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教會……”

亞倫念念有詞，在房間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這個答案，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又讓他感到無比的棘手。

教會，無疑是銀月城內，除了市政廳之外，最強大的勢力。

它就像一頭盤踞在城市心臟的巨獸，表面圣潔光輝，內里卻不知隱藏著多少秘密與力量。

直接闖進去，質問他們“如何讓魔獸自愿獻祭”？

那無異于一個凡人，跑到巨龍的巢穴里，詢問它“你的鱗片有什么弱點”。

這不僅是愚蠢，更是自尋死路。

“殿下，您……您要親自去？”

瓦萊里看著亞倫沉思的模樣，忍不住再次開口，臉上寫滿了擔憂。

“那可是光明教會！銀月城的兩大統(tǒng)治者之一，里面的水深不可測。”

“您現(xiàn)在的身份，一旦被他們識破……”

“他們識不破。”亞倫打斷了他，眼中閃爍著思索的光芒。

“因為我不需要去‘調查’，我只需要去‘問詢’。”

他緩緩地踱步，一個周密的計劃，在他的腦海中迅速成型。

“瓦萊里，你想想看，”亞倫轉過身，看向自己的追隨者。

“一個在魔法道路上高歌猛進、年紀輕輕就已達到‘魔力滿溢’的瓶頸，卻因為找不到前路而感到深深迷茫，最終只能轉而向神明尋求慰藉和答案的天才學徒。”

“這個世界上，還有比這更真實、更完美的偽裝嗎？”

他站到鏡子前，看著鏡中自己那張年輕、英俊、甚至還帶著一絲少年人特有清澈感的臉龐。

“有時候，最真實的，就是最好的偽裝。”

亞倫的嘴角，勾起一絲意味難明的弧度，“今天，我就是一個虔誠的、迷途的信徒。”

瓦萊里看著亞倫那雙深邃平靜的眼眸，所有的擔憂，最終都化為了一句恭敬的：“是，殿下。我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的這位主君，一旦做出決定，便無人可以動搖。

……

銀月城的光明大教堂，是整個北境最宏偉的建筑，沒有之一。

它通體由潔白的圣光巖砌成，在陽光下，整座建筑都仿佛在散發(fā)著柔和而神圣的光輝。

巨大的穹頂之上，鑲嵌著由一整塊魔法水晶雕琢而成的天使像，俯瞰著下方川流不息的信眾。

當亞倫踏入教堂大門的那一刻，一股莊嚴、肅穆、充滿了秩序與安寧的氣息，便撲面而來。

悠揚空靈的唱詩班歌聲，在高達數(shù)十米、繪滿了圣人史詩的穹頂之下回蕩，能輕易地洗滌掉任何人心中的浮躁與雜念。

一排排穿著樸素長袍的信徒，正跪在神像前，進行著虔誠的禱告。

亞倫沒有急于行動。

他像一個最普通的訪客，先是緩步走過長長的布道廳，駐足瞻仰著墻壁上那些描繪著“圣光降臨”、“神明驅逐惡魔”的巨型壁畫，眼中流露出恰到好處的敬畏與向往。

隨后，他來到大廳中央的捐獻箱前。在周圍人或好奇或漠然的注視下。

他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分量不輕的錢袋，“嘩啦”一聲，將里面數(shù)十枚金幣，盡數(shù)倒入了捐獻箱中。

這在普通信徒中，堪稱一筆巨款。

這個刻意為之的舉動，和他身上那雖然極力收斂、但“魔力滿溢”的位階所導致的、無法被完全掩蓋的強大魔力波動，很快便成功地吸引了他想要吸引的目標。

一位身穿白色鑲金邊神官袍、氣質儒雅、看起來約莫三十多歲的神職人員，緩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愿圣光照耀您，慷慨的先生。”

他微笑著，對亞倫行了一個撫胸禮：“我是這里的輔祭，菲利普。感謝您對吾主的虔誠與奉獻。”

“您言重了，輔祭大人。”亞倫立刻微微躬身，姿態(tài)謙卑，語氣誠懇。

“能為圣光獻上自己微不足道的一點心意，是我的榮幸。”

“與我從圣光中得到的指引與慰藉相比，這些黃白之物，不值一提。”

菲利普輔祭的眼中，閃過一絲贊許。眼前這個年輕人，不僅實力強大（亞綸沒有壓抑自己身上的魔力），而且信仰如此純粹，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看得出來，您是一位虔誠的信徒。”

