么不答應？他送上門來的糖衣炮彈，我們?yōu)楹尾怀裕坎粌H要吃，還要吃得干干凈凈！”

他猛地將手中那柄“次品”腰刀重重插在木桌上！刀身嗡嗡震顫！

“軍械，照單全收！次品又如何？我們的工匠是吃素的？融了重鑄！取其精鐵，打我們自己的刀！改我們自己的弩！把糖衣吃下去，炮彈打回去！”

“糧草藥材，有多少要多少！告訴柳文原，要我們‘守望相助’，先拿出誠意來！讓他催！催得越急，漏洞越大，我們越能摸清他們運糧的渠道和人手！”

“至于那個‘按察使司經(jīng)歷’的官位……”馮原眼中閃爍著幽深的光芒，“更要接下！這是個絕妙的幌子！有了這層身份，我們的人就能光明正大地滲透進南直隸官場！結交官吏，打探消息，甚至……建立我們自己的秘密商路！把山里的皮貨、藥材，變成我們需要的鹽鐵、情報！把忠順王給的‘糖衣’，變成我們扎根壯大的養(yǎng)分！”

“最后，香菱的仇！”馮原的目光轉向妻子，變得深沉而堅定，“柳文原透露的信息，是鑰匙！霍啟、甄費（甄士隱）！這兩個名字，就是線索！我們自己查！用我們自己的方式查！查清真相，積蓄力量！仇要報，但絕不能成為別人手中的刀！時機成熟，該清算的一個也跑不了！但現(xiàn)在，必須隱忍！讓忠順王以為，他的‘血仇誘餌’，已經(jīng)牢牢鉤住了我們！”

他環(huán)視眾人，聲音低沉而有力，如同戰(zhàn)鼓擂響在每個人心頭：“兄弟們，忠順王想把我們當棋子，當咬人的狗。那我們就讓他看看，黑云嶺的野狼，是怎么反過來撕咬獵人的！吃下他給的肉，強壯我們的筋骨！利用他給的梯子，爬上更高的地方！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