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量子疊加
- 磁燼
- Betwee
- 13200字
- 2025-07-05 19:40:01
車輪切割夜幕。儀表盤幽幽的藍光,是這密閉空間里唯一活著的眼睛,亮而濕潤,映著天欽因心跳急促而微微起伏、心臟震腔的緊張的胸膛。
他頹廢后,自然還是要回家。他在街頭站了一天,累死累活的打了出租車。司機很精神,面容顯得很蒼翠,仿佛生長在大自然,與此時的天欽形成了對比。
到家吃完了飯,他想出去兜兜風,來彌補自己緊張的心情,但他深知,緊張可以抹去,但恐懼不行。
出門,上車,一切都很正常。旁路燈的光帶似熔化的黃金瀑布,裹挾著視野,向前奔流,又急速地向身后深淵倒灌。方向盤堅硬冰冷的表面頑固地傳遞著屬于金屬的死寂,硌入掌心。他此刻全然感受不到——腦海中依舊灼燒著早上那句“您太敏感了”。畫面閃現,冰冷的空間再次打破思緒,恐懼、震驚、驚訝……足以壓倒一切的情緒,再次控制了他。
“恐懼壓倒一切,我他媽瘋了,得看有沒有精神病院收我了。”
科學家的神經是敏感的。一切的一切,都在指向一個看似正常的結果——他太敏感了。
天欽如電影里的奧斯卡男主角一樣絕望閉上了眼睛,只不過奧斯卡男主角是演的,他是真的。
“不,不,我能躲過的……”自己應該不去追究,否則精神科就等著他了。
就讓一切從頭……突然一道如同自地獄罅隙中掙出的濃稠黑影,剎那間刺破車燈慘白的光域!
那絕非什么尋常街角的雜物,那是人影!一個佝僂著背脊、幾乎要融入夜色的身軀。
驚呼被死死扼在咽喉牢籠里,如同滾燙烙鐵,灼燒著卻無法出聲。所有因恐懼而膨脹著的精氣神瞬間抽空,肌肉僵直如同凍結!幾乎是出于求生的原始本能,雙腿猛地蹬死剎車踏板,雙臂卻如灌鉛般遲滯——要打方向已然來不及!金屬的悲鳴響徹整個云霄,似乎整個世界的人,整個世界的動物,所有的鳥都能聽到。輪胎在劇痛中絕望地啃咬著瀝青路面,留下兩道深可見骨的漆黑傷痕。整個鋼鐵軀殼發出駭人的哀嚎,瘋狂地扭動、震顫,試圖擺脫那道橫亙生死的魔影。
就在那千鈞一發、似已無望的瞬間,剎車終于壓倒了慣性前沖時的狂暴力量。車身以一種瀕臨解體的姿態,在凄厲尖鳴中硬生生釘在了原地,車頭距離那襲襤褸骯臟的外套,恐怕只余下一息尚存的窄縫。氣流掀動了那流浪者幾縷灰敗油膩的亂發。
車窗降下,冰冷的夜風裹挾著濃烈的、輪胎摩擦后特有的焦糊惡臭,猛地灌入車廂。外面死寂了幾秒,仿佛世界被這突來的死亡擦肩震懾得失去了聲音,這點時間,可以概括為幾秒,幾分鐘,甚至幾個世紀。突然,一聲飽含驚恐和劫后余怒的嘶啞咆哮撕破了世界沉悶:
“作死啊!奔著你娘的喪去吶?!”
聲浪裹挾著唾沫星子噴濺而來,比夜風更刺骨。天欽僵在駕駛座上,指尖死死摳著皮革包裹的方向盤,細密的冷汗從額頭瞬間滲出,后背衣衫瞬間浸透,緊貼在冰冷的座椅靠背上。他眼神渙散,努力想聚焦,卻只看到窗外路燈刺目的光暈下搖曳的、那張因憤怒和恐懼扭曲得如同鬼魅的面孔。整個世界劇烈旋轉著退去色彩,只剩下嗡鳴不止的耳朵深處,那持續不斷的尖銳嘶叫,是另一種更深的窒息。
遠光燈粗暴地劈開了混亂。一輛巡邏警車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停在不遠處,頂燈旋轉著,投下令人無處遁形的紅藍光斑,交替舔舐著天欽煞白的臉和車前搖晃著的、驚魂未定的黑影。兩個穿著黑里透綠并印著“交警”制服的人影推開車門,步伐沉重地踏在水泥地面,徑直朝他這輛已然停止呼吸的肇事車走來。輪胎摩擦的煙氣還未殆盡,在警燈變幻的光影下幽幽飄浮,顯得極為傷感、夢幻。
“駕駛證。”聲音不高,字字卻帶著冰碴撞擊的脆響,仿佛能穿透車體,凍結血液,帶來已經麻木卻仍有的刺痛。天欽動作遲滯得如同生銹的機器,遲緩地摸索著手套箱,每一次手指的顫抖都清晰可辨。他終于摸出了那個黑色的小本子,用冰冷的、沾滿冷汗的指尖捏著,從小小的車窗縫隙艱難地遞了出去。
警察收回證件,眼神銳利如鉤,掃了一眼天欽失血的面色和那依舊僵硬的軀體說道:“熄火,馬上下車。”這命令沒有商量余地。天欽仿佛被無形的繩索牽動木偶,順從地擰轉了鑰匙。發動機的低吼徹底消逝,車廂沉入更深的死寂。他推開車門,試圖落腳支撐身體的瞬間,雙腿竟是一陣綿軟的酸麻,一個趔趄,幾乎要栽倒在地,連忙慌亂地扶住車門。警察冷漠的眼神掠過這一幕,并未伸手,只朝警車后座揚了揚下巴。
警車的后座狹窄如囚籠。冰涼的長凳貼著后腰滲入骨髓。引擎重新啟動的聲音透過車體沉悶地傳來,旋即警燈刺耳的尖嘯再次撕裂耳膜。車廂隨車身的移動而規律地搖晃,天欽像個失重的包裹被拋置其間。窗外的流光飛速倒逝,城市熟悉的骨架在紅藍警燈的掃射下變得陌生而猙獰。
