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啟,夜色如墨。南州北境的豐裕倉,如同巨獸蟄伏在沉睡的水澤深處。它并非尋常倉廩,而是凌空筑于滄浪江一條寬闊支流中央的沙洲之上,僅靠兩道狹窄的夯土長堤與南北兩岸相連。沙洲高出水面數丈,倉房皆為堅固的石木結構,高墻箭樓森然林立。借助朦朧的星月微光,依稀可見其龐大的輪廓:高聳的倉廩如同蹲伏的巨獸,環抱的箭樓在夜色中勾勒出森然的剪影。兩條狹窄的夯土長堤如同巨獸伸出的臂膀。水流在沙洲邊緣嗚咽,更襯得那孤島一片死寂。
自雪狼隘一路奔襲南下的赤甲奔雷,此刻已顯疲態。鐵蹄踏過百里平川,卷起的煙塵早已被夜露打濕,沉甸甸地黏附在赤色甲胄和戰馬粗硬的鬃毛上。長途跋涉,人困馬乏,輜重補給線在倉促轉向中拉得細長脆弱,隨時可能崩斷。饑餓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著這支燃燒著復仇之焰的鐵騎。
云山烈伏在距離北岸長堤數百步外的一片茂密蘆葦蕩中,冰冷的露水浸透赤甲內襯,刺骨的寒意不斷滲入。他身后的赤甲輕騎,如同融入夜色的狼群。戰馬粗重的鼻息被強行壓抑,只有偶爾幾匹焦躁的戰馬不安地踏動鐵蹄,濺起細微的水聲。
那張染血的江氏地圖,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云山烈的心頭,灼燒著深刻的疑慮。家主云山崇平日里雖然看似儒雅,但只要提到三十年前的雪葬谷,提到江氏、鐵壁氏和霜月氏,就會被刻骨的仇恨驅使。此次執意倉促南下,他出言勸阻,但觸了家主的逆鱗。赤甲奔雷雖然驍勇,在一馬平川的平原地帶作戰,他自信無人可以匹敵。但南州多水,又有沼澤,鐵騎的威力便消減去了一半。況且,此番出征,目標原本是雪原白鹿城,卻不想倉促向南,補給便成了問題。如今果然補給出現問題,赤甲奔雷再是訓練有素,在戰場上恐怕也會難以為繼。豐裕倉這座江氏的糧草重地,便成為賭上赤甲奔雷全軍命運的籌碼。
云山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銳利如鷹隼,穿透搖曳的葦桿縫隙,死死鎖定沙洲上那片沉睡的黑暗。作為扼守水道的堡壘,又兼囤積糧草的重地,即便是深夜,也不該如此毫無聲息。沒有巡夜的火把,箭樓上也看不到哨兵的身影。云山烈心下忐忑,這詭異的死寂,反而比嚴陣以待的刀槍更令他心悸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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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時辰已到。”身旁的親兵壓低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云山烈深吸一口帶著水腥的夜風,壓下心頭翻涌的不安。他緩緩抬起右手,猛地向下一揮!
“駕——!”壓抑已久的咆哮如同平地驚雷,驟然炸響!赤甲輕騎如同掙脫枷鎖的猛獸,從蘆葦蕩中轟然躍出!鐵蹄踏碎沉寂的夜色,卷起泥浪,潮水般涌向那條狹窄的北岸長堤!馬蹄聲、甲胄撞擊聲、戰士的怒吼聲匯聚成一股毀滅的洪流,瞬間撕裂那詭異的寧靜!
