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雨懷化與紅塵頓悟
- 我的26歲房客
- 南鹿肥魚
- 2521字
- 2025-06-30 14:25:39
廣播里那個平板的男聲還在車廂渾濁的空氣里機械地重復著“懷化站到了……”,像一柄生銹的鈍刀,割裂了剛才那場無聲對視所凝結的、短暫而奇異的氛圍。
那句“世界上最好的醫生是耐心的戀人”和“喜歡逞強的小孩”,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漣漪,尚未平復,就被這冰冷的現實提醒拉回了殘酷的當下。
蘇晚在我目光的注視下,率先垂下了眼簾。
那抹復雜難辨的悲憫了然迅速褪去,重新被深重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沉寂覆蓋。
她重新將臉埋進臂彎,只留下一個拒絕再交流的、孤獨的輪廓。
仿佛剛才那短暫的交匯,已經耗盡了她僅存的心力。
車輪摩擦鐵軌發出刺耳的減速聲,車身劇烈地搖晃、顛簸。巨大的慣性將人狠狠甩向前方,又重重摁回冰冷的硬塑座椅。車廂里瞬間被驚醒,抱怨聲、孩子的哭鬧聲、行李碰撞聲混成一片。窗外,不再是濃稠的黑暗,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模糊的、被雨水浸透的昏黃燈光,勾勒出站臺雨棚濕漉漉的輪廓。
懷化到了。
綠皮車喘息著,如同疲憊的巨獸,緩緩停靠在濕冷的站臺。車門“哐當”一聲打開,更冷的夜風和嘈雜的人聲瞬間涌了進來。下車的旅客裹緊衣服,拖著行李,步履匆匆地匯入站臺昏黃的燈光和細密的雨幕中。上車的旅客則帶著一身寒氣和水汽,擠擠攘攘地涌入,尋找著空位,帶來新一輪的混亂和擁擠。
我們沒動。
吉首還在前方。
但這短暫的停靠,像是一個喘息的機會,也像是一個殘酷的提醒,我們仍在逃亡的路上,前路依舊茫茫。
車廂里的空氣因為開關車門變得更加濕冷污濁。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試圖屏蔽周遭的混亂,但剛才那段自我剖白和廣播里那句尖銳回響的臺詞,卻在腦海里反復沖撞。
耐心戀人?懂得不完美?不放手?
呵。
周薇那張涂脂抹粉、最后挽著王胖子離開的臉,清晰地浮現出來。
還有那些在蘇州追債時,堵在門口兇神惡煞、恨不得生吞活剝了我的面孔。
一張張臉,帶著貪婪、算計、冷漠、背叛……像走馬燈一樣旋轉。
心口像是被塞進了一把冰碴子,又冷又疼。
那些刻意壓抑的、對人心涼薄的認知,如同沉渣,被這逃亡的顛簸和剛才的情緒激蕩,再次翻涌上來。
就在這時,車廂連接處突然爆發出一陣激烈的爭吵聲,像投入油鍋的水滴,瞬間炸開了壓抑的平靜。
“擠什么擠?!沒長眼睛啊?踩到老子腳了!”一個粗嘎的男聲吼道,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
“誰擠你了?!路就這么寬!自己腳放得不是地方還賴別人?!”另一個尖利的女聲毫不示弱地頂回去。
“嘿!你個婆娘嘴巴放干凈點!”
“你才嘴巴不干凈!臭流氓!”
……
污言穢語你來我往,瞬間升級。推搡聲、周圍人的勸阻聲、看熱鬧的起哄聲……混亂不堪。一個穿著油膩工裝的男人和一個燙著卷發、提著大編織袋的中年婦女,在狹窄的過道里臉紅脖子粗地對峙著,像兩只斗紅了眼的公雞,為了方寸之地和一點微不足道的摩擦,恨不得撕碎對方。
周圍乘客有的皺眉避開,有的伸長了脖子看熱鬧,還有的低聲議論著。小小的摩擦,在疲憊和壓抑的催化下,演變成了一場充滿戾氣的鬧劇。
我冷眼看著。看著他們因為一點雞毛蒜皮,像野獸一樣互相撕咬,暴露著人性中最丑陋、最不堪的一面。為了幾塊錢的得失,為了一個座位的先后,為了被踩了一腳的所謂“尊嚴”……在這紅塵萬丈的底層掙扎里,這樣的戲碼每天都在上演。耗盡心力,掏空情緒,只為爭那一口毫無意義的氣。
一股巨大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悲涼的頓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才那些關于“愛”與“治愈”的脆弱幻想。
何必呢?