最終,車輛在一處鐵灰色的建筑物前沉重停下。水泥臺階反射著院內毫無溫度的白熾燈光。他如同提線木偶般被無聲的指令操控著,邁下警車,腳下踩著的臺階冰冷堅硬,毫無生氣。門廳肅殺,空氣停滯,消毒水混合著舊紙張的塵埃氣息沉重地壓在胸口。
他被帶進一間四壁灰白的小房間。頂燈冰冷慘白,將所有陰影都驅趕到絕對角落,照得桌椅物件纖毫畢現,也照得人無所遁形。一個年輕警員坐在桌后,面無表情,手指在鍵盤上敲擊出機械的噠噠聲。頭頂的通風扇葉片旋轉著,切割著沉默的氣流,嗡嗡作響,如同永不停歇的、焦躁的耳鳴背景音。
“名字。”
“年齡。”
“剛才怎么回事?詳細說過程。”
每一個問題都像一條冰冷的鐵鉤,將他試圖遺忘的瞬間從混沌的記憶深處粗暴拖拽出來。天欽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每一句回述都艱難地擠出喉嚨,聲音嘶啞干澀得不像他自己。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微顫的余音在墻壁間撞擊、回蕩。
墻壁的灰白像凝固的冰川。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外套口袋,指尖觸到一片薄而硬的、帶著皺褶的方形物體——是那張星圖。它如同一個冰冷的傷口,固執地硌在那里。他最終沒有將它掏出來。只是那紙角銳利的邊緣透過布料,在他指腹留下一個微小卻清晰的、真實的刺點。它不再通往浩瀚星海,它只是在此刻,成為一塊冰冷的界碑,標記著今晚驟然下墜的、失重的深淵。天欽的目光空洞地穿透過灰白的墻壁,仿佛正凝視著一個遙遠的、屬于星軌之外的冰冷坐標——那里除了一處偏離的撞擊點與無聲的呼嘯,什么也沒剩下。
悲痛淹沒了他。自己什么時候才可以理智?偏偏要被災難寵愛?
警察在看完電腦后,跟他說道:“你的情況我已了解。有一個人要來警察局看你,他說先讓你出去看看夜景,那是你最愛做的事。看得出來你的確很喜歡,這么晚還出來開車……哦,你去吧,我會讓兩個人陪著你的。”
說是陪著,其實就是防止他逃跑。但夜景的確不錯,深深的吸引了他。燈影,極像蘇芮的眼睛,她眼底深處那片澄澈的海水似乎仍在不遠處蕩漾,牽引著他失重的心魂。漸漸的,吸引他的不再是景色,而是愛與愛之間的交流。
又有人走了出來,通知他們該回去了。兩個警員看了他幾眼,抻著他回屋了。
回屋,他迎面見上了鐘澤。那是國內著名的大型粒子加速器的專家,做事不緊不慢,一點急促的情緒都沒有。天欽上一次見2006年的國際天文聯合大會上。各種科學項目的開幕式名單上都有她,天欽的脈沖星研究上的文件也有她的簽名。
“把你的星圖和破羅盤交出來。”鐘澤開口,美麗的目光中飽含著超新星爆炸般的殺氣。
羅盤、星圖……搞這些干什么?天欽透露出了疑惑的目光。他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是二十年前的一個晚上。那時他才六歲,每天都要上各種各樣的補習班,爸爸告訴他,他是在為未來而戰,為前途而戰。
小時候的天欽根本不懂爸爸的良苦用心。其實,對于媽媽,他有更多話對爸爸說。爸爸是個緝毒警察,親人姓名不能提,照片不敢發,家庭合影永遠缺一角。孩子在學校被問起“你爸爸做什么工作”,天欽只能低頭沉默或編造謊言。有一次,天欽問起了媽媽他爸是干什么的,他媽則是拿出一張黑白、斑駁的照片,含著眼淚微笑著說:“你爸爸在為人民利益而戰……”
模糊背影隔塵煙,責父不解負心人。小時候他不解父親,只知道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笨蛋。他知道母親喜歡帶他去游樂園,他最喜歡的也是游樂園。父親缺席的家長會,婚禮上獨自行禮的新娘,ICU門外攥著病危通知書的老人……
終于到了那天,鐘澤來了。在她的周旋下,父親終于同意帶他去游樂園,但卻在母親開車到門口的時候,卻沒看到他,父親失約了。電話那頭,父親噙著淚道:“爸爸要去游樂園了,我會在那里待很久,你就讓鐘姐姐帶你去吧。”哪知,父親這一走就是永別。
那一天,天欽出現了幻覺,坐過山車的時候,他沒有尖叫,沒有閉上眼睛,只是呆呆的望著天。那時的天,正上演著一場超新星爆發,這顆在遙遠銀河旋轉了億萬年的星辰終于耗盡了所有光和熱時,宇宙間僅留下死前的獨語了,一道悲涼的光芒,是它遺落下的最后訴說。爆炸猛然掀開蒼黑的天幕,仿佛無聲的哭喊瞬間撕碎永恒沉寂,輻射如同無形的悲慟,暴虐地掃蕩開來。沿途的行星,甚至渺小如微塵的伴星之流,來不及思索便化為輕煙一縷。缺失的陪伴像空搖籃,在稚子嗔責與血色使命間織出令人窒息的矛盾沖突。
天欽慢慢的掏出了星圖和羅盤,交到了鐘澤手里。
“你要去紐約。”
“紐約?”