菲利普的笑容變得更加和煦，“不知我有什么可以為您效勞的嗎？”

亞倫等待的，就是這句話。

他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混合著驕傲與迷茫的復雜神情。

“不瞞您說，輔祭大人。或許是得益于我對圣光的日夜祈禱，我在魔法的道路上，一直都算得上……順利。”

他略帶羞澀地說道。

“就在前不久，我已經達到了學徒所能觸及的頂峰，感受到了那層無形的瓶頸。”

“哦？”菲利普輔祭的眼睛猛地一亮，“魔力滿溢！您是說，您已經……”

“是的。”亞倫點了點頭，隨即，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深深的困惑。

“但是我迷茫了。我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我的導師告訴我，再往前，就需要獲得世界的認可，需要與強大的生靈締結契約。”

“可……我該怎么做呢？我翻閱了所有的典籍，它們都語焉不詳。”

他抬起頭，用一種充滿了求知欲和信仰的、無比真誠的目光，望著菲利普輔祭。

“所以，我來到了這里。”

“我想請教您，輔祭大人，我該如何用我的信仰，去更好地侍奉圣光？”

“我該如何，才能讓一頭高貴的、擁有智慧的魔法生物，感受到我心中這份對圣光的熱忱，從而……獲得它的認可呢？這是否，也需要某種特殊的‘圣禮’？”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將一個對前路感到迷茫、轉而向信仰尋求最終答案的“天才信徒”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菲利普輔祭被他這番話徹底打動了。

他看著亞倫，就像看著一塊未經雕琢的、足以傳承教會榮光的完美璞玉。

“孩子，你的迷茫，圣光已經聽到了。”

菲利普的語氣變得莊重起來。

“你說的沒錯，晉升的真諦，就在于感化。”

“當你用一顆純潔無瑕的心，去向世間的生靈，展現(xiàn)圣光的偉大時，那些高貴的魔法生物，便會自愿將自己的靈魂，化作‘守護之靈’，與你同在。”

“這，便是圣光對它最虔誠的信徒，最直接的回應。”

他先是用一番神圣的官方說辭，安撫了亞倫。

隨即，他話鋒一轉，臉上露出了一個神秘而高深的微笑。

“文字的描述，終究是蒼白的。孩子，看來圣光真的很眷顧你。你來得正是時候。”

菲利普輔祭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說道：“教會一位極具前途的年輕執(zhí)事，剛剛獲得了圣光的恩準，即將在三天后的夜晚，舉行他晉升契約巫師的‘圣禮’。”

“經我向主教大人申請，他特批了一個恩典給你。”

“你被允許，在指定的觀禮席上，親身見證這場神跡的降臨。”

“去吧，去親眼看看，圣光是如何回應它最忠誠的仆人的。”

亞倫的臉上，瞬間浮現(xiàn)出“受寵若驚”的狂喜。

他深深地彎下腰，用激動到微微顫抖的聲音，回應道：

“感謝您的恩典！感謝主教大人！我……我必將銘記圣光今日的指引！”