棲息在沙洲淺灘蘆葦叢中的鷗鷺,被這突如其來的狂暴聲響,驚得魂飛魄散!雪白的羽翼在黑暗中瘋狂拍打,凄厲的鳴叫響徹夜空,如同落下一場混亂的白色暴雪!無數驚慌失措的飛鳥撲棱棱地撞向倉廩高墻,又倉皇地掠過低空,在赤甲騎士頭頂盤旋,形成倉皇逃竄的白色旋渦。
這巨大的騷動,終于驚醒沉睡的豐裕倉!“敵襲!敵襲啊——!”一聲變了調的嘶吼從沙洲上某個角落響起,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恐和遲滯。緊接著,倉墻之上稀稀拉拉地亮起幾點慌亂的火光,人影憧憧,如同被搗了巢穴的螞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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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甲洪流如狂潮般漫過北岸長堤,涌上沙洲!云山烈一馬當先,手中短柄戰斧在昏暗的火光下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破門!”他怒吼著,目標直指豐裕倉那兩扇厚重的包鐵木門。倉門被數柄沉重的戰斧瘋狂劈砍,木屑紛飛,鐵皮扭曲!轟隆一聲巨響,大門洞開!輕騎如同赤色旋風,瞬間將倉促集結在倉前空地上的稀少守軍淹沒!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抵抗微弱得如同投入沸水的雪花,頃刻消融。
戰斗結束,比預想的更為迅速,甚至……有些荒誕。云山烈提斧沖入豐裕倉的大門時,沒有從兩側箭樓射出的箭雨,預想中的激烈巷戰也沒有發生。偌大的豐裕倉,彌漫著一股陳年谷物和塵土混合的沉悶氣味。昏暗的光線下,只剩下零星幾個守軍,如同受驚的老鼠,尖叫著向后門逃竄,被緊隨而入的赤甲武士輕易砍翻在地。
云山烈的心猛地一沉,在這諾大的江氏豐裕倉,遇到最大的敵人,竟是那道沉厚的倉門。他環顧四周,接著沖向那最大的倉房。這高聳的倉房,顯示著江氏的富庶。但是,這倉房內部,卻沒有想象中的糧山。支撐倉頂的巨大木柱下,只有寥寥幾十個麻袋堆砌在角落,如同被遺忘的土丘。空曠的倉房內,是裸露的夯土地面和堆積的灰塵。
“搜!仔細搜!”云山烈的聲音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赤甲士兵們如狼似虎地散開,粗暴地踢開角落的雜物,用長矛捅刺可能藏匿的暗格,甚至掘開地面。回應他們的,只有鐵器碰撞的回聲和飛揚的塵土。除了那幾十個麻袋,整個豐裕倉的主倉,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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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側倉也是空的!”
“水倉只有些喂馬的干草!”
“箭樓里只有些破爛的弓弩!”
壞消息接踵而至,像一記記重錘砸在云山烈的心口。他大步走到那堆孤零零的麻袋前,用斧刃粗暴地劃開一個口子。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霉味瞬間沖了出來。里面并非金黃的粟米或飽滿的麥粒,而是一團團灰綠色、板結成塊、布滿黑色霉斑的腐爛谷物!那被劃開的麻袋,仿佛正流著濃痰,嘲笑著他們這些來犯的敵軍。
“混賬!”一聲暴怒的嘶吼從倉門口傳來。云山崇在親衛的簇擁下踏入倉房,他臉上的溫雅早已被猙獰的狂怒取代,雙目赤紅,死死盯著眼前這一幕空蕩與腐朽的景象。那張染血的、缺了一角的地圖被他攥在手中,指節捏得發白,仿佛要將它生生揉碎!
