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水城,滄浪江氏的心臟,這座以水道扼住九鼎大陸咽喉的巨獸,在陽光下肆無忌憚地炫耀著它的財富與力量。這座龐大的城池,仿佛是從滄浪江浩蕩的入海口生長而出,依托星羅棋布的島嶼和水下巨礁,以人力強行拼接拓展。它的城墻高達百丈,通體不見磚石,竟是以無數巨大的帶著天然弧度和紋理的牡蠣殼,以及色彩斑斕枝杈虬結的珊瑚礁石層層壘砌而成。當陽光照射其上,牡蠣殼折射出彩虹般變幻的七彩幻光,珊瑚礁則泛著紅粉橙紫的瑰麗色澤,整座城墻如同一條盤踞在江海交匯處的巨獸鱗甲,隨著日光的流轉,變幻著迷離的光暈,美得驚心動魄。
城池外,滄浪江寬闊的江面上,千帆如林,桅桿交錯,船影憧憧。各州商船、官船、使節船,如同卑微的魚群,在這片由江氏主宰的水域中,小心翼翼地穿梭。然而,真正主宰這片水域,昭示著無上權威的,是停泊在主港區的九艘龐然巨物——江氏的“逆鱗艨艟”。它們是真正的海上堡壘。三層樓船結構,船體龐大,如同移動的山巒,通體覆蓋堅韌無比的黑鱗木甲板,船首鑄造成猙獰的獨角逆戟鯨頭顱,巨大的撞角閃爍著幽冷的寒光。船身兩側,密密麻麻排列著覆蓋油布的巨型弩炮和投石機,如同巨獸潛伏的獠牙。每一艘艨艟的主桅頂端,都飄揚著巨大的旗幟——深藍底色上,三道銀白色的鱗片呈逆流姿態,仿佛要劈開一切阻礙,這正是江氏的家紋——三鱗逆浪紋。
從滄浪臺最高處俯瞰,河洛城宛如一幅鋪展在碧水之上的錦繡畫卷。縱橫交錯的水道是它的經脈,或清澈或略顯渾濁的河水在,陽光下閃爍著碎金般的光澤。數不清的石橋如同玉帶,連接著被水道分割的城區,橋上行人如織,商販的叫賣聲、船夫的號子聲、絲竹管弦的靡靡之音混雜在一起,養成嘈雜的市井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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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昔日大胤王朝的公卿遺脈,江氏骨子里浸透著舊朝的奢靡與風雅。此刻的滄浪臺上,就有一場夜宴正酣。碩大的夜明珠鑲嵌在盤柱蛟龍的利齒之間,散發出柔和的卻足以照亮整個高臺的光暈。身著薄如蟬翼輕紗的舞姬,足踝系著細碎的金鈴,在光滑如鏡的黑曜石地面上旋舞。每一次旋轉,每一次頓足,都帶起一片清脆的鈴音,和令人目眩的雪白流光。絲竹藝人隱在紗幔之后,箜篌幽咽,琵琶錚琮,簫管嗚咽,合奏著一曲纏綿悱惻的《春江花月夜》,與臺下流淌的滄浪江水遙相呼應。
江伯堯斜倚在主位那張鋪著雪白熊皮的寬大座椅上。他年近五旬,面容保養得宜,膚色是久居水邊特有的潤澤,下頜留著精心修剪的短須。一身云錦長袍,以銀線暗繡繁復的纏枝蓮紋,袖口處的三鱗逆浪紋在珠光下泛著冰冷的幽藍光澤。他姿態慵懶,手中把玩著一枚鴿卵大小、通體幽藍、水光氤氳的“定海珠”,眼神漫不經心地掃過臺下舞動的腰肢,帶著一種饜足猛獸欣賞爪下獵物的閑適。
“水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江伯堯忽而開口,聲音不高,卻瞬間壓過了絲竹聲。他微瞇著眼,似在品味詩句,又似在享受這掌控一切的快感。“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好詩,好景,當浮一大白!”