“對,坐飛機去。”鐘澤冷默地說道
“這個季度還有票?”
“還真有票,這邊的事我幫你辦,很快就了結,你不用擔心。哦對了,那邊有工作安排,到了記得給我打電話。”
“那地磁……”天欽疑惑的說道。
“我什么不知道,一切都靠你的理解,對吧?”鐘澤一笑,帶上了羅盤和星途轉身離開。
終于到了飛機上,天欽做的是一種特殊的飛機,頭等艙里根本沒有富人,只有一堆警察和睡覺用的袋子。天欽不知道這幕后到底是誰在操控,這一切的一切,都太詭異了,恰當形容,某科幻小說中那人的遭遇了。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天欽突然有些恍惚,因為這句話好像他聽到過,在上世紀的某個動畫片里,主人公扶著反派說:“別哭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或者是某本書里,作者安撫你的情緒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可以看出,這只是一種小孩子的把戲,因為天欽情緒并沒穩定,反而更加不安:這一切,好像在朝著壞的方向發展。
這不安中,還有一種夢幻感。正如前面所說,恍惚。上世紀個老的畫面清晰的浮現在了腦子里,奇怪的是他想到的畫面都很清涼,讓人一想起就有一種奇妙的愉悅感,好像這一切都只是不實際的幻想。
天欽突然想到了什么,掏出了手機,眼神怔怔的看起了新聞。此時新聞正在播報每日倒計時:
“2012年12月21日是末日預言?不,這不是對的。今天是12月4日晚上11點,距離所謂的世界末日預言還有17天呢,瑪雅長歷法周期的終結引發了全球恐慌。今日重審,實為歷法新紀元起點,科學將幫助我們破除末日謬誤。”
對此,危地馬拉瑪雅后裔聲明:2012年12月21日非世界終結,而是人類精神覺醒的開端,呼吁重拾文明智慧……”
還有十七天。這之間有什么關聯嗎?天欽不明白。他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和早上的事,臉突然變得煞白。
突然來了一位老警員。那是個身材敦實的老警員,頭發花白,短寸,像落了一層霜。臉上的皺紋很深,像被歲月用刻刀用力犁過,但眼神卻是意外地溫和,帶著一種見慣風浪的平靜。他穿著一身和其他人一樣的“黑里透綠”的制服,但洗得有些發白,袖口微微卷起,露出結實的手腕。
他敲了敲他的座椅,聲音不高,帶著點地方口音:“小伙子,精神頭看著不大好啊。大伯陪你待會兒?”
坐在座椅后記錄著不知名信息的年輕警員抬頭看了一眼老警員,點點頭:“祥伯,你來得正好。這位天欽同志,等后續處理。看著……狀態有點虛。”年輕警員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天欽煞白的臉和失焦的眼神。
祥伯“嗯”了一聲,踱步進來,坐到天欽邊上,腿在地上磨出刺啦一聲響。他慢悠悠地坐下,摸出個磨得發亮的搪瓷缸子,對著嘴呷了一口,發出滿足的“哈”聲。
他拿出了一根,對天欽說道:“來嗎?”
“行。”天欽失魂落魄的拿走了煙,點了火之后吸了起來。
“甭緊張,”祥伯的聲音像老樹皮一樣沙啞,卻奇異地有種安撫力,“就是隨便聊聊。聽他們說,你之前鬧出那么大動靜,差點撞著人?嚇壞了吧?”
天欽嘴唇動了動,想解釋,卻又覺得所有的話都卡在喉嚨里,黏稠沉重。他只是疲憊地點了點頭。
“唉,開車是得小心,”祥伯自顧自地說著,“我年輕那會兒,剛當警察那陣子,比你還毛躁。火氣上來,跟街面上幾個放高利貸的混混扛上了,以為自己能單挑,結果差點讓人包了餃子。背上現在還有疤呢。”他嘿嘿笑了兩聲,并不像在說多么英勇的往事,倒像是在講鄰居家的笑話。“那時候也是你這年紀,沖得很。人家都叫我祥仔,現在不行啦,局里新來的娃娃都叫我祥伯,有的還喊大伯!嘖,不服老不行嘍。行啦,你叫我祥伯就成。”
他看著天欽依舊緊縮的眉頭和空洞的眼神,又問:“是不是心里有事?光嚇著不至于這樣。瞧你這一臉魂兒都丟了的樣子。說來大伯聽聽?反正現在也走不了,干坐著多沒意思。”
祥伯那悠閑的、近乎拉家常的語氣,像一根松開了綁繩的針,輕輕刺破了天欽緊繃到極致的心防。他繃得太緊了,需要一個裂縫來泄洪。
“祥伯……”天欽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不只是今晚……我感覺,感覺一切都亂套了,特別不對……”
“哪兒不對?”