……

三天后的夜晚，光明大教堂一反常態(tài)地顯得有些冷清。

白日里對所有信眾開放的正門已經關閉，只有少數(shù)手持特殊請柬的人，才能從側門進入，參加這場不對外公開的“圣禮”。

亞倫身著一席得體的黑色禮服，將自己的魔力波動收斂到極致。

混在一群神情肅穆的教會內部人員和受邀貴族中，被一位神官引著，來到了二樓一處視野絕佳的觀禮席。

從這里，可以清晰地俯瞰到主祭壇后方那片更為神圣、也更為隱秘的“圣洗池”區(qū)域。

他耐心地等待著。

當主持儀式的大人物——一位身穿華麗銀邊祭袍的主教，在眾人的簇擁下，從通道緩緩走出，吸引了所有觀禮者和守衛(wèi)的目光時，亞倫知道，機會來了。

他的身體，在座椅的陰影下，如同一陣無形的風，悄然滑離了座位。

【沉默者斗篷】的效果被催動到了極致。

他的身形、聲音、氣息、乃至存在感，都在這一刻被徹底抹去。

他像一個真正的幽靈，避開了所有人的感知。

悄無聲息地潛入到了他這三天早已觀察好的、一處位于穹頂之下、可以居高臨下看清整個儀式核心的通風管道的陰影之中。

這里是絕對的視野死角，也是最好的觀眾席。

在這里，才能更好的一覽無遺，看看教會晉升契約巫師的秘密！

很快，儀式的參與者們，陸續(xù)進入了下方的儀式廳。

為首的，正是那位白發(fā)蒼蒼、面容威嚴的白石主教。

緊隨其后的，是一個臉上充滿了緊張、激動與虔誠的年輕執(zhí)事，想必他就是今晚的主角。

在他們之后，兩名身穿重甲的圣殿騎士，牽引著一頭神駿非凡的魔獸，緩緩步入場中。

那是一頭角鷹獸。

它有著雄獅般矯健的后半身，以及蒼鷹般銳利的頭顱與翅膀，每一根羽毛都閃爍著金屬的光澤，本該是一頭充滿了高傲與野性的、真正的一階巔峰魔獸。

但此刻，它的眼神卻顯得異常暗淡、呆滯，行動也有些遲緩，對于周圍的環(huán)境變化，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一頭強大魔獸應有的警惕與戒備。

它就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華麗的行尸走肉。

亞倫的眉頭，微微皺起。

儀式開始了。

白石主教口中念誦著莊嚴而神圣的禱詞，贊美著圣光的偉大與寬容，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儀式廳內回蕩，充滿了神圣的感染力。

但在亞倫那冰冷的、居高臨下的視角中，他清晰地看到，主教那只藏在寬大袖袍下的手，正悄悄地取出了一個盛放著金色液體的、小巧的水晶瓶。

“……哦，偉大的圣光，請降下您的恩典，洗滌這迷途的生靈，讓它感受您的光輝，讓它明悟自己的宿命……”

主教一邊高聲祈禱，一邊走到了角鷹獸的面前。

他用一種無比慈悲的眼神，撫摸著角鷹獸的頭顱，然后，極其自然地，將那瓶金色的“祝福藥劑”，親自喂給了它。

角鷹獸溫順地喝下了藥劑，沒有絲毫的掙扎。

幾秒種后，它那本就呆滯的眼神，變得更加迷離。

它甚至主動地、用自己的頭顱，去親昵地蹭著那位即將晉升的年輕執(zhí)事的手臂，喉嚨里發(fā)出滿足的、如同貓咪般的咕嚕聲。

觀禮席上，傳來一陣壓抑不住的、低低的驚嘆聲。

“看啊！神跡！這頭驕傲的角鷹獸，在圣光的感召下，徹底臣服了！”

“太……太神圣了……”

但在陰影之中，亞倫的眼神，卻變得冰冷如鐵。

“系統(tǒng)，”他在心中，下達了最簡潔的指令。

“分析那瓶藥劑。”

【指令收到。目標鎖定：祝福藥劑。正在進行遠距離解析……】

【成分分析完畢。】

【核心成分檢測到：高純度‘精靈花粉’提取物、多種強效精神鎮(zhèn)定劑、微量致幻蘑菇毒素、圣水……】

【藥劑效果：可強烈麻痹生物的自主神經與反抗意識，并對其產生極強的精神依賴與感官致幻效果，使其將眼前的生物，識別為最親密、最值得信賴的對象。】

真相大白。

亞倫的心，沉入了谷底。

沒有憤怒，沒有震驚，只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惡心。

所謂的神跡，不過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騙局。

所謂的心悅誠服，不過是一針效果顯著的藥物。

下方的儀式，還在繼續(xù)。

在藥力的徹底控制下，那頭角鷹獸，無比“配合”地，完成了所謂的“自愿獻祭”。

它的靈魂，在一片圣潔的光芒中，化作一道光流，融入了那位年輕執(zhí)事的身體。

執(zhí)事仰天發(fā)出一聲充滿了力量感的長嘯，一股屬于【契約巫師】的強大魔力波動，從他的身上，轟然爆發(fā)！

“贊美圣光！”

“又一位主的仆人，獲得了新生！”

觀禮席上，響起了經久不息的、狂熱的贊美和掌聲。

亞倫沒有再看下去。

他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從陰影中退去，離開了這座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神圣殿堂。

回到旅館的房間，他推開窗，任由冰冷的夜風，吹拂著自己的臉龐。

他遙遙地望著那座在夜色中，依然散發(fā)著圣潔光輝的大教堂，眼神中，再無一絲一毫的迷茫。

晉升的道路，他已經找到了。

但這條用謊言鋪就的路，他絕不可能，也絕不屑于去走。

既然沒有路……

亞倫的目光，從繁華的銀月城，緩緩移開，望向了城外那片廣袤、深邃、充滿了未知危險與機遇的黑暗荒野。

那便自己，走出一條新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