席間坐著江伯堯的子女們,長子江元昊長相英俊,正與幾個年輕人高談闊論,意氣風發;次子江元明也頗得幾分文雅,正與幾個清客文士吟詩作對,風度翩翩;三子江元朗稍顯驕縱,正指揮著侍從將大塊炙烤的鹿肉分給舞姬取樂。唯有江伯堯最小的女兒,年方及笄的江映雪,安靜地坐在稍遠的位置。
江映雪肌膚勝雪,眉眼如畫,穿著一身淺碧色的衣裙,宛如一支初綻的水蓮。與其他兄弟姐妹不同,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在歌舞或美食上,也不參與兄弟們的談笑。她的視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好奇和……淡淡的憐憫,悄然越過喧鬧的人群,落在那個蜷縮在角落的身影上。那正是每每舉辦家宴,就會被請出質子塔的林氏質子林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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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伯堯端起酒杯,目光越過杯沿,落在大殿角落的林康身上。“林賢侄,”他唇角勾起一絲玩味的笑意,聲音不容置疑,“如此良辰美景,枯坐一隅豈非大煞風景?近前來,陪本侯共飲一杯。”
林康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他穿著一身半舊的靛青布袍,洗得發白,與滿殿的錦繡華服格格不入。雖然年僅十七歲,身形已見挺拔,只是長期的質子生涯,讓他顯得有些單薄。臉色是一種終年不見陽光的蒼白。他低垂著頭,額發遮住大半眉眼,只露出緊抿的缺乏血色的薄唇。聽到江伯堯例行公事般羞辱式的召喚,他還是仿佛一只受驚的兔子,猛地抬起頭,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本能的驚懼,隨即又被一種刻意放大的近乎卑微的順從所取代。
“是……是,江伯父。”林康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慌忙起身,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差點帶倒了身前的矮幾,引得附近幾個江氏子弟發出幾聲壓抑的嗤笑。他低著頭,小步快走,來到江伯堯座前數步遠的地方,深深躬身行禮,姿態謙恭。
“抬起頭來,”江伯堯的聲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壓迫感,“讓本侯瞧瞧,潛淵城的少主人,都有些什么本事,耍出來給大家助助酒興。”
林康依言抬頭,露出那張清秀卻寫滿惶恐的臉。他的眼神閃爍,不敢與江伯堯對視,目光只敢落在對方華麗的袍角上,雙手緊張地絞著衣擺,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這副懦弱無能、畏畏縮縮的模樣,正是江伯堯最想看到的。
“侄……侄兒愚鈍,少時只……只跟著父親學了點粗淺的文字,哪有什么本事,豈敢在伯父面前獻丑。”林康的聲音細若蚊蚋,結結巴巴。
“哦?文字?”江伯堯仿佛聽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身體微微前傾,眼中閃爍著貓戲老鼠般的光芒,“那你父親教你寫‘忍’字時,有沒有教過你,這‘忍’字下面,壓著的是刀,還是龜殼?”他刻意加重了“龜殼”二字,目光如針,刺向林康。
臺下的嗤笑聲更大了些。江伯堯的幾個兒子此刻都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嘲弄,看著這個如同小丑般的質子。他們享受著父親對林氏的羞辱,仿佛這是最佳的佐酒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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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康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蒼白,身體微微晃了晃,仿佛承受不住這言語的重壓。他死死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眼中迅速泛起一層屈辱的水光,聲音帶著哽咽:“父……父親教導侄兒,玄龜馱鼎,貴在……貴在識時務,知進退……江伯父雄才大略,侄兒……侄兒唯有敬服……”
他這副逆來順受的模樣,極大地取悅了江伯堯。后者哈哈大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揮揮手:“罷了罷了!看你那點出息!滾回你的角落去吧,莫在此處礙眼!你在我這河洛城待了好幾年了,也該好好學學我滄浪江氏的風雅!”
“謝……謝伯父……”林康如蒙大赦,慌忙再次深深一躬,腳步踉蹌地退回那個陰暗的角落。他重新坐下,深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仿佛在無聲地啜泣。無人看見的陰影里,他絞著衣擺的雙手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那劇烈的刺痛,是唯一能讓他保持清醒,壓下心頭那幾乎要焚毀理智的滔天恨意。父親林弘被活活烹殺的景象,如同燒紅的烙鐵,時刻灼燙著他的靈魂。殺父之仇,辱身之恨!江伯堯……陽烈……每一個名字都刻著血淋淋的債!玄龜負碑,潛于深淵……忍!必須忍下去!他一遍遍在心中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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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林康退回角落不久,一個身影悄然來到他身邊坐下。來人約莫二十出頭,面容端正,氣質沉穩,穿著一身質地上乘但款式樸素的深灰色長袍,腰間懸著一枚溫潤的墨玉扳指。他便是林氏派駐河洛城,名義上負責照料質子林康的謀士——巖溪。
巖溪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將一杯清水推到林康手邊。他的動作自然,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只是隨意關照一下這個不受待見的質子。然而,就在他手指收回的瞬間,極其隱蔽地,極快地在林康掐出血痕的手背上輕輕按了一下。那一下帶著沉穩的力道,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傳遞出無聲的支持。
林康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震,埋在陰影里的頭微微抬起一絲縫隙。他看到巖溪那雙沉靜如深潭的眼睛,那眼神中沒有憐憫,沒有憤怒,只有磐石般的堅定和心照不宣的默契。巖溪的目光極其短暫地掃過林康掌心滲出的血跡,又極其自然地移開,仿佛什么都沒發生,端起自己的酒杯,慢條斯理地啜飲著。
這無聲的交流十分短暫。林康重新低下頭,緊握的拳頭卻悄然松開了。掌心傷口的刺痛依舊,但那股幾乎將他撕裂的孤絕恨意,仿佛被注入了一股來自磐石的沉靜力量。他不再顫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塊被陰影吞噬的礁石,任憑臺上笙歌曼舞,臺下暗流洶涌。
河洛城的繁華錦繡掠過的光影之下,那深不見底的血色漩渦,似乎才是河洛大城真正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