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光陰,在九鼎大陸的刀鋒與風雪中,不過彈指一瞬。但有些傷痛與背叛,卻如同烙印在骨髓里的寒毒,經年累月,愈發蝕骨。
三十年前,雷州一赤谷通往西州雪原的必經之地——雪狼隘,正被一場罕見的暴風雪瘋狂蹂躪。鉛灰色的天穹仿佛要塌陷下來,狂風卷著密集如刀的雪片,發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嘯,將天地攪成一片混沌的、令人絕望的白。能見度不過數丈,連呼吸都帶著冰碴刮擦肺腑的劇痛。
一支沉默的鋼鐵洪流,逆著這天地之怒,艱難地穿行在狹窄的隘口之中。這是云山氏引以為傲的赤甲奔雷。他們身披重甲,甲片被刻意漆成暗沉的赤紅色,仿佛凝固的陳舊血痂,即便在狂風暴雪中也透著一股剽悍的鐵腥氣。戰馬粗重的喘息在風雪中凝成團團白霧,馬蹄深陷積雪,每一次拔起都伴隨著沉悶的聲響。騎士們面甲低垂,只露出一雙雙疲憊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兩側被風雪模糊,如同巨獸獠牙般嶙峋聳立的黑色山崖。
隊伍最前方,一匹格外雄壯的赤甲戰馬打了個響鼻,噴出的熱氣瞬間被風扯碎。馬背上,正是云山氏的家主——云山巍。他身形魁梧如山,即使裹在厚重的赤色大氅和冰冷甲胄之下,那股久經沙場,執掌生殺的威壓依舊撲面而來。他頭盔上的赤色盔纓在狂風中劇烈抖動,如同燃燒的火焰。面甲之下,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穿透重重雪幕,死死盯著前方隘口盡頭那片相對開闊的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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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多久?”云山巍的聲音傳出,低沉而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感,竟壓過了風雪的嘶吼。緊隨其側的一名赤甲頭目,頭盔下露出的半張臉布滿風霜刻痕,正是赤甲組的統領——云山信。他抹了一把頭盔護頰上凝結的冰霜,聲音嘶啞:“回稟主公,前方就是雪葬谷!按照約定,霜月氏的‘殘月旗’應該已在那里迎候!”
雪葬谷。這個名字讓云山巍心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他微微頷首,不再言語,只是握緊了手中的長柄戰刀——刀名“赤雷”,柄端纏繞著暗紅的皮革,那是他無數次斬殺強敵后留下的印記。此次聯合霜月氏夾擊北境鐵壁氏,是扭轉北疆局勢的關鍵。霜月輝那個老狐貍,雖滑不溜手,但利益當前,應該不會……他強行壓下心底那一絲莫名的煩躁,催動戰馬,赤甲奔雷騎如同一條在雪暴中頑強前行的赤色巨蟒,緩緩涌入雪葬谷。
谷地內風雪稍緩,但寒意更甚。四面的山崖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巨大的陰影。谷中空無一人,只有積雪被風吹拂,形成一道道低矮的雪棱。沒有預想中“雙刃殘月旗”的招展,沒有盟友列隊迎候的身影。死寂,一種令人心頭發緊的死寂,籠罩著這片開闊的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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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月輝何在?”云山巍勒住戰馬,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被愚弄的怒意,在空曠的谷中回蕩,瞬間被風雪吞沒。回應他的,只有更加凄厲的風聲。
云山信臉色鐵青,策馬在谷口附近快速巡視一圈,馬蹄踏破積雪,濺起冰冷的雪沫。他猛地勒馬,指向一處被風雪半掩的痕跡:“主公!看這里!有大隊人馬駐扎后又撤離的痕跡!營火灰燼已冰冷,至少……離開了半日以上!”
“什么?!”云山巍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比這雪葬谷的風雪更刺骨。背叛?!霜月氏竟敢……
就在這時——一聲凄厲的號角聲,如同地獄惡鬼的尖嘯,陡然從谷口兩側的山崖上炸響!這號角聲絕非霜月氏雪狼角那般悠長蒼涼,而是帶著一種金屬質感的刺耳和瘋狂!
“敵襲——!!!”云山信的怒吼幾乎與號角聲同時響起,赤甲奔雷的騎士們瞬間繃緊了身體,戰馬不安地嘶鳴著,原地踏動鐵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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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悶如滾雷的巨響從兩側山崖頂端傳來!巨大的陰影撕裂風雪,帶著毀滅一切的威勢當頭砸下!那不是滾木礌石,而是……被凍結在一起的巨大冰塊與棱角分明的巖石!它們如同天神的巨錘,呼嘯著砸入密集的赤甲奔雷軍陣!