“這幾天,很多事……說不出的怪。”天欽的目光落在自己緊握的拳頭上,指尖掐得發白,“我和女朋友……蘇芮,前兩天去市天文館。館里有專門監測地磁場的儀器,有固定示數的。可是那天,我們看到指針在劇烈跳動,屏幕上顯示的數值……根本不正常!像是被什么巨大的東西干擾了,幅度大得嚇人!我們都親眼看見了!”
天欽的聲音急促起來,帶著一種急于證明卻無力證明的焦慮:“我們立刻去找館長,告訴他出事了,儀器可能有故障,或者外面有什么異常干擾源……可你猜他怎么說?館長一口咬定我們看錯了!說儀器一切正常,態度……特別強硬,幾乎是立刻就把我們轟出去了!那個眼神……就像我們是故意搗亂的瘋子!”
祥伯聽著,搪瓷缸子停在嘴邊,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探究的銳光,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哦?把你倆趕出去了?這館長挺橫啊。”
“不止這個!”天欽猛地抬頭,仿佛被回憶中的巨大荒謬感攫住,“還有更怪的!今天!7月4號,對,就是今天早上!因為那個天文館的事,我們很擔心。我感覺不對勁,聯想到最近網上一些零碎的、關于地磁異常和地震聯系的說法,很不安。所以,我又去了市地震局,想查查最近有沒有監測到特殊的數據,或者…或者預警。”
天欽深吸一口氣,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挫敗和更深層的恐懼:“結果呢?地震局的人翻看了記錄,說一切正常!根本沒有任何需要上報的異常波動!我問有沒有可能是遺漏或者屏蔽了某些數據?他們像看傻子一樣看著我,說系統很完善,不可能出錯。沒有!就是沒有!
明明我看到天文館儀器在瘋跳!明明我感覺到了……有一種沉悶的、不安的震顫,蘇芮也說那晚睡覺時有同樣的感覺!可官方都說沒有!所有人都說我是太敏感了,說我是工作壓力太大出現了幻覺!今天早上,有人就是這么指著我的鼻子說的:‘您太敏感了!’”
天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嘶啞:“敏感?難道那么多儀器同時故障?難道我和蘇芮都一起瘋了不成?這世界……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我感覺……我感覺自己要瘋了!真的瘋了!”他的身體在不可抑制地發抖,眼中是深不見底的恐懼和一種令人心悸的灰暗,“有時候……我真的覺得,要不干脆死了算了……死了就清凈了,就不用想這些破事了,就不用……被當成瘋子了……”
最后那句關于自殺的念頭,他說得很輕,卻像一把冰錐狠狠扎在沉默的空氣里。
祥伯聽完,臉上那點悠閑的神情完全消失了。他沒有立刻說教,也沒有用任何官腔搪塞。他只是沉默地放下了搪瓷缸子,發出沉悶的聲響。渾濁的老眼緊緊盯著天欽,那目光并不銳利逼人,卻像兩潭深水,沉淀著某種厚重的東西。
過了好幾秒,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比剛才更低啞,也更沉:
“小伙子,死,太容易了。咔嚓一下,啥都不用想了。”他慢悠悠地說著,像是在評價一道菜的咸淡,“但我看你這雙眼,你不像是個甘心當糊涂鬼的人。”
他向前傾了傾身子,湊近了一些,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份量:“心里有疙瘩,眼前有迷霧,你就真不想弄清楚?哪怕真撞了鬼,也得知道自己是被啥玩意嚇死的吧?你是個搞科學的,研究星星的,腦子應該比我這老家伙好使啊,讓‘敏感’這個詞把你壓垮,讓你連真相都放棄尋找?這也太…憋屈了!”
天欽猛地一震,絕望中帶著一絲賭氣的反駁:“弄清楚?怎么弄清楚?沒人信我。官方都說一切正常!萬一……萬一弄清楚了,真相就是……世界要崩了,或者,或者是我自己腦子真出了問題,真要被關進精神病院了!那我怎么辦?難道要在精神折磨里、在知道自己是個瘋子的清醒中死掉嗎?!那比現在更慘!”
祥伯看著他激動的樣子,突然輕輕哼笑了一聲,帶著一種歷經滄桑的看透。他沒有急著反駁,反而慢條斯理地卷起了自己右腿的褲管,動作有些艱難。
褲管卷起,露出一截結實卻布滿舊傷痕的小腿,一道深色的、虬結的長疤斜貫而過,即使在慘白的燈光下也顯得觸目驚心。
“看見沒?”祥伯用手指彈了彈那道疤,語氣平淡得像在聊別人的事,“四十多年前啦,我剛進刑警隊沒多久。追一個搶銀行的,巷戰。挨了這一家伙,差點沒了命。更倒霉的是,后來才知道,那被搶的銀行,一個管事兒的是內鬼。他早就被那幫人收買了,消息都是他透的,事后還想辦法擾亂我們視線。”
他放下褲管,重新坐直,目光變得深遠:“你說我要是當時糊里糊涂地死了,臨死前還覺得自己是個英勇的好警察,為國捐軀?那也挺好,挺光榮是不是?可躺在病床上,知道那狗娘養的內鬼還在外面耀武揚威,甚至還可能會害死我其他的戰友兄弟……”
祥伯搖了搖頭,聲音沉下來,如同古老的磐石:“那才叫真折磨!比死還難受!死?我他媽當時差點一口氣沒緩過來,不是為疼,是為憋屈!為差點死得不明不白!”