何必與人較勁?
何必為了這些無謂的紛爭,掏空自己本就不多的心力?
在這冰冷的現實面前,那些對“耐心戀人”的渴求,那些關于“懂得”的奢望,顯得如此蒼白可笑,如此……不堪一擊。
我轉過頭,目光落在身邊依舊蜷縮著、仿佛與世隔絕的蘇晚身上。她的姿勢沒有變,仿佛外界的爭吵與她無關。但我知道,她一定也聽見了。這紅塵里最尋常也最刺耳的噪音。
一種奇異的平靜,混合著深沉的悲憫,取代了剛才翻涌的苦澀和自嘲。我望著她微微起伏的肩膀,望著窗外站臺上在冷雨中匆匆奔走的、模糊的人影,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喧囂的沉靜,像是對她說,也像是對這混沌人世的一聲低語,更是對自己過往執念的一場告別:
“何必……與人較勁。”
我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落入這方寸之地的寂靜里。蘇晚埋著的頭,似乎又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沒有人……”我頓了頓,目光掃過車廂里那些或麻木、或激動、或冷漠的面孔,最終落回她身上,語氣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蒼涼,“值得你掏空自己。”
蘇晚的身體,終于不再是無動于衷的蜷縮。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臉上淚痕未干,眼眶依舊紅腫,但那雙疲憊的琥珀色眼睛里,此刻卻不再僅僅是悲傷和恐懼。里面翻涌著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有深切的認同,有巨大的悲涼,還有一種……仿佛被這句話點醒、卸下某種無形枷鎖后的、近乎虛脫的釋然?
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眼神交匯,無需言語。我們都在這混亂的車廂里,在這冰冷的雨夜中,在這無休止的逃亡路上,看清了同一個殘酷的真相。
我迎著她的目光,繼續說了下去,聲音低沉而平靜,如同講述一個古老的箴言:
“這紅塵萬丈……”目光掃過窗外站臺昏黃的燈火,掃過車廂里爭吵的人群,掃過這充滿掙扎與疲憊的世間百態,“最沒意思的……就是人心。”
最后幾個字,輕飄飄地落下,卻帶著千鈞的重量。
車廂連接處的爭吵似乎被乘務員喝止了,只剩下不甘的嘟囔和圍觀者意猶未盡的議論。噪音漸漸平息,重新被車輪單調的“哐當”聲和乘客的呼吸聲取代。
蘇晚依舊看著我。良久,她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點頭。沒有淚水,沒有言語,只有那眼中沉重的認同和一片被這句話滌蕩過后的、死寂般的平靜。那平靜之下,是看透后的絕望,也是絕望后……某種無所謂的解脫?
她重新將頭靠回冰冷的車窗玻璃,閉上了眼睛。這一次,她的姿勢不再是那種極度防備的蜷縮,而是一種徹底放棄抵抗、任憑命運洪流沖刷的疲憊姿態。像一片隨波逐流的枯葉。
我收回目光,也靠向椅背。窗外,懷化站的燈火在細雨中飛快地向后退去,重新被無邊的黑暗吞噬。綠皮車再次加速,載著滿車廂的疲憊、渾濁和看透人心后的蒼涼,駛向更深、更濃的夜色,駛向那個名叫吉首的、未知的山中驛站。
紅塵萬丈,人心涼薄。
而我們這兩個看透了“最沒意思”的逃亡者,除了彼此這點微弱的、同病相憐的體溫,又能抓住些什么呢?
車輪碾過鐵軌,發出永恒的、沉重的回響。
如同這寂寥人生的注腳。