一個被赤甲士兵像拖死狗般拖過來的一個幸存者,摜在云山崇的腳下。此人穿著屯田衛的便服,并非江氏精銳的滄浪衛的甲胄,此刻滿臉血污,一條腿不自然地扭曲著,眼中卻帶著一絲瀕死的瘋狂和嘲弄。
“糧呢?!江氏的糧秣都藏在哪里?!”云山崇的赤雷刀鋒抵住他的咽喉,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嘶啞。
那小頭目咳出一口血沫,竟咧開嘴,發出嗬嗬的怪笑:“糧?哈哈哈……江氏……江氏無糧!等著喂你們這群北邊來的野狗……只有……只有發霉的陳谷和……南州的……滔天巨浪!哈哈哈……”笑聲戛然而止,云山崇的刀鋒已無情地抹過他的脖子,熱血噴濺在冰冷的地面和那些發霉的麻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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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云山烈單膝跪地,聲音沉重而急迫,“此乃江氏毒計!以空倉為餌,誘我孤軍深入!我軍疲憊,糧草斷絕,已陷死地!末將懇請主公,即刻回師!趁江氏主力未至,尚可……”
“住口!”云山崇猛地轉身,赤雷刀帶著血腥指向云山烈,刀尖兀自滴血。他臉上的肌肉因暴怒而扭曲,溫雅蕩然無存,只剩下被欺騙和仇恨燒灼的瘋狂。“回師?回那苦寒的雪原,對著霜月輝那條老狗搖尾乞憐嗎?!江伯堯!他就在河洛城!就在那滄浪臺上!我父的血債,必須以他江氏全族的血來償!”他胸膛劇烈起伏,目光掃過倉內一張張因疲憊饑餓和此刻的震驚而顯得茫然的赤甲面孔,最終定格在手中那張缺角的仿佛在無聲嘲笑他的地圖上。
“沒有糧草?”云山崇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歇斯底里,“那就向這南州大地要!傳我將令——各營分散,即刻掃蕩豐裕倉周邊百里所有村莊塢堡!雞犬不留!取盡糧秣牲畜!阻我復仇者,屠!”
這道冷酷如冰的命令,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寒風,瞬間凍結了整個倉房。連最悍勇的赤甲武士,眼中也閃過一絲不忍和驚悸。向手無寸鐵的平民揮刀,劫掠為生,這與盜匪何異?
云山磐如山的身影立在云山崇側后,厚重的面甲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在倉內昏暗的光線下,似乎變得更加沉重晦暗。他握戟的手穩如磐石,卻沉默得如同倉房角落的陰影。
云山烈猛地抬頭,眼中血絲密布,還想再諫:“主公!此舉天怒人怨,恐失……”
“執行軍令!”云山崇的咆哮打斷了他,赤雷刀狠狠劈在旁邊一個發霉的糧袋上,腐爛的谷物和蛆蟲混雜著飛濺出來,“違令者,斬!”
軍令如山。赤色的洪流帶著絕望的饑渴和復仇的癲狂,如同瘟疫般從豐裕倉這個虛假的“勝利”之地,涌向南州北境星羅棋布的平靜村落。哭嚎取代了蛙鳴,火光吞噬了星月。平靜的田舍化作修羅場,倉惶逃命的農夫被鐵蹄踏碎,守護家園的丁壯在赤甲前如同草芥般倒下。糧倉被撬開,牲畜被驅趕,來不及帶走的財物被付之一炬。濃煙滾滾,遮天蔽月,焦糊味混合著血腥氣,在南方的夜空中彌漫。富庶的南州北地,在赤甲奔雷的鐵蹄下顫抖流血,陷入一片末日般的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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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崇獨立于豐裕倉殘破的箭樓頂端,對腳下蔓延的慘烈火光與哭嚎充耳不聞。他手中緊攥著那張缺角的江氏地圖,指腹一遍遍用力摩挲著那道赤雷刀的裂痕——那是父親云山巍在雪葬谷的遺恨,是他靈魂深處永不愈合的傷口。冰冷堅硬的觸感傳來,非但未能平息怒火,反而像投入滾油的火星,讓復仇的烈焰燒得更旺、更瘋狂。
他的目光越過燃燒的村莊,越過彌漫的硝煙,死死釘在地圖下方那片被刻意勾勒出的、犬牙交錯的險惡水域標記上。那里,滄浪江被兩岸猙獰的黑色崖壁強行擠壓扭曲,形成一道狹窄得令人窒息的咽喉——鬼跳峽。湍急的江水在那里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白沫飛濺如同冤魂的哭泣。
“鬼跳峽……”云山崇的嘴角扯出一個冰冷而扭曲的弧度,低聲呢喃,如同毒蛇吐信,“江伯堯,你以為布下空城計,就能阻我赤甲奔雷?我父之魂,定要親眼看著你的頭顱,沉入這滄浪深淵!”他猛地將地圖舉起,讓那標注著鬼跳峽的位置,映照著下方沖天而起的血色火光,仿佛在進行一場不祥的血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