他重新看向天欽,眼神變得異常嚴肅:“孩子,記住我這句話:做人,活也好,死也罷,第一個前提是——心里得亮堂!哪怕真相是坨屎,你也得知道自己是怎么踩上去的!糊涂蛋的命,不值錢。被蒙在鼓里憋屈死的命,那更是輕如鴻毛,連個響兒都聽不見!”
“既然你覺得不對勁,看到了異常,感覺到了不安,那就別管別人怎么說!你信自己的眼睛,信自己心里那個弦!”祥伯的語氣斬釘截鐵,“想辦法!挖開它!看看那底下到底是什么東西在作怪!至于你擔心自己真瘋了?嘿,真瘋了的人,誰還會像你這樣憂心忡忡地害怕自己瘋了?早就逍遙自在去了!你現在頂多是…迷路了!路總得找!”
天欽怔怔地看著老警員那張飽經風霜的臉,看著那道猙獰的舊疤,聽著那振聾發聵的“心里得亮堂”。那些關于死亡的灰暗念頭,像是被一陣帶著血腥氣卻又無比真實的颶風卷過,雖然混亂依舊,但奇異地沒有再度沉淪,反而攪動起一絲微弱的、不甘心的火苗。
是啊,就算是絕望,就算是發瘋,也得知道是為了什么!否則,不真的成了那個在游樂園失約父親最后的謎團?成了他幼年時心底不解的模糊背影?那道疤和祥伯的話,像一道劈開迷霧的閃電,短暫地照亮了深淵底部那點原始的求生欲——要死,也得做個明白鬼!
看到天欽眼中的混亂退潮,掙扎和思索涌現出來,祥伯滿意地點點頭,臉上的嚴厲緩和了些。他拿起搪瓷缸子又喝了一口。
“好啦,扯遠了。”他擺擺手,那種悠閑的語調又回來了,像是什么都沒發生,“折騰了大半宿,瞧你眼皮子打架了。后面的事交給該管的人,急也急不來。現在嘛……”他指了指墻邊一個折疊起來像個巨大蛹的睡袋,“鉆那里面去,瞇一覺。啥都別想。天大的事兒,等睡醒了,太陽照常升起,才有勁兒接著琢磨你那‘真相’,對不對?”
祥伯站起身,動作依舊有些遲緩,但帶著不容置疑的指揮感:“這是命令。趕緊的!”
在祥伯那雙沉淀了太多東西的眼睛注視下,在剛才那番直抵靈魂深處的對話沖擊后,天欽緊繃到極限的神經似乎終于不堪重負,松懈下來。疲憊像冰涼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的意志力。他沒再說話,也沒力氣再抵抗,順從地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墻邊。
展開那個陌生的睡袋,鉆了進去。袋子里帶著一股消毒水和布料混雜的氣味,冰冷、粗糙,卻意外地給了他一種近乎荒誕的安全感。黑暗中,窗外的警燈藍紅光芒仍在房間里無聲地跳躍,光斑掃過他緊閉的眼瞼,留下短暫的紅痕。
那些混亂的畫面:天文館瘋狂跳動的指針、館長冰冷的驅逐、地震局毫無波瀾的屏幕、流浪者扭曲的面孔、鐘澤超新星爆炸般的眼神、還有祥伯小腿那道猙獰的疤痕……在意識模糊的邊界瘋狂旋轉、交織。
但此刻,在徹底的黑暗和沉重的疲憊中,它們似乎暫時被按下暫停鍵。祥伯最后那句話,“啥都別想”、“才有勁兒接著琢磨你那‘真相’”,像一塊奇特的壓艙石,沉甸甸地落在他混亂的心湖底部。
睡意終于徹底占領高地,將他拖入無意識的黑暗。而窗外,警局之外,城市的霓虹依舊,夜色如濃稠的墨汁緩緩流淌,距離那個被預言卻又被否定的日子,還有十七天。
早上醒來,飛機就到了。紐約就在眼前,天欽又變的興奮起來。但奇怪的是,警隊根本不讓他走,告訴他,他馬上要去紐約藝術中心了。天欽很奇怪,自己去那里干什么?但他還是沒有出去。當飛機緩緩前行的時候,警隊好似隊長的一個人告訴他,該走了。
他真的被領到了紐約藝術中心。
紐約的雨針扎在臉上,冰冷而細密。天欽站在青銅色的怪物腳下——這就是所謂的紐約藝術中心?一個巨大的立方體,毫無生氣,入口更像某種工業設施的閘口。水汽在他睫毛凝結,沉重得快要墜落,混著視野里第五大道碎裂成的灰綠油彩。他劇烈喘息著,第七次吸氣時,那渾濁的、帶著鐵銹味的空氣才狠狠砸進肺里,砸出一點微弱的清醒:對,他確實站在這里。是被什么力量釘在了這里?