骨骼碎裂,甲胄扭曲,血肉橫飛的恐怖聲響,瞬間壓過了風雪!慘叫聲此起彼伏。一匹赤甲戰馬連人帶騎被巨大的冰巖砸中,瞬間化作一團模糊的血肉,與冰雪混合在一起。旁邊的騎士被迸濺的鋒利冰棱削去了半邊頭盔,腦漿和鮮血在雪地上潑灑出刺目的紅白圖案。
“穩住!結圓陣!向谷口突圍!”云山巍目眥欲裂,赤雷刀的刀鋒在昏暗的風雪中劃出一道刺目的赤芒,一刀將一塊迎面砸下的磨盤大石劈得粉碎!碎石激射,在他赤紅的甲胄上留下點點白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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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甲奔雷不愧是云山氏最精銳的鐵騎,在最初的混亂后,迅速在云山信的咆哮聲中收縮隊形,試圖組成防御陣型,向唯一的谷口沖去。然而,更大的絕望還在后面。
谷口方向,風雪之中,一面巨大的繡著連環城郭家紋的黑色旗幟,如同從地獄深淵中升起的魔幡,緩緩展開!緊接著,密密麻麻如同鋼鐵叢林般的重甲步兵方陣,踏著沉重而整齊的步伐,如同一堵移動的鋼鐵城墻,徹底封死了雪葬谷唯一的出口!他們手中的長矛如林,矛尖在風雪中閃爍著冰冷的寒光,盾牌連成一片,反射著鐵壁氏特有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沉光澤。
“鐵壁氏!”云山信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嘶啞。
幾乎在鐵壁氏方陣出現的同時,谷地兩側的山崖之上,如同鬼魅般冒出了無數身影!他們身披便于雪地偽裝的灰白色皮甲,手持強弓勁弩,冰冷的箭簇對準了下方如同困獸的赤甲奔雷。為首一人,身形并不高大,但氣勢陰冷如毒蛇,正是鐵壁氏負責情報與暗殺的“影壁”頭領。他冷冷地看著谷中混亂的赤色洪流,嘴角勾起一絲殘忍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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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一個冰冷無情的命令在山崖上響起。弓弦震響如同死神的低語!密集的箭雨撕裂風雪,帶著刺耳的尖嘯,如同黑色的冰雹般傾瀉而下!箭矢并非普通的羽箭,箭頭閃爍著幽藍的光澤,顯然淬了劇毒!
箭矢穿透皮甲,釘入血肉的聲音不絕于耳。赤甲奔雷的重甲可以抵擋刀劈斧砍,但在如此密集,居高臨下的攢射下,戰馬和騎士甲胄的縫隙成了致命的弱點。戰馬哀鳴著倒下,騎士慘叫著從馬背上栽落,瞬間被后續的箭雨釘成了刺猬,赤紅的鎧甲上綻開朵朵暗紅毒血之花。雪白的谷地,迅速被刺目的赤色浸染。
“江氏!是江氏的水鬼弩手!”有眼尖的赤甲騎士看到了山崖上敵人皮甲領口隱約露出的三鱗逆浪紋飾,發出絕望的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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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月氏背盟!鐵壁氏封路!江氏狙殺!三大強族,竟在此刻聯手,只為埋葬他云山巍和他的赤甲奔雷!云山巍只覺得一股腥甜涌上喉頭,被他強行咽下。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恨意,瞬間燒盡了最后一絲僥幸。
“云山家的兒郎!”云山巍的聲音如同受傷的雄獅在咆哮,壓過一切喧囂,赤雷刀高舉,刀身仿佛有暗紅色的雷光在游走,“隨我——殺!!!”他不再試圖突圍,反而調轉馬頭,赤紅的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震天的長嘶!他如同燃燒的隕石,帶著一往無前的慘烈氣勢,朝著谷口那堵鋼鐵城墻般的鐵壁氏軍陣,發起了決死的沖鋒!目標直指軍陣中央,那面代表著鐵壁氏榮耀與死亡的“鐵壁”大纛!
“為主公開路!”云山信雙眼赤紅,狀若瘋虎,帶著身邊最精銳的一隊赤甲武士,緊緊護衛在云山巍側翼,如同赤色的箭頭,狠狠鑿向鐵壁氏的鋼鐵防線!赤色的洪流與黑色的鐵壁轟然相撞!
