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長安，忠順王府，幽暗密室。

燭火被刻意壓得很低，只在紫檀木長桌中央投下一圈昏黃搖曳的光暈，勉強勾勒出圍坐數人的輪廓，卻將他們的面容深深隱藏在濃重的陰影里。

空氣凝滯，彌漫著一種混合了名貴沉水香與權力算計的冰冷氣息。

主位上的身影，隱在光線最暗處，唯有放在光滑桌面上的那只手，指節修長，保養得宜，拇指上戴著一枚碩大無朋、在幽暗中依舊流轉著暗綠光澤的翡翠扳指，不經意地輕輕叩擊著桌面，發出細微而規律的“篤、篤”聲，如同某種無聲的催促。

下首一個穿著深青色儒衫、面容清癯的老者，正是王府首席幕僚，二十年前曾高中探花，卻被當世皇帝，后來的太上皇劃去功名無法出世，只好以刑名師爺過活的文壇鬼才柳文原。

他捻著幾根稀疏的山羊須，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冷靜：

“王爺，金陵這局棋，算是徹底攪渾了。高斌嘔血昏迷，四王八公那邊，尤其是史家、賈家、王家，已然是急火攻心，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至于那薛家不過三家還有水溶那小子的手套而已，況且薛家也大傷元氣。南直隸總督之位，本就是個燙手山芋，如今更成了架在炭火上的刑具。高斌即便不死，這總督也做到頭了。依學生之見，這正是天賜良機。”

他微微停頓，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精明的算計，目光掃過密室中其他幾位沉默的幕僚，最后落在那枚象征無上權柄的翡翠扳指上。

“驅虎吞狼？”主位上，一個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那叩擊桌面的手指停了下來。

“王爺明鑒！”柳文原微微頷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正是此計。四王八公此番折戟沉沙，顏面盡失，豈肯善罷甘休？他們必然要找回這個場子，必會向朝廷施壓，催促再派大軍征剿黑云嶺。我們何不順水推舟，甚至…暗中助力？”

“哦？助力？”主位上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是。”柳文原身體微微前傾，聲音更低沉了幾分，“其一，可密奏朝廷，力陳黑云嶺已成心腹大患，非重兵不可剿。保舉…保舉與四王八公素有舊怨、或立場微妙、或徒有虛名之輩掛帥。譬如，那位在北疆吃了敗仗、賦閑在京、卻一直對四王提拔親信耿耿于懷的奮武將軍秦尚德？再比如，那位好大喜功、眼高于頂、實則志大才疏的靖遠伯世子？這些人若去，勝了，是王爺運籌帷幄，慧眼識人；敗了…”

他陰冷地一笑，“那便是四王八公舉薦不力，用人不當，損兵折將，罪上加罪！正好借機削其羽翼，剪除其軍中影響！”

密室中一片寂靜，只有燭火偶爾爆出細微的噼啪聲。

其他幾位幕僚眼觀鼻，鼻觀心，呼吸都放得極輕。這計策，夠毒，也夠險。

“其二，”柳文原繼續道，眼中閃爍著更加幽深的光芒，“可密遣精干心腹，設法…接觸那黑云嶺。”

“接觸？”主位上的人似乎提起了些興趣，翡翠扳指再次輕輕叩擊起來。

“正是。王爺，別看那黑云嶺明面上以雷彪為首，但真正的主心骨是那馮淵，不對現在應該叫馮原…一個落第秀才出身，竟能在短短數年間，將一群山賊流寇調教得如此悍勇善戰，更將黑云嶺經營得鐵桶一般，墾荒種田，紡織冶煉，儼然自成一體。此子，絕非池中之物！”柳文原的語氣帶著一絲他自己也未察覺的凝重，“若能…若能以利誘之，或以勢導之，使其鋒芒…不再僅僅局限于金陵一隅，而是指向…指向那些盤踞地方、尾大不掉的藩鎮勢力呢？”

他刻意在“藩鎮勢力”四個字上加重了語氣，沒有明指，但在場之人心中都雪亮。削藩，乃是朝廷，更是忠順王一系長久以來的夙愿。

“驅狼逐虎，使其兩敗俱傷？”主位上的聲音帶著一絲沉吟。

“王爺圣明！”柳文原立刻接口，“黑云嶺這把刀，若能為我所用，刺向那些早已腐朽卻根深蒂固的巨木，豈不快哉？即便不能收服，也要令其成為插在四王八公及其附庸心腹上的一根毒刺，令其流血不止，疲于奔命！待其力竭，朝廷大軍再行雷霆一擊，則黑云嶺可平，而王爺欲剪除之荊棘，亦借賊手而除大半！此乃一石二鳥，坐收漁利之策！”

密室內再次陷入沉默。燭光搖曳，將眾人投在墻上的影子拉扯得扭曲變形，如同潛行的鬼魅。

這計劃大膽而狠辣，充滿了對人性貪婪與仇恨的精準算計。

利用一場慘敗，撬動整個江南的局勢，將禍水引向對手，甚至不惜暫時“養寇自重”。

良久，主位上那只戴著翡翠扳指的手停止了叩擊，緩緩抬起，做了個微不可察的手勢。

“可。”那低沉沙啞的聲音只吐出一個字，卻帶著千鈞的分量，如同冰冷的鐵印，蓋在了這充滿血腥味的陰謀之上。“文原，具體章程，你與諸位先生細細斟酌，務求滴水不漏。人選…既要推得出去，更要…引得了火。”

“學生遵命！”柳文原和其他幾位幕僚齊齊躬身，聲音低沉而肅殺。

“還有，黑云嶺之事，要萬分穩妥，決不能讓人抓住小辮子，孤的意思，你們可明白？“燭火搖曳之下，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

已經站起身來準備退走的柳文原等人又趕緊喏了一聲，然后退出了密室。

“水溶，賈史王薛，你們既然不愿意改旗易幟，死忠于那老東西，那就別怪皇兄和孤下重手了！”低沉沙啞的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至于那黑云嶺，能用則用，不能用也要先當個鯰魚，把水攪混了，孤才有下手的機會！”

幽暗的燭光下，一場針對四王八公乃至整個江南格局的無聲絞殺，悄然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