藍手套。又是藍手套。
“您預約的是達芬奇手稿特展。”門衛的聲音像砂紙打磨鐵皮,動作卻精準如機械臂,撕下票根的瞬間,天欽眼前猛地炸開十五年前佛羅倫薩的畫面:同樣的藍手套,守著《三博士來朝》的老看守。那時的空氣里是松節油和舊羊皮紙的味道,而他剛從哥大摘取藝術史博士的桂冠,以為自己的目光能剝開所有顏料層下的密碼。現在?密碼箱的鎖頭銹死了,鑰匙在哪兒?
“很抱歉,我是來工作的,我根本沒有預約什么手稿特展,請不要勉強我行嗎?”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帶著他自己都陌生的潰敗感。是兩年前的醫務室重演嗎?那個藍手套的身影,是不是想拔掉他維生管線的母親?冰寒順著脊椎爬升,空氣仿佛凝固成粘稠的膠質。無人應答。只有雨水在他發間無聲結網,冰冷的水流貼著鬢角往下爬。
蜂蜜色的光線從巨獸口中傾瀉而出,像某種溫暖的誘捕。他的牛津鞋踩在樹脂地面上,聲音空曠得嚇人,每一步都像踩在繃緊的鼓面上,鼓皮下面是深不見底的虛空。然后,他看到了她。《吉內薇拉·德·班琪》。復制的贗品。原作少女耳后那抹生機盎然的松針綠,理應來自孔雀石與青金石研磨的顏料,飽含大地與礦脈的呼吸。可眼前的這一片?一團死氣沉沉的灰藍像素。冰冷的惡意。胃部一陣劇烈的痙攣,翻涌上來的卻是慕尼黑黑啤酒的腐敗麥芽味——那年他用所有獎學金換來烏菲茲美術館一次深夜的膜拜,呼吸都被油畫顏料的古舊氣息浸透。此刻只有嘔吐的沖動。
“先生需要水嗎?”
駝色套裝的女人像從畫框里滑出的幽靈,胸前“克萊爾”的銘牌閃著微光。她的嘴唇是那種文藝復興的調子,碾碎茜草根和雌胭脂蟲才能調配出的紅。天欽像被燙到般猛地后退——
“咔嚓!”“啪嗒!”
一個冰涼的東西砸在腳邊。日本游客的微單相機。玻璃碎裂的聲音刺耳。天欽幾乎是機械地蹲下去,手指觸碰到的不是冰冷的地板,而是兩年前醫院ICU地磚的觸感,冰涼,黏膩。他撿起相機,抬頭。鏡頭后,是游客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像刷了一層劣質白漆的墻面。鏡頭的眼睛,那毫無生氣的近視眼,直勾勾地、穿透般地釘在他臉上。
“對不起,先生。”天欽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
游客一言不發,奪過殘破的相機。下一秒,“咔嚓!”“咔嚓!”“咔嚓!”刺目的白光連續炸開,每一道都像燒紅的針扎進天欽的視網膜。視野瞬間被灼傷、撕裂、馬賽克化。他本能地捂住眼。
“你想干什么?你們都想干什么?!”崩潰的嘶吼從胸腔深處撕裂而出,淚水洶涌地沖出閘門,滾燙地沖刷著冰冷的臉頰。距離上一次這樣流淚,是母親心電圖拉成直線的那一刻。那雙毫無感情的近視眼,隔著水幕,像隔著一層厚厚的魚缸玻璃,再次凝視了他漫長的、令人窒息的幾十秒。然后,像設定好的程序突然終止,那人猛地轉身,撞開人群,消失在展廳深處迷離的光影里。
水,濕痕。冰冷的痕跡在腳下蛇行蔓延。當天欽在那些密集的光點叢林(草間彌生的南瓜)里瞥見自己疲憊不堪的倒影時,一股濃烈的、冰冷的海腥味瞬間灌滿鼻腔,咸腥得如同實質。青島碼頭。兩年前的冬天。父親那只布滿厚繭的手死死鉗著他的手腕,拖著他穿過堆積如山的帶魚尸體。月光下,死魚眼珠凝結的霜,正是這種冰冷的、毫無生機的銀白色。他猛地踉蹌,倉惶間伸手抓向墻壁——
未干的顏料像黏稠的軟體動物,死死吸附在他手掌上。冰冷的、滑膩的丙烯酸樹脂氣味鉆進鼻孔。是波洛克的滴畫?更像某種無法掙脫的活物。
“這是參與式藝術。”
一個紅發女孩嚼著口香糖現身,鼻環的金屬光澤瞬間刺痛天欽的眼——蘇富比拍賣會上,那只明代錯金銀觥流淌過類似的、古老的冷光。她驟然出手,冰涼的、帶著汗意的手指像鐵箍一樣抓住天欽的手腕,狠狠壓向那片混亂的色彩之中:“焦慮?老兄!這東西該用血一樣的鎘紅才夠勁兒!來吧!”力量大得驚人。
負一層的藍光,像沉入深海。青銅爵在堅厚的玻璃后滲出銅綠,雷紋纏繞的陰影層層疊疊。天欽麻木地數著……一、二、三……然后,聲音毫無征兆地刺穿死寂。