金鐵交鳴聲、骨骼碎裂聲、戰馬嘶鳴聲、垂死慘嚎聲瞬間爆開,奏響了地獄的交響曲!赤甲奔雷的沖擊力是恐怖的,前排的鐵壁氏重步兵如同被巨錘砸中的木樁,盾牌凹陷,長矛折斷,整個人被撞得向后拋飛,筋斷骨折!云山巍的赤雷刀更是化作一道血色閃電,每一次揮動都帶起一片殘肢斷臂!他如同浴血的魔神,在敵陣中硬生生撕開一道血口!
然而,鐵壁氏的重步兵方陣如同真正的鐵壁,堅韌無比!缺口迅速被后續的士兵填補,無數長矛從盾牌的縫隙中如毒蛇般刺出,精準地刺向戰馬柔軟的腹部和騎士甲胄的關節連接處!赤甲奔雷不斷倒下,沖鋒的勢頭被層層疊疊的鋼鐵和血肉遲滯。
云山信身中數矛,鮮血染紅了赤甲,他狂吼著劈翻兩個敵人,奮力想替云山巍擋住側面刺來的長矛,卻力有不逮。一柄淬毒的弩箭從山崖上射來,精準地貫穿了他戰馬的眼睛!戰馬慘嘶著轟然倒地,將云山信重重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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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巍余光瞥見這一幕,心頭劇震。就在他這一分神的剎那,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猛地從側面撞來!那是一柄沉重無比的攻城錘,由數名鐵壁氏力士操控,狠狠撞在云山巍戰馬的側肋!赤甲戰馬悲鳴一聲,口鼻噴血,側翻倒地!巨大的沖擊力讓云山巍也如同斷線風箏般被甩飛出去,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雪地上!
頭盔滾落,露出云山巍那張剛毅的,布滿血污的臉。他掙扎著想站起來,赤雷刀支撐著身體。然而,無數冰冷的矛尖已經如同荊棘叢林般圍攏過來,將他死死困在中心。
山崖上,影壁頭領冷漠地揮了揮手。一支特制的巨型弩箭,被數名江氏力士用床弩絞緊,箭頭閃爍著致命的幽藍寒光,牢牢鎖定了下方被圍困的赤紅身影。弓弦發出令人心悸的爆鳴!那支巨箭撕裂空氣,帶著刺耳的尖嘯,如同死神的獠牙,無視了空間的距離,瞬間出現在云山巍身前!
血花在漫天風雪中凄厲綻放。赤雷刀脫手飛出,旋轉著插在數丈外的雪地里,刀身嗡鳴,赤光迅速黯淡下去。云山巍魁梧的身體猛地一僵,一支粗大的弩箭,帶著巨大的動能,完全貫穿了他胸腹之間最厚重的板甲!箭桿在巨大的沖擊力下劇烈震顫,將甲葉撕裂出一個猙獰的大洞,暗紅色的血液如同泉涌般從前后兩個巨大的創口噴濺而出,染紅了身下的白雪,也染紅了他視若生命的赤紅戰甲。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只有大股大股的血沫涌出。那雙曾經睥睨北境,燃燒著戰火的眼睛,此刻充滿了震驚、憤怒、不甘,以及一絲……對遠方那片雪原,那個背信棄義家族的刻骨質問。他眼中的光芒如同燃盡的炭火,迅速黯淡熄滅。云山巍,這位以武勇震懾北境的赤甲奔雷,如同他倒下的戰旗,身軀重重砸落在冰冷的雪地上,再無聲息。鮮血在他身下迅速蔓延,如同在潔白的雪地上繪出一朵巨大而絕望的赤色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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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崖上,影壁頭領冷漠地看著谷底逐漸平息終結的戰斗。赤甲奔雷的抵抗越來越微弱,被分割包圍,逐一絞殺。雪葬谷,名副其實,成了這支曾經威震九州的赤色洪流的葬身之地。
“主公——!!!”云山信目睹這一幕,發出撕心裂肺的狂吼,不顧一切地想要沖過來,卻被更多的長矛死死釘在原地。他口鼻溢血,意識模糊。最后看到的景象,就是自家主公云山巍殘破的尸體。而云山巍那死不瞑目的頭顱,被高高挑起,插在了一根臨時豎起的旗桿頂端,如同一個殘酷的戰利品,在風雪中微微搖晃。空洞的眼窩,漠然地注視著這片吞噬了他和整個赤甲奔雷的死亡之谷。
風雪依舊在怒號,仿佛在為這場卑鄙的背叛與徹底的屠殺,奏響最后的冰冷哀歌。赤甲奔雷,雷州云山氏的脊梁,在雪葬谷被折斷。浪人無主,血染的雪原,只剩下仇恨的種子,在凍土深處悄然蟄伏,等待著破土噬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