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城，商人公會門口的廣場上。

博林管事的商隊，已經(jīng)在這里滯留了整整五天。

曾經(jīng)那支意氣風(fēng)發(fā)、滿載著希望與財富的北境商隊。

如今卻像一群被遺棄的難民，蜷縮在這片被無數(shù)人指指點點的空地上。

車上的貨物，被一張張蓋著公會印章的封條，貼得嚴嚴實實。

帶來的資金，也被以“仲裁保證金”的名義，徹底凍結(jié)。

商隊的護衛(wèi)們，士氣已經(jīng)低落到了冰點。

他們?nèi)齼蓛傻乜吭谪涇嚺裕粗切┍镜厣倘送秮淼摹⒒祀s著同情與嘲諷的目光。

連擦拭兵器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們很清楚，自己這些人，連同這幾十車的貨物，已經(jīng)成了砧板上的魚肉。

只等著那把名為“商業(yè)仲裁”的刀，不知何時會落下。

每天清晨，博林管事都會整理好自己那身早已不再光鮮的禮服。

挺直了腰板，走進商人公會那座氣派的大門，試圖與理事們進行交涉。

而每天傍晚，他都會帶著滿身的疲憊和更深的絕望，被公會的守衛(wèi)，毫不客氣地“請”出來。

“博林先生，請回吧。在仲裁結(jié)果出來之前，理事大人們是不會見您的。”

守衛(wèi)們的話，永遠是那么客氣，但眼神中的輕蔑，卻像刀子一樣傷人。

今天，也是一樣。

當(dāng)博林再一次被擋在門外時，公會會長，那個當(dāng)初與他稱兄道弟、把他引入陷阱的胖商人。

正好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從里面走了出來。

“哎呀，這不是博林老兄嗎？”

胖商人臉上掛著虛偽的笑容，用夸張的語氣說道。

“怎么還在這里啊？仲裁庭那邊，流程走得是慢了點，但您放心，我們磐石城的法律，向來是最公正的嘛！”

周圍的人群，發(fā)出了一陣壓抑的哄笑。

博林管事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他想發(fā)作，但看著對方身邊那些氣息彪悍的護衛(wèi)。

最終，還是只能將所有的屈辱和憤怒，都咽回了肚子里。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

走回了那片屬于他們的、如同孤島般的臨時營地。

夜色，如同化不開的濃墨，籠罩著整個營地。

最大的那頂帳篷里，艾拉為父親端上了一碗熱湯。

“父親，喝點東西吧，您一天都沒怎么吃東西了。”

博林管事看著眼前的女兒，又看了看自己那雙因為憤怒和無力而微微顫抖的手。

心中那根一直緊繃著的弦，終于斷了。

他沒有接那碗湯，而是用雙手，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臉。

“艾拉……是父親對不起你……”老人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濃重的哭腔。

“是我……是我太貪心了……是我被那點利潤蒙蔽了雙眼，是我不聽你的勸告……”

“我總想著，要為你掙一份最體面的嫁妝，讓你能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個好人家……可現(xiàn)在……現(xiàn)在……”

他說不下去了，這個在商場上摸爬滾打了半輩子、無論遇到多大風(fēng)浪都未曾倒下的男人。

此刻，卻像個無助的孩子，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看到父親一夜間仿佛蒼老了十歲的模樣。

艾拉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揪住，痛得無法呼吸。

“不，父親，不怪您……”

她想開口安慰，但任何語言，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她知道，他們完了。

在這座陌生的、充滿了敵意的城市里，他們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力量。

所謂的“石墻伯爵的聲譽”，現(xiàn)在看來，更像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不知過了多久，博林管事終于沉沉地睡去。

或許只有在夢里，他才能暫時逃離這份令人窒息的絕望。

艾拉為父親蓋好毛毯，獨自一人，走出了帳篷。

她看著天邊那輪被烏云遮蔽的殘月，任由冰冷的夜風(fēng)，吹拂著自己早已淚濕的臉頰。

放棄嗎？

就這么認命，等著被那些豺狼，啃得連骨頭都不剩嗎？

不。

絕不。

在艾拉那雙被淚水模糊的、通紅的眼眸深處，一個瘋狂的、也是她最后的一絲希望，正在悄然滋長。

她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了一個身影。

一個總是穿著黑色兜帽，看起來很神秘，卻總能在最絕望的時刻，創(chuàng)造出奇跡的身影。

亞倫……

亞倫先生……

雖然她不知道他在哪，甚至不知道他會不會管這件事。

但，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她擦干眼淚，眼神，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堅定。

她做出了一個決定。

一個可能會讓她陷入更大危險，但也可能，會為他們帶來一線生機的決定。

……

第二天清晨，當(dāng)?shù)谝豢|陽光，艱難地穿透磐石城厚重的晨霧時.