“春秋亭外風雨暴……”
母親的聲音!濟南腔調哼唱著《鎖麟囊》!字字清晰,像一把鈍刀子反復刮著他的顱骨內側!他猛地看向一尊北魏佛像。佛低垂的眼瞼,他曾無數次在哥大的講臺上解構——那種慈悲,需要幾代匠人的骨骼與靈魂去雕刻、溫養。可此刻,佛掌斷指處的陰影里,細密的霉菌正扭曲著蔓延開來,慘白中帶著病態的綠,瘋狂吞噬著木質肌理。像他書房窗臺上,那盆枯死的文竹最后絕望的掙扎。寒意在全身骨骼里流竄。
電梯不銹鋼四壁是冰冷的磨刀石。鏡子把天欽割裂成晃動、扭曲的六個殘片。當艾琳的聲音從一個碎片邊緣滲出來時,他正死死盯著電梯按鈕旁邊,那團被人嚼過又吐掉的、粘膩的口香糖殘骸。
“您錯過了達利講座。”電子雜音像劣質電線的電流聲,滋滋作響。“策展人等了四十分鐘。”聲音冰冷。米色針織衫消失了,艾琳的臉在碎片中融化、重構成畢加索筆下那張被絕望撕裂的《哭泣的女人》。
水霧在樓道的鋼制防火卷簾上凝結,冷溪般流淌。行為藝術區,一個涂滿濃稠鈷藍色的舞者,揮舞著鐵鏈抽打一臺老式顯像管電視。玻璃碎片炸裂、飛濺的瞬間,天欽清晰地看到,自己博士論文的扉頁在飛散的碎片里轟然燃燒,紙灰無聲地飄落。
天臺的鐵門銹死了,像一道生死的閘。艾琳用展覽手冊厚重的銅版紙書脊,瘋狂砸向鎖芯。哐!哐!哐!每一下都帶著死勁,砸得門框顫抖。天欽看著她后頸因用力而緊繃的肌肉線條,皮膚下青色血管微微跳動。那里有七顆雀斑。冰冷的、精確的排列。威尼斯雙年展,那個瑞典女人爭論是否要用激光褻瀆米開朗基羅的《圣母憐子》時,她的脖頸上,痣的位置……分毫不差。艾琳猛地踹出一腳!銹蝕的鐵栓終于發出令人牙酸的斷裂聲,門轟然洞開,狂風瞬間灌入,像無形的巨手撕扯著她的亞麻裙擺。遠處,世貿中心的光柱筆直插入鉛灰色的天幕,像巨人胸膛上拔地而起的一根根玻璃肋骨。
“您看東河。”艾琳的耳墜在颶風里打轉,如同垂死掙扎的陀螺。天欽的目光卻像生了銹的指針,死死卡在她鎖骨下方那處幽深的陰影里——那流暢又驟然斷裂的線條,完美復刻了巴臺農神廟某個柱楣殘片的悲劇輪廓。刺耳的貨輪汽笛撕裂風聲,震落了他肩上積壓已久的水珠。冰冷的水珠滑進衣領,激靈感讓他猛地一縮。是兩年前,濟南殯儀館那地獄般的冷氣出口,墜下的鋒利冰棱刺進他后頸的……同一種尖銳的痛。
“那里,”艾琳抬起手,指向直升機坪模糊的邊緣,風將她的聲音絞碎又拋起,“能看到整座藝術中心的骨骼……”話音未落,天欽捕捉到了光源。艾琳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左眼瞳孔深處沉淀著午門城墻那種被歲月磨礪過的、近乎凝固的朱紅;右眼,卻彌漫著莫高窟285窟頂被氧化鉛和云母共同浸染出的、迷離詭譎的青藍鉛云!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紀在她眼眶里沉浮!胃部瞬間劇烈痙攣、扭曲,仿佛被鐵鉗狠狠絞緊。又來了!那感覺!哥大博士答辯場上,投影儀故障時屏幕上那片無限增殖、徹底吞噬他未來的、刺目的普魯士藍噪點……鋪天蓋地!
消防梯冰冷的銹味直沖鼻腔,混合著艾琳身上那點微弱的、此刻顯得無比詭異的橙花香水。鋼鐵臺階在腳下呻吟、顫抖。一步,兩步……沉重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箱。數到第197級時,天欽不經意瞥向布滿水漬的水泥墻壁。他的影子!被昏暗的光拉扯得異常纖長、單薄、脆弱不堪——賈科梅蒂雕塑里那些飽經風霜、快要被虛無吸干的孤魂野鬼!頭頂的通風管轟然噴出大股乳白色的蒸汽,粘稠、滾燙,撲打在臉上。氣味瞬間將他拉回盧浮宮幽深的地下修復室——同樣悶熱潮濕的空氣,凝滯中漂浮著顏料的顆粒。眼前的蒸汽,多像當時透過特殊玻璃幕墻看到的,《蒙娜麗莎》那神秘微笑背后,悄然升騰的、陰魂不散的濕氣……
平板電腦屏幕幽藍的光映照著艾琳毫無表情的臉。
“這就是您要的答案。”聲音平板得像電子合成音。
天欽的指尖,冰涼的指尖,帶著細微的顫抖,幾乎就要觸到那冰冷的屏幕表面——
嗚——!!!!