艾拉已經(jīng)悄悄地離開了營地。

她的懷里，揣著一個沉甸甸的錢袋。

那里面，是她這些年來，所有的積蓄。

是她原本準備用來購買漂亮裙子、精致首飾的私房錢。

但現(xiàn)在，這是她和父親，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希望。

她此行的目的地，是磐石城最龍蛇混雜的地方——傭兵工會。

她知道，那里充滿了危險。

父親曾千叮萬囑，讓她永遠不要靠近那種地方。

但她也知道，只有在那種地方。

她才有可能，找到能與商人公會那種“地頭蛇”相抗衡的、不講規(guī)則的、強大的“外來力量”。

穿過還算齊整的商業(yè)區(qū)，越往城西走，街道就變得越發(fā)破敗和混亂。

空氣中，開始彌漫著一股劣質(zhì)麥酒與汗水混合的、難聞的氣味。

路邊，隨處可見眼神不善、游手好閑的壯漢。

他們看向艾拉的目光，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如同打量獵物般的貪婪與欲望。

艾拉將兜帽拉得更低。

將那袋錢，在懷里抱得更緊，心臟，因為恐懼而劇烈地跳動著。

有好幾次，她都想轉(zhuǎn)身逃跑。

但一想到父親那蒼老、絕望的面容。

她便又一次，咬著牙，強迫自己繼續(xù)向前。

終于，一座用巨大獸骨和粗糙木料搭建而成的、門口掛著“斷矛與酒杯”招牌的建筑，出現(xiàn)在了她的眼前。

這里，就是磐石城的傭兵工會。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奔赴刑場的囚徒。

推開了那扇沉重的、吱呀作響的木門。

酒館般的工會大廳內(nèi)，人聲鼎沸，煙霧繚繞。

一群剛結(jié)束任務(wù)、滿身血污的傭兵，正圍著桌子，粗俗地大笑著。

將大杯的麥酒，灌進自己的喉嚨。

幾個看起來就不懷好意的、眼神陰鷙的獨行客，則在角落里。

用一塊破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自己那沾著暗紅色血跡的兵器。

艾拉的出現(xiàn)，就像一只闖入了狼群的、瑟瑟發(fā)抖的羔羊。

她那身干凈得體的衣裙，她那張因緊張而顯得格外蒼白、卻依舊掩蓋不住美麗的臉龐。

與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一瞬間，大廳內(nèi)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那些目光，充滿了探究、欲望，以及不懷好意的調(diào)笑。

……

在酒館最深處的一個角落里，亞倫正獨自一人，喝著一杯清水。

他抵達磐石城已經(jīng)兩天了。

他并沒有急于去尋找博林，而是在這里。

這個城市情報最匯集的地方，默默地聽著、觀察著，試圖拼湊出整個事件的全貌。

當(dāng)艾拉推門而入的那一刻，他便立刻認出了她。

他的眉頭，微微皺起。

他沒想到，情況，似乎比他在驛站聽說的，還要糟糕。

糟糕到，需要讓一位商人的千金，親自踏入這種危險的地方，來尋求幫助。

艾拉強忍著周圍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和幾乎要讓她窒息的恐懼。

快步走到了大廳中央那塊巨大的、貼滿了各種懸賞任務(wù)的布告欄前。

她從懷中，取出那袋沉甸甸的、承載了她所有希望的錢袋，放在了負責(zé)登記任務(wù)的柜臺上。

“我……我……”

她想發(fā)布任務(wù)，但因為過度緊張，聲音都在發(fā)顫。

“我想……找人，幫我父親……主持公道……”

就在這時，幾個喝得醉醺醺的傭兵，已經(jīng)晃晃悠悠地圍了上來。

“嘿，小妞。”為首的那個刀疤臉，獰笑著，伸出手，想要去捏艾拉的下巴。

“什么公道啊？說給哥哥們聽聽，哥哥們，最喜歡幫漂亮姑娘，主持‘公道’了，嘿嘿嘿……”

現(xiàn)在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商隊的漂亮小女兒在磐石城已經(jīng)沒有任何依靠，她的靠山自己都自顧不暇。

艾拉嚇得驚呼一聲，猛地向后退去，卻撞上了一個堅實的胸膛。

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然而，預(yù)想中的侵犯，并沒有到來。

她只聽到，一個平靜的、卻又無比熟悉的、仿佛帶著某種奇異魔力的聲音。

在她的頭頂，輕輕響起。

“需要什么幫助嗎，艾拉小姐？”

艾拉猛地睜開眼，回頭望去。

她看到了那張她日思夜想、此刻卻如同神明般，從天而降的面孔。

是他。

是亞倫先生。

這一刻，所有的委屈、恐懼、無助和絕望，都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再也無法抑制。

晶瑩的淚珠，從她那雙美麗的眼眸中，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