凄厲刺耳的警報聲猛地從頭頂炸開!尖銳的金屬摩擦聲瞬間穿透耳膜,直刺腦髓!大群灰影尖叫著、撲棱著騰空而起!旅鴿!驚慌失措的翅膀猛烈拍打著粘稠的空氣,羽毛、驚慌的鳥喙、撕裂的風聲在頭頂化作一團混沌的漩渦!
在紛亂瘋狂舞動的羽翼間隙里,他仿佛看見了……
看見了三十年前,濟南少年宮那個伏案臨摹《清明上河圖》的小男孩。
“天欽博士,該去樓頂了。“助手艾琳的聲音,終于響起,微弱得像蚊子翅膀刮過玻璃,卻清晰地割破了這混亂的尾聲。
“你們到底想干什么?!我已經受夠了!”天欽猛地轉回頭,聲音里是被逼到絕境的獸性嘶鳴,血絲爬上眼白。
“您可以隨時退出,”艾琳的表情紋絲不動,眼神空洞地倒映著漫天驚飛的鴿影,聲音平淡得像陳述一個物理定律,“我們不會強迫你……這項事業,關系你的一生……”她的嘴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線,微微一頓,“……你難道想被排擠一生嗎?”平靜的反問,卻像淬了冰的針,精準扎入天欽骨縫里最深的恐懼。
“你就告訴我,咱這是干什么的,你告訴我也行啊,我又不會退出!”他幾乎是咆哮著,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談判,喉嚨因劇烈的情緒充血而疼痛。
“……對不起,”艾琳的目光第一次產生了某種波動,那并非歉意,更像是某種程式化的自我保護模塊被激活,“這不值得告訴你。”冰冷的拒絕,比任何威脅更令人絕望。
“那什么是樓頂?“天欽的聲音忽然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放棄掙扎的疲憊,像在泥潭中下沉。
“去……”艾琳的目光越過他,投向那混亂依舊的天臺門洞深處,仿佛那里是宇宙的奇點,“……去就知道了。”聲音被狂風吹散,留下一個幽深無底的空洞答案。
走上樓頂的過程中,天欽的手指深深掐進觀測臺的金屬扶手,指節泛著不正常的青白。他注意到窗外的景色開始變化,此時的景色只能用一種傳神讓人讀不懂的方式描述,絢麗而多彩,那些流淌在曼哈頓街道上的銀色流體,每隔七秒就會在經典物理形態與量子疊加態間轉換。透過概率云觀測鏡,他看見無數輛電車同時存在于布魯克林大橋的每個拱形鋼架之間,車頂的天線閃爍著幽藍的量子糾纏信號。
天欽摩挲著大衣第三顆紐扣——那里藏著母親最后的CT膠片。兩年前在301醫院的走廊里,他親手關掉了呼吸機的量子糾纏模塊插頭。當時這項技術剛通過倫理審查,據說能讓危重病人同時存在于生與死的疊加態。但母親枯瘦的手指突然抓住他手腕:“小天,別讓我變成薛定諤的貓。“
“這是第三代概率云導航系統。“助手艾琳的聲音像穿過蜂巢的電子,“它們用薛定諤方程預測所有可能路徑,直到被觀測的瞬間才坍縮成實體軌跡。“
話音未落,一輛電車突然從百老匯大街的霓虹里凝實。擋風玻璃上綻放著克萊因藍的概率云,車體表面流動著德布羅意波特有的干涉紋。天欽注意到后視鏡位置懸著個金屬匣子,某種類似放射性物質的幽光正從縫隙里滲出來。
“量子糾纏通訊器。”艾琳的指甲在平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每輛電車都攜帶著處于疊加態的銫原子鐘,當它們穿過時代廣場時……”她突然噤聲。窗外傳來玻璃破碎的脆響,十二輛電車同時出現在第四十二街的十字路口,車頭燈在雨幕中織出一張發光的概率網。
天欽的后頸泛起細密的冷汗。那些重疊的虛影里,他分明看見某個穿灰色風衣的自己正站在月臺上。當他想湊近觀察時,所有影像突然坍縮成唯一實體,電車輪胎在地面擦出帶著量子隧穿效應的焦痕。
“上周有輛測試車沖進了平行時空裂縫。”艾琳調出全息記錄,畫面里銀色車體正以波函數形式滲透混凝土墻壁,“我們在駕駛艙找到了三十七個不同版本的司機……他們都在尖叫著同一句話……”
“你們不會讓我當實驗品吧?”天欽問道。
“憑你自愿。”
“嘿嘿嘿嘿嘿嘿……”天欽突然狂笑起來,原來這么久就是為了讓他當這個量子疊加態的實驗品。
“我是不會來的。謝謝!”天欽向艾琳鞠了一躬,隨后又說道:“親愛的艾琳女士,你不是我的助手,這個可笑的項目我也不會來。”
在大家的注視下,他走了出去。自由又來了,他很開心,這個才想起來要給鐘澤打電話,但他知道已經來不及了,隨后他拿出了錢,準備回國。走到一半時,警員突然趕上來說:“天欽博士,你還可以坐那臺飛機回去。”
心情變得愉快,連警員也跟著尊敬天欽起來了。飛機一路平安,晚上無事發生,天欽順